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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太守為憐才公堂鞫鬼

臬台因選婿雪舫驚詩

詞曰:

豪兒已把綱常壞,髫英留得綱常在。大義有同憐,當途膽鏡懸。天應假手殺,莫怨神明瞎。不信視儒生,殺人成令名。

右調《菩薩蠻》

話說貢鳴岐,聽了康夢庚這一席話,因公道在人,卻抱個不平之憤。那班眾人,在岸上頻頻催促,隻不理他。眾人沒法,便先有人去報了丹徒縣,頃刻間出了三四起差人,出城捕捉。卻見凶犯被大官府船上叫了入去,又不敢囉唕,隻傳進去稟說:“官府立等人犯,倘誤了違限,則是小人們幹係,求老爺作速放出。”艙裏傳出來道:“老爺留這位小相公,在裏頭講話,尚有一會哩。若官府要緊,便明說在貢老爺船上,你們就沒事了。”眾人無可奈何,隻得在岸上,呆呆守候。誰知,貢鳴岐卻扮作仆隸,雜於眾人之中,混出官艙,把小船渡到岸上,一徑入城。眾人雖防著貢鳴岐說情,卻不知他恁般打扮。又想,知縣眼中,止有白物,是不聽情麵的,故略無疑惑。

貢鳴岐進了城,一直往府前走來,心下卻想道:“這屠一門,真是人中封豕,人人得而誅之。獨怪皇皇大義,卻鐘於童稚之輩。我堂堂總憲,國典所存,終不然反置之膜外,看他陷於豺狼之手,不少效一臂,與他辯白壯氣,並表揚薑氏之節義乎!”一路想著,將近府前,卻到西邊萬歲樓下,叫家人取出方巾大服,穿換停當,踱進府門。也不喚衙役接帖,也不往賓館就座,卻步到私宅門口,將個小柬兒在轉洞裏遞了入去,外麵觀看的卻不知他是何等樣人。不知不覺,早開了私衙,請他進內。正是:

莫使人疑假,須知膽是真。

憑他俗眼見,不問是何人。

這知府,姓邢,名古愚,字天民,乃湖廣荊州府人,與貢鳴岐鄉試同年,且係同省。為人最是廉幹,更有膽智。適見地方報單,有白晝殺人之事,正出票拘提,忽傳進年弟貢鳳來的名帖,知他從山東赴任,在此經過,便知來拜他,連忙迎出私衙,攜手而入,行禮就座。邢天民道:“弟聞年兄榮擢,不勝喜賀。然尚不知年兄已到敝治,失於恭迎,卻轉辱先施,何為屈節乃爾。”貢鳴岐道:“小弟甫臨貴治,即聞年兄政聲,洋洋盈耳,早擬圖一把臂。奈因驅馳王命,遂欲徑過,不遑少致衷曲。不期天假良晤,遂有一奇絕之事,不得不奔告年兄,共扶名教,以當美政之萬一。”邢天民忙問道:“年兄有何異聞?即請賜教。弟雖不敏,願力為之。”貢鳴岐道:“事雖年兄已知,但其中原委,非弟不可明言。年兄雖日月為心,安能燭照於覆盆之下。”遂慢慢將康夢庚所述,韓老口中之事,自始迄終,宛宛轉轉,說得甚是詳切。然後將自己,泊船到京口驛前,親見康夢庚殺人,與一段

義憤激烈之慨,並圈留在船上,自己先來報明,以便質審之話,一一細談。邢天民潛心靜聽,曆曆在心,不覺踴躍,大喜道:“此事若非年兄見示,小弟何知其隱。萬一失察,豈不使其冤抑不伸,節行不著。小弟不幾為康兄之罪人乎。”貢鳴岐道:“若此事常人可為,恒情所有,與耳目所及見。弟何必匍匐麵叩,甘為群小猜疑。因康夢庚乃不世英傑,曠古人豪,總角能文,髫年知義,自是清廟明堂之器,斷非風塵中物。他如薑氏節烈,水檗同清,雖刀斧在前,鼎鑊在後,而此心不動,外誘不移。故骨化形銷,香名愈赫。若屠氏一門之暴惡,潤州萬口之含冤,血肉委於黃塵,杵刃成夫白骨,甚而奸尼之助虐,屠八之襄謀,即此類端,關乎大典。故敢盡言相告,萬望留神。”邢天民道:“此事乃通國綱常,名教所係,朝廷大經大法攸存,即不待年兄之言,且當戢凶除暴。但苦未知底裏。今得年兄言之,而情隱洞灼,豈可不上泄天地怒氣,下順億兆民心。自當如命,年兄勿複慮此。”貢鳴岐滿心歡喜,一茶而別。邢天民再三留他便酌,貢鳴岐道:“康兄在舟,群小催迫甚急,何暇領情。隻求年兄,速即拘審,勿令縣中帶去,又生枝節。”邢天民領會了。貢鳴岐走出府前,仍到萬歲樓下,換去巾服,步出了城,連府裏衙役也並不曉得他是個官宦。到了自家船頭,隻見眾人亂跳亂嚷,正急得沒法。貢鳴岐進艙裏,重新換了絨巾綢服,走出艙來。見府差已到,便對眾人說道:“我方才聽說,白晝殺人之事,那書生之言,又似激於公義,故此問他個端的,實非有私意。況我係客宦,豈為閑事而誤欽差,隻累你們等久。我今即欲渡江,仍將原人交還你們去罷。”一麵叫人領出康夢庚,交與府差,一麵吹打開船。正是:

公道於人自不埋,非關太守獨憐才。

笑他平日操生殺,今向何人索命來。

卻說屠八及屠氏羽梟,都來與康夢庚質命,摩拳擦掌,各逞威風,隻康夢庚守寓的朱相、王用,見家主獨自個步了出門,許久不歸。欲待尋覓,卻不知他往那裏去。正遲疑無術,隻聞街上往來的人,紛紛傳說,驛前有個少年書生,白日裏殺了人,如今捉到府前去了。兩個家人始初還不在心上,倒是間壁的韓老兒,卻聞得殺死的是屠一門,心裏著疑,連忙走過來看康夢庚,說已出去半日,不見回來。韓老兒道:“殺人的必是康相公無疑了。”便同朱相,走出城來一問,說果有個十二三歲的斯文少年,在這裏殺了人,卻在一隻大官船上說了些話,如今才進城,去太爺那裏審了。韓老兒與朱相聽說,驚慌不已,連忙複身進城。到鎮江府前,知府尚未升堂。頭門裏有許多人,簇擁著喧鬧。韓老兒同朱相,擁上去看時,見果是康夢庚。二人著了急,上前一把抱住道:“相公,為何犯此殺身之禍!”康夢庚一看,見是韓老兒,與家人找來,便向韓老兒拱下手道:“多承你指教,如今我一腔磈磊,化為冰雪矣。”此時,觀看的人,準千準萬,無不嘖嘖稱奇。不一時,連路都擁塞斷了。屠八卻領了三四十打手,都藏著器械,趕到府前,想要下顧那康夢庚。正欲動手,誰知鎮江一府的人,見康夢庚殺死屠一門,除了大害,無不額手稱快。見屠八帶領多人,像個廝打之兆,有幾個有血性的,奮臂出麵,向眾人招呼道:“這康相公隻一身而救萬民,恩義匪淺。今屠氏四布羽梟,截殺義士,眾人各宜救護,亦見我們鎮江人尚有一分誌氣。”道聲未絕,隻見四下的人,隨聲響應,蜂聚攏來,就把屠八等三四十大漢,打得叫苦連天,抱頭鼠竄。

正喧鬧間,知府已是升堂,投文放告,好不威嚴。凡一郡的人,向來受屠一門之害,也有破家的,也有滅門的,俱怕他威惡,含忍至今。忽聞得屠一門已被人殺死,不多之時,便想報仇複恨,連忙都寫了呈狀,各各奔赴府前,候太守坐堂放告,俱一擁而進。邢天民叫該房收下,約有四百餘張,卻倒有三百八九十起,是告屠一門的。正是:

生前事業枉英雄,死後機關總是空。

不作風波於世上,自無冰炭到胸中。

眾人散去,差人便帶康夢庚一幹人犯,上去聽審。邢天民先喚眾人,一問皆滿口惡言,硬為質對。邢天民道:“小小書生,又無私怨,怎能便會殺人?其中必有別意。”一頭說,一麵看著外邊。忽作驚異道:“這東角門外,那一男一婦,手裏抱著個孩子,滿身血汙,似有哭泣之狀,敢是告狀的嗎?”滿堂吏役,往外一望,俱麵麵廝覷,並不做聲。邢天民道:“若告狀的,為何不喚他進來?”一書吏上前稟道:“東角門外,雖有閑人站立,卻並沒有抱孩子的婦人。”邢天民道:“明明現在,怎說沒有?”就拔一根簽,用朱筆標了,與差人道:“速拿來見我。”差人沒奈何,隻得接了朱簽,往儀門上來拿閑人,那些觀看的人,見官府出簽來捉,俱跑得個幹淨,差人那裏去拿,隻得空身走上堂,回稟道:“那些百姓,俱已趕散,求老爺消簽。”邢天民怒喝道:“奴才,本府著你喚那抱孩子的男婦,誰叫你趕閑人!”令皂隸拿下,重責十五板。下麵跪著的眾人,見太守不審正事,卻反弄神搗鬼,無不驚異。就是那些觀看的,隻道官府著了魔,也暗自好笑。見邢天民又另喚個差人,吩咐道:“你可將此朱簽,到東角門外傳說,若有陰魂怨鬼,含冤負屈的,速來告理,勿以幽明間隔,畏懼不前。”差人領命下堂,想道:“官府怎如此作怪,真正青天白日見起鬼來,叫我那裏去捉?萬一捉不進來,這十五板怎躲得過。”心裏驚驚慌慌,走出儀門,隻得照著官府口中吩咐的說話,高聲傳說了一遍,複身進來。心裏想道:“官府說鬼話,不若將機就計,也將些鬼話誑他,看他怎樣?”走到堂上,跪下稟道:“奉老爺寶簽,捉來一男一婦並孩子上堂。”邢天民笑道:“果是你能事,有賞。”就消了簽,差人自去。

邢天民道:“男子跪上些。你是何方怨鬼?生前叫甚名字?因何喪身?如有冤屈,不妨從頭說來,本府自有公斷。若懼而不說,說而不明,則抱屈沉淪,勿貽後悔。”眾人抬頭看,堂上並沒個人影兒,知府卻真真切切,從空鞠問,卻似有人對答一般。一時哄動了許多百姓,紛紛擁進角門,看太守審鬼。隻見邢天民,側著耳朵,像個聽人說話的。又點頭咋舌了好一會,忽說道:“原來你叫婁仲宣,這就是你老婆、兒子嗎?那屠惡見色迷心,自將嗣子服毒。是而可忍,孰不可忍!知縣受賄枉法,豈可臨民!但今屠一門已被人殺死,你的冤也報了。”屠家眾人,見太守說著這話,信是婁仲宣的陰靈未散,來此索命,都驚得麵如土色,捏著兩把冷汗,抖個不住。邢天民又說道:“你下去,喚薑氏上來。”便問道:“你丈夫說,屠一門貪你姿色,故造此惡機,陷害你丈夫。彼時,你從與不從?怎生淩逼你致死?逐一訴上來。”隻見邢天民,倚在案上,聽了一會,便大聲讚美道:“屢強不屈,節烈可欽。但你在教場中分娩,何緣與徹凡相遇?”那時,屠家的人見知府問出底裏,一發信是鬼魂來告發了,不然這些私下的計策,官府如何得知。見邢天民又道:“想來尼姑也是他一局,便婉轉拆散你母子。出家人有如此毒謀,情殊慘烈。”便出一根簽,去拿徹凡。差人如飛的去了。有《皂羅袍》歌曲兒道:

〔皂羅袍〕隻道冤家遭際,卻原來費了太守心機。人因巧處更生疑,情從幻出偏多趣。奸懷毒意,樁樁盡知。同謀共計,人人自危。〔排歌〕天心近,不可欺,自家作孽自心知。豪空恣,術枉奇,如今插翅也難飛。

不多時,徹凡拿到,跪在階下。隻見邢天民,又像個聽了些說話的,忽然拍案大怒道:“既你守誌如鐵石之堅,他便該悔過,如何卻使惡奴,假扮婦人,壞汝節操?情到不堪,能不發指!徹凡如此助惡,法亦難容。”便叫拶了,又加上三四十抽。可惜纖纖十指,連皮帶肉,去了一層,幾乎連尿都拶出來。又喚屠八上去,也夾起來,敲上一百多敲。邢天民又道:“知縣昏瞆蔑法,自當參處。但你既已死節,屍骨埋之園中,此時雖即腐爛,然不可不行檢視。”遂差四五個壯丁,去掘起屍首。此時,屠八已嘗著極刑,且見官府說得詳悉利害,已嚇的魂也不在身上,那裏還敢辯得一句。又見邢天民竊聽了半晌,忽又怒道:“這兩歲娃子與他有甚冤仇,並複置之死地。康秀才少年大義,真千古奇人了。你夫婦二人且退,本府自當為你申冤。”便將屠八重打六十,擬罪收監。徹凡也打三十,可憐雪白的細嫩肌膚,打得皮開肉綻,批著還俗,淨室即行拆毀。其餘屠家眾人,各打四十,討保釋放。然後叫:“請康生員上堂。”邢天民出位恭揖道:“康兄以舞象之年,而肝腸如此明快。眾百姓身陷湯火,尚爾隱忍不發,兄獨毫無私忿,為他人雪此黑冤,其心大公,其義至正,誰人可及。況康兄少擅異才,名重天下,金紫何難,槐黃可俟,功名事業,自當冠絕一時。當努力前程,勿為風塵中,久淹驥足,致隳壯誌。本府雖駑駘下吏,且當拭目俟之。”康夢庚叩謝道:“生員齠齔稚子,知識未開。然事屬變論,冤稱奇絕。苟可以一身而全萬命,敢不奮臂為之,以補神明之所不逮。今生員落落一身,天涯萬裏,而萍蹤南北,固無所係。然男兒遇合,自有其時。乃蒙老大人諄諄戒勉,此終身藥石,何敢忘之。但生員尚有請者。婁仲宣為婦而殺身,薑氏順夫而殉節,且剛腸百煉,操凜秋霜,雖毒謀百出,憑陵四起,而心終不撓誌終不屈。彼二人者,輕生死而重名節,皆天地間之正氣。眾惡雖已伏法,而義夫烈婦,終泯而莫知。更求老大人申詳各憲,題清旌揚,以慰幽貞而彰風化。若屠惡雖遭誅戮,然未邀國憲,豈為正法。屠六雖溺於江,此屬天誅,而三尺尚為漏網。並乞老大人暴白二人罪惡,示眾通衢,庶幾公道不論,輿情允協,將與各憲之良法美政,並乘不朽。願老大人俯從而準行之。”邢天民聽了,大喜道:“本府意中,亦欲如此。況承康兄大教,即當申聞,直指上達聖聰,為之立祠建坊,附於祀典。至屠惡罪案,自當如教擬詳,不敢有虛盛意。”康夢庚道:“既蒙老大人曲從鄙意,生員何敢更贅一詞。”便深深一揖,告別出來。

看官,你道婁仲宣,真個陰魂未散,來此訴冤嗎?原來邢天民,因貢鳴岐說知詳細,猶恐懸空坐擬,不能服眾,故假設此局,以鬼話愚人,使人誤信,白日之下,怨鬼索命,愈加警動。這段妙裁,更是出神入化。次日,勘驗薑氏屍首,卻麵色如生,怒容宛在,邢天民十分歎異。吩咐買地營葬,以待旌表。遂批讞語,申詳道:

看得屠明命,一郡之梟橫也。有仆屠六、屠八,織謀措禍,奸占亂倫,荼毒殺詐。穢惡彰聞,指不勝屈。前年,延師婁仲宣,誨其嗣子恩官。明命瞰仲宣妻薑氏色艾,陡起獸心,以瓦礫偽為錙重,計賺移館宣家,忍以嗣子服毒,賄縣陷宣入罪,斃之圄中。原其心,蓋欲割絕貞婦之念耳。而蜜口利誘,毒威迫脅,奈薑氏貞,卒不回,乃複回祿其家,致氏育子道路,可謂傷心慘目者矣。無已,複媾奸尼徹凡,誘歸密室,離其母子,其於情理,何堪。更可駭者,以屠八詭扮徹凡之嫂,計賺聯床,伏凶抄捉,硬盾和奸,亂氏潔操。其慘毒至此,更朦縣斷賣身。複布牝梟,圈阱狼窟。惜薑氏溺井完節,埋屍黑土,且慮伊子長成報複,亦為剪滅其根。殺命抄家,殆無噍類。屠六,先已溺江,似無容議。今元惡,賴康生員手戮。髫年仗義,英邁可風。二凶雖已伏誅,仍擬戮屍示眾,屠八擬絞監候。徹凡及諸羽惡,姑念驅使,概杖以釋。第薑氏貞烈,卓絕可稱。一身而任綱常,三載尚餘生氣。相應詳請憲台,具題旌表,礪苦節於九原,闡幽貞於千古。雷霆雨露,並屬憲恩。卑府未敢擅便,伏候憲裁。

案成,一麵曉諭通衢,雖三尺之童,皆歡欣鼓舞,莫不交口稱頌,太守廉斷,如龍圖再世。一麵申文上司,題請旌獎,不題。

原來徹凡,雖是個淫惡,然柔弱軟媚,從未吃著官刑。這日在府堂上,經了一拶,已自死而複蘇,那裏還熬得這三十頭號板子,血肉淋漓。此時雖不即斃於杖下,卻有氣無聲,抬出衙門,氣已斷了。屠八雖打棒慣家,卻何嘗有此六十之狠,且夾棍緊短,脛骨俱碎,下在獄中,冤家又多,誰來看顧。不上數日,也在牢洞裏做了個出身之路。這都是為惡的報應,天理何嘗有分毫挫過。世人不可不將此事,做個儆戒的話頭。

卻說康夢庚,候太守審完,又稟白了許多說話,退下堂來,同王用、朱相並韓老兒三人正出府門,就有兩個青衣人接著,道:“康相公出來了嗎?我家老爺的船,已開過了江,歇在瓜州閘上,特著小人,候請康相公,回寓所收拾了鋪陳,搬往老爺船上同去哩。”康夢庚看見,認得就是貢鳴岐的管家,因謝道:“過蒙你家老爺用情,轉勞大叔在此守候。且請到小寓商量。”康夢庚同著眾人走路,心裏暗暗想道:“我監已坐滿,不必再到江寧。此地已與屠氏有隙,亦不可久留。欲待歸家,又恐王仲吉尚未忘情。正無去處,莫若且到山東,盤桓一兩年。不惟得觀山水之奇,亦且以廣交遊之路,兼可留心好逑,潛訪河洲,而覓關雎之偶,有何不可。”算計已定,遂到下處,收拾了行李。將幾件禮物,送與韓老兒。謝別了,帶著王用、朱相,同貢家兩仆,到排灣裏尋個小舟,渡過了江,趕到瓜州閘上,來見貢鳴岐。有詩雲:

無心相遇便相憐,情到關心豈偶然。

金穀標梅應有待,故隨荇菜到江邊。

卻說貢鳴岐,因康夢庚是同年故人康燮之子,又見他少年才美,一表非凡,總角而賦采芹,成童而誅桀惡,自是天亶人豪,故十分敬重,十分珍愛。因想女兒才貌。向欲覓一快婿,奈訪遍名門,並沒一人配合得過,所以因循未定。及見康夢庚,方不愧東床之選。若錯過其人,安能有此佳偶。便有個招留為婿之意,故欲同他赴任,好議及此事。因恐眾人猜嫌,假意把船開過了江,泊於瓜州閘口,著兩個家人,候他審過了,接著趕來,一同起程。

康夢庚小船,到了閘上,攏近官船,就有許多人扶了入去,一見貢鳴岐,便拜謝道:“小侄一時粗莽,幾致殺身,然大義所在,誰複能遏,幸蒙老年伯抱白小侄之心跡,使冤抑得伸,貞烈不泯,台恩厚重,愧不能報。乃複招留雀舫,深荷提摯,俾小侄得以趨承左右,親沐懿徽,何幸如之。”貢鳴岐道:“賢侄此舉,上合天心,下全民命,固神人大快。苟有知識,能不愧為莫及。雖欲不白,烏可得已,老夫何力之有。因忝年誼,不忍遽別,想賢侄客邊,諒無他事。故此,相屈一遊,朝夕握吐,以慰老夫寂寞。”康夢庚道:“多蒙相愛,敢不樂從。況山左自是名邦,亦可觀風問學,更願老年伯時為策勵,啟辟幼愚,此行更資益無窮,尤荷培成之德。”兩人互相談吐,甚是投機。

原來,貢鳴岐有兩隻座舟,家眷在後邊一隻船上,自己與兒子貢玉聞,同坐一舟。因叫家人請出大相公來,與康夢庚相見。康夢庚抬頭一看,隻見那貢玉聞,年紀雖隻十五六歲,卻癡頑肥偉,蠢然一物,粗俗之氣,見於眉宇,略無一毫雅道。作過了揖,對麵坐下。隻見他,言詞鄙劣,舉止輕浮。康夢庚知他是個憨哥,暗暗好笑,並不做聲。貢鳴岐道:“小兒隻因失教,略不知禮,故令其親近高賢,望賢侄勿棄愚陋,憐其無知而教誨之,老夫之幸也。”康夢庚遜謝道:“小侄幼稚無聞,等於盲瞽。世兄豐儀偉抱,自具佳才,何敢企及,乃蒙過譽若此,豈不置身無地。”是時,天已隆冬,正值大雪。貢鳴岐便叫治出酒菜禦寒,乃命兒子與康夢庚對坐,自己朝上相陪。三人飲到半酣,貢鳴岐正欲試試康夢庚之才,便叫開了窗子,大家看看雪景。隻見四麵宛若瓊瑤,大地盡皆珠玉。如鹽似粉,禽鳥盡已潛蹤;遠樹遙山,天地因而無色。有一套曲兒,道那雪的景象:

〔步步嬌〕玉屑霏霏和風卷,窗薄晨光滿,瓊樓璀宇偏。醉擁霜裘,片片銀花染。飄拂上雕闌,似嫩玉裝成遍。

〔醉扶歸〕冷颼颼入牖頻侵硯,白茫茫隨風亂舞棉。散香閨思婦罷描鸞,積空庭高士慵開卷。茅簷隱約玉樓寒,湖山仿佛晶屏閃。

〔好姐姐〕空中天花亂翻。任癲狂沾衣撲麵,便豐年多瑞,窮儒午尚眠。梨花瓣,小庭墜下無多片,遮莫輕輕落蕊攢。

〔江兒水〕彩向獅雲瘦,藍關馬不前。印瑤台,屐齒深深陷。舞牆東,蝶翅翩翩展。簇氍毹,冰果紛紛亂。指凍頻拋湘管,欲蔽寒□,十二珠簾未卷。

〔川撥棹〕險雲斂,怪朝來寒較淺。舞遙遙簾外庭中,舞遙遙簾外庭中,碎紛紛竹裏梅邊。望江東思黯然,似當年塞北天。

〔尾聲〕瓊瑤萬頃飛銀練,一望江山月皎然,佇聽農夫祝有年。

貢鳴岐對康夢庚道:“如此佳景,安可無詩。夙仰賢侄異才,何不試為一詠,以紀其勝。”康夢庚頗亦技癢,恰貢鳴岐觸其詩興,鞠躬應道:“老年伯台命,何敢多辭,但恐弄斧班門,貽笑長者耳。”貢鳴岐道:“何消過謙。”命童子取過筆硯箋紙,鋪設案頭。康夢庚不費吟哦,走筆成韻,雙手送至貢鳴岐麵前。貢鳴岐展開一看,見書法精楷,已自稱絕。及觀其詩雲:

銀花曆亂拂琅玕,應是天孫瀉玉盤。

六出已隨春共改,萬方遙並月同寒。

玉龍敗甲和珠下,野鶴殘翎失頂丹。

莫為年豐書大有,東南阡陌正凋殘。

貢鳴岐讀罷,不禁歎賞道:“怎賢侄詩才,如此敏捷,又如此精工,真可壓倒元白。結語尤見留心民隱,軫恤時艱。少年中有此老成練達之言,真宰相材也。”因複入席暢飲。

那貢玉聞,看見康夢庚做詩,與父親讚美,他都茫然不解,隻大酒肥肉,橫拖亂嚼,吃的杯盤狼藉。貢鳴岐見他如此模樣,心中甚是不樂,反因康夢庚在前,不好責備他,轉受了一肚皮的悶氣。忽舟人報說:“船已到了揚州,河水凍涸,行不得了。”貢鳴岐便吩咐歇下。聽見外邊人說,岸上捏塑的雪人,甚是有趣。貢玉聞聽得這話,飛也似跑出艙去看了。貢鳴岐同康夢庚也往窗口一望,見果有兩個絕大的雪人,做得十分相像。因對康夢庚道:“何不以雪人為題,賦一短章,亦為韻事。”康夢庚並不推辭,展過一幅素箋,提起筆來,做一首七言絕句,遞與貢鳴岐。貢鳴岐接來看時,見上麵寫著道:

玉為標格水為神,浪說重陽送酒人。

君莫笑他寒徹骨,一朝變化是陽春。

貢鳴岐看完,拍案叫絕道:“妙哉,不惟用意清新,而且運思靈巧,風骨機神,映帶秀絕,卻自不經。人道賢侄實稟天地之靈,非複人間煙火,那得不令人折服。”康夢庚謝道:“蛙聲蚓調,妄玷騷壇,實自不揣,老年伯不加斧削,反辱揄揚,是不屑以子侄之禮,訓誨卑幼乎?”貢鳴岐道:“詩文聲價,自有定評,賢侄何必多遜。”說罷,袖著兩詩,自往後邊船裏去了。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麵分解。

總評:

邢天民鬼案服人,而群凶盡滅,作者總要引出康夢庚與貢鳴岐兩個賓主來,故生發此一段善惡報應,逼出正旨。譬如康夢庚是題目,貢鳴岐是文字,邢天民是文字中之起承轉合。其餘眾人,乃是之乎者也等襯字。又如康夢庚是藥,貢鳴岐是服藥之人,邢天民是用藥的醫士,其餘眾人,乃是藥中加減的蔥薑燈芯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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