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巧計淫尼借巧遇以興災
硬拉女情烈婦為奸夫而殉節
詞曰:
烈焰殃身,毒鋒銷骨,鐃他智者逃難脫。安排巧計入牢籠,張施密網為營窟。術恃錢神,家藏金穴,憑他何處伸冤屈?當途能藉孔方回,浮沉況有陰謀合。
右調《踏莎行》
話說康夢庚聽韓老兒說,屠一門用狠計要害薑氏。便不平道:“此婦恁般貞烈,真可與日月爭光,為天地振氣,這廝反用甚毒計陷害他,人之無良至此。”韓老兒道:“那日,薑氏正腹痛臨娩。不料屠一門因前日三番四複,勸他不轉,心下懷恨,遂與屠六算計。屠六道:‘他反因安居無恐,恃著驕慢,還不曾嘗我們的厲害呢。今我弄個小計兒,弄他七死八活,經此苦楚,那時怕他不低頭從順。’屠一門道:‘說得有理,如今用那個計兒好?’屠六道:‘一些不難,隻消夜裏放起火來,燒掉他房屋,等他無處安身,燒完他家夥箱籠,使他衣食斷缺。那時他要飯吃,要衣穿,要屋住,怕他不走那一條路。’屠一門拍手狂笑道:‘果然好計。’即守到更深人靜,帶了火種,兩個悄悄到他門首,把些幹柴,從戶檻下煨將起來。一時間煙塵頓起,烈焰騰空。可憐,延燒鄰裏數十餘家,不分玉石,盡成灰燼。幸得薑氏臨產腹痛,尚不曾睡。聽見火起,慌了手腳,欲待搬搶些東西出去,無奈疼痛難行。又見火勢來得甚快,隻得空身,捧定肚子,勉強逃出後門,已是教場。回頭望著火光,一發凶盛,眼睜睜看那房屋什物,燒得罄盡,哭個半死。反因走動了幾步,腹中一陣疼來,坐倒草地上,胎已下了。可憐薑氏,血暈在地,又無人在旁,扶他一扶,叫他一叫。半晌才得蘇醒。滿身血汙,苦不忍言,隻得掙起手來,把胎衣退去。卻喜是個男身,便向地下拾塊碗片兒,割斷了臍帶,解條裙子,把小兒裹好。”
韓老兒說到此處,便禁不住痛哭起來。康夢庚也覺心慘,墜了些淚。韓老兒道:“薑氏此時,欲待再走,卻又掙不起來。正叫苦叫屈,隻見一人,手提著盞燈兒,遠遠走來,各處照看。照著薑氏,就立住了腳。薑氏定睛一看,原來是個少年尼姑。心下歡喜,便道:‘師父救我一命。’那尼姑道:‘娘子分娩了麼?怎不到家裏去?’薑氏道:‘這回祿之處,便是家下,已遭焚毀。’尼姑道:‘這怎麼處?我欲待攙扶你到那裏去,安置了才好。隻齷齷齪齪的,怎麼著手。’薑氏道:‘出家人慈悲為本。又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願師父方便。’尼姑道:‘佛門清淨,本不好沾染。但救人危難,也是陰德。我的淨室,去此不遠,到我那裏歇歇再處。’說罷,便扶他起身。薑氏靠定尼姑肩背,一步一步,挨到他淨室裏。”康夢庚道:“這等,虧著那尼姑了。”韓老兒道:“咳,相公便這般忠厚信人。你見出家人,真個有好人麼?這尼姑叫做徹凡,從幼處女在家,便與那屠一門,奸情敗露,沒奈何出了家,淫心未改,仍舊往來。恐庵院露人眼目,不好出進,屠一門有三四間小房兒,高柳長鬆,假山花木,點綴得十分幽雅,在教場左側,沒人往來之處,與徹凡住下,將個維摩精舍,做了蘭房洞天。這夜,既放了火,算定薑氏,必出後門躲避,故預先囑咐徹凡,到火起之後,往教場裏尋救薑氏回去,做個脫鉤入網之計。”康夢庚道:“這奸惡,何苦用此深機,壞人節行。”咬牙切齒,十分憤恨。有隻《桂枝兒》嘲那尼姑道:
小冤家,因甚的披緇入寺?為奸情,弄破了,剪下青絲。助奸謀,假慈悲,要壞人的節義。他的心不轉,你的禍怎辭。若是勸轉他心兒也,這籌兒又僭了你。
韓老兒道:“其夜,薑氏挨到了徹凡家裏,洗淨身子,湔祓衣裳,又脫下件舊衫兒,改些小衣服,與兒子穿好。自此,屠一門反不便往徹凡淨室裏來。倒是徹凡常到屠一門家裏去就教了。過了月餘,徹凡漸漸把言語打動他。薑氏道:‘我丈夫雖則必死,然兒子自可成人,苟有無恥之行,則生不能對孩兒於膝前,死何以見先夫於地下。’尼姑見他說話,如此激烈,知不可強,便不好多說,隻得再瞧機會。
“卻說婁仲宣,向在獄中,一切調養之費,都是薑氏,把簪珥什物當賣了供給他。及回祿之後,絲寸無存,卻一心一意恐丈夫吃苦,仍是勉強支持送去,從不曾斷缺他。故婁仲宣還不至十分凍餒。”康夢庚道:“既絲寸不存,又從何處支持?此話令人不解。”韓老兒道:“相公,非是我說話不明,實有個說不出的隱情在內。”康夢庚道:“有甚隱情?忝在肺腑之知,何妨明示。”韓老兒道:“論他操守嚴肅,情無假借。屠氏利誘,既難動其堅心;親族惡薄,又不甘於稱貸,有何別的方法,隻得每日抱著孩子,瞞遇尼姑,悄然到這些大人家宅內,向奶奶、小姐們哭告苦情,求討些兒,沿路買些食物,親自送至監裏與丈夫見一麵兒,痛哭一場。那些大家內眷,有可憐他的,一兩五錢,倒也容易肯舍。”康夢庚大讚道:“賢哉烈婦,為夫矢節,為夫辱身,當此流離患難之際,而能順承有節,大行無虧。可謂善於處變,動合經常。極千古須眉丈夫所不堪處之境,而一女子,恬然處之,真為可憐,真為可敬。”韓老兒道:“後來屠一門因見他滿心守著兒子不肯毀節,又與屠六算計,要將他母子拆散,便好割絕他的念頭。遂暗暗與徹凡說知。
“一日,徹凡向薑氏道:‘空門了寂,佛法無生。這位小官人卻日日啼泣之聲,聞於戶外,甚為不雅。且焚修之地,糞汙穢濁,可不壞亂戒律,犯瀆清規,惹人譏議。今此處難以相留。娘子若有親戚人家,可另移居住,方為兩便。’薑氏聽了,吃驚道:‘向蒙師父大德,幸賴棲身,今何忽然相逐。但我雖有親戚,皆勢利惡薄,今一身狼狽,突然上門,豈不厭惡。況丈夫犯事在獄,誠恐牽累,斷不容留。還望師父垂憫見容,感恩匪淺。’徹凡道:‘若止娘子一身,荒居雖陋。何不可安。但這小官人,甚為不便,故斷斷難以從命。若娘子必欲借此依身,除非……我有個愚見,實為兩便之道。若娘子肯依,不妨久住。倘尊意不決,隻得任憑見怪,斷難相留了。’薑氏道:‘師父既有妙裁,願即吩咐。苟為可從,萬無違命之理。’尼姑道:‘我的薄見,欲將小官人,揀個好人家,暫時承繼了出去,則娘子既免飄零,小官人亦為得所。他日娘子另立家業,仍可歸宗,豈不彼此兩全。娘子以為可否?’薑氏含淚道:‘事到如今,除非此說可行。然恐人家萬一不良,叫我如何割舍得下。’徹凡道:‘我有個相熟施主,忠厚好善。他才死了一位小女兒,正好接乳,還你停當。’
“兩下說妥,揀了好日,承嗣出門。相公,你道把那孩子承繼到那一家去?卻就是我老夫婦,替他撫養。”康夢庚道:“如此極妙的了。”韓老兒道:“有甚妙處,彼時,老荊生下個女兒,未周而夭,隻因徹凡在我家走動,因此說定。這日,準備素齋,他兩人親送兒子過門。見是可托,大家安心樂意。屠一門聞得徹凡用計,把他兒子分遣開了,既已剪斷他葛藤,心裏自無掛係,因又令徹凡再三曲勸。誰知薑氏心如鐵石,斷不可回。屠一門智窮力竭,無法可治,隻得又與屠六算計。屠六說道:‘他總恃著貞節兩字,使人便難幹犯,故再不能下手。如今除非設個法兒,喪他的誌操,壞他的名行,使他說不出貞節兩字,便有機會可乘,那時入我殼中,怕他走上天去。’屠一門聽了這話,直快活得無法生活,急忙道:‘我的親爺,用甚妙方兒,破他節操?’屠六道:‘隻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便不怕他不陷在我圈套裏了。’屠一門點頭道:‘好計,好計。’兩人竟去與徹凡照會騙術垂釣:
狐虎弄奸術更奇,陰謀不與爾先知。
殃由讒口渾難辨,更向何方訴屈詞。
“那日,薑氏同徹凡同吃早飯,隻見兩個青衣圓帽的人走進來,向徹凡作個揖道:‘我家奶奶死了,一位奶奶要借重師父們,做些薦亡功德,兼幾晝夜水陸道場,必請得七八眾才好。故此,著我兩人來說,今夜就要鋪供的。’徹凡道:‘如此,有勞二位,少頃我去轉請了就來,且坐坐吃茶去。’二人道:‘不消了,隻求師父早些,奶奶懸望哩。’說罷,出門去了。徹凡向薑氏道:‘這是本城大鄉官家,最肯出手的施主。今日不得不去。但娘子一人在此冷淨,怎麼好?’薑氏道:‘莊嚴佛境,怕甚冷淨。’徹凡道:‘不是這等說,內裏多有什物,你一個人照管不到門戶。我有個寡嫂,獨自在家,待我央他來陪伴娘子睡罷。’薑氏因想一想道:‘門戶幹係,倒是一樁大事,幾乎擔當在身上。萬一有些差池,豈不怨殺。’便應道:‘既尊嫂肯來,極好的了。’徹凡吃完了飯,出門而去。到午後,果同來了一位三十多歲的婦人進來。一身縞素,滿麵癡肥,高髻長裙,略無豐韻。徹凡向薑氏笑說道:‘我家嫂嫂來陪伴你了。’薑氏連忙接著,大家見個禮兒坐下。徹凡道:‘奶奶那邊等我,不好遲慢,我要去了,你們兩個自去收拾晚飯吃罷。隻門戶要謹慎些。’那婦人道:‘我自會照顧,你放心去便了。’徹凡欣然出門。
“是夜,兩人吃過晚飯,洗了手腳,一床而臥。薑氏睡到半夜,忽聽外麵人聲喧鬧,門戶響動。薑氏大聲叫那婦人,已是睡熟。連忙把手推他,再推不醒。隻聽外邊門已打開,大呼大喊。薑氏誤是強盜,不敢聲張,隻把這婦人亂推。這婦人口裏咿唔夢囈,隻不肯醒。薑氏著了急,忙忙穿起衣服,坐在床中靜聽。隻聞人聲漸漸近來,大叫捉奸,已到房門口。將房門一腳踢下,見二三十個大漢,拿繩的拿繩,持棍的持棍,甚是凶險怕人。明燈火把,照得雪亮。眾人大嚷道:‘好個節婦,如今弄出來了’。薑氏忙道:‘冰清玉潔,弄出甚麼來?’眾人道:‘偷漢婦人,偏會嘴硬。現窩藏著漢子,還說冰清玉潔。’隻見一人,突然向前,不由分說,取繩子把薑氏縛了。薑氏亂哭亂跳,那裏睬他。又一個大漢,把那個婦人一把扯起來,也將繩子拴住。薑氏哭道:‘我兩人又不犯罪,何故以非禮相加。況又誣執奸情,陷人不義,這那裏說起。’內中一人道:‘這明明白白,奸夫現在,還要抵飾!’就一把扯掉那婦人的褲子,果然直挺挺一具陽物。薑氏不知就裏,大吃一驚。知已中計,便欲尋死。眾人那裏容他。徹凡家裏東西,秋毫無犯。但擒著兩人,出門去了。”康夢庚大駭道:“這是甚麼緣故?”韓老兒道:“相公,你道那穿白的婦人,端的是那個?原來不是女人。卻是屠六的兄弟,屠八扮作的。那屠八,也是個無賴,慣在外麵代做更夫,替人打棒,原是徹凡私下的貼漢。因他生來聲音細軟,像個婦人口角,故此屠一門叫他假扮。他是夜與薑氏同睡,卻不敢脫下裏衣。屠一門又曉得薑氏烈性,故再三吩咐他,莫要妄動,恐驚散了,此事反做不成。屠八知道家主利害,怎敢不依,故假做酣睡,使眾人到床上,一窩兒拿住。那些眾人,也不是地鄰。那領首的就是屠六,其餘俱是屠一門養在家中,慣做劫殺勾當的幫身健漢。就是昨日來請徹凡做功德的,也不是官家大叔,都是屠一門左右使喚的書房小廝。眾人假意把屠八攢打,身上卻不曾著拳,早把穿的一件女衫扯得粉碎,把來撩開,揭了改扮婦女的蹤跡。又假意做好做歹的,與他一件布衫穿了,仍裝做個男子,竟生生扭做薑氏的奸夫。”康夢庚聽了,更加不平。便怒罵道:“那壞良心滅倫理的狗男女,隻此一事,就該萬剮了。”有首《西江月》詞為證:
天道原無生殺,人心自有刀兵。惡風吹雨萬枝橫,險把芝蘭驟殞。已見殃生衽席,誰看劍落豐城?冰霜節操較同清,千古動人悲憤。
韓老兒道:“屠六那一夥人,把兩人拴縛出門,拖的拖,扯的扯,拿到丹徒縣裏。眾人硬著狠心,百般辱罵。此時,薑氏可憐,欲死不能,百口莫辯,隻得忍著羞恥,哭到天明。原來,知縣暗地裏先得了兩名長夫禮兒,故清早就坐了堂,帶這一起人入去審問。屠六先上去稟道:‘小人們是地方鄰裏,突有斬犯婁仲宣的妻子薑氏,借住尼庵,久有醜行,因無實據,不敢報官。昨日尼姑出外不歸,眾人見這漢子閃身入內,誠恐事露之後,地鄰便有幹係,故此糾齊鄰裏搜捕,不料果在床上,雙雙的拿了出來。真奸實犯,欺不得眾人耳目,故帶齊在此,候老爺明斷。’
知縣是預先照會的,心下已是明白,便叫眾人上去,略問問兒,卻眾口一詞,與屠六所稟無疑。知縣就喚奸夫上堂,屠八也並不抵賴,隻說道:‘小人不合,一時狂妄,致與薑氏通奸是實。’知縣便拔下四根簽來,把屠八打二十板。那屠八是曾打慣的,那裏在心上。且明知是樁好生意,故略不討饒,退衣就打。
“知縣又叫薑氏上去,薑氏哭拜道:‘老爺厚照之下,無微不察。念婦人堅持節操,素守家風,夫遭覆盆之冤,家罹祝融之禍。故寄食尼庵。尼姑逼勒婦人改節,恨婦人不從,故令奸惡假裝婦女,佯呼為嫂,計賺同床,欲壞婦人節行。皆奸尼之毒謀。然婦人實未失身,今且無從可辯,隻天地鬼神鑒此心跡。伏望老爺開恩一麵,電釋奇冤,感且不朽。’知縣拍案道:‘既尼姑有計,聯床之際,便該叫破裏鄰,拿獲正法,怎彼時不言?今同床捉獲奸夫,反以未失身為辯,豈非理屈詞窮。若此人果如魯男子,見色不迷,又何為假扮婦人,賺入房戶?情蹤顯見,尚欲支吾強飾!’便叫拶起來。皂隸吆喝動刑,可憐名閨弱質,十指連心。薑氏大痛無聲,昏迷幾死。知縣就定了供,便討收管。
“屠六忙上去稟道:‘薑氏係婁仲宣之妻。仲宣謀命劫財,已擬強盜殺人之律。薑氏合行官賣充餉,不應遽取收管。’知縣總是因財曲直,憑人好惡的,何所不可。便抽一根簽,用朱筆批著:薑氏,限三月,賣銀二十兩入庫。不由分說,便押了出來。”
康夢庚聽到其間,不覺頓足大恨道:“冤哉,冤哉!天眼何在,竟容此獸孽把個節烈兩全的賢婦汙蔑至此!”韓老兒道:“薑氏這時,呼天無路,入地無門,豺狼滿前,身不由主,被眾人推到縣門首。暗想:‘非刑入罪,官著賣身,羞辱已到極處。’見旁邊有兩座大石獅子,便欲觸死於上。忽又轉一念道:‘我這一死何難,但尚不是死的時候。丈夫在獄,若無親人照管,必至凍餒而亡,此心何忍。況兒子尚幼,未知父母含冤。今若即死,徒抱臭名,此恨終無昭雪。莫若且忍辱偷生,以冀報複。雖侮辱橫加,隻相機順受便了。’轉立定主意,遂無死念,誰知薑氏,卻一心懸念丈夫,不忍輕死。那曉屠一門,恐他尚係有夫婦女,不肯易操。隔夜,已將銀子,買囑知縣,把婁仲宣登時討了氣絕已死,在牢裏做冤鬼了。”
康夢庚捶胸恨道:“這廝操縱生殺,其心愈毒,其手愈辣,神明三尺,委之何地耶!”韓老兒道:“當下二三十人,亂推亂擠,衝出街中。不期有頂大大的絹幔官轎抬過,被眾人一擁,轎杠隨勢一歪,前邊的轎夫已是絆倒,連轎內坐的,也幾乎跌翻出來,虧得後麵跟轎的,慌忙上前扶定,歇下一邊。薑氏看時,見前麵有五六個仆婦,後麵又隨著三四個齊整家人,氣概軒昂,疑是官家內眷。隻聽轎內嬌滴滴的聲音,亂嚷道:‘這是一起甚麼人,卻如此放肆,快查明白了,便好送官。’眾人稟告道:‘我們縣裏審了官司出來的,實是粗莽,驚犯了奶奶,望乞恕罪。’轎內問道:‘審的甚麼官司,卻有這許多人犯?’眾人道:‘是為奸情事的,我們都是地方鄰裏。’轎內又道:‘那一家的婦人?官府怎生發落了?’眾人道:‘婦人是婁仲宣妻子薑氏,現押著官賣哩。’轎內驚問道:‘薑氏常到我家求助,為丈夫監中調養,實乃貞順兩全,素所敬服,為何犯這事情,定是有人傾陷。今官府要多少銀子?’眾人道:‘大爺批定二十兩。’轎內道:‘這也小事,你們不消多人,隻著一個,到我宅裏領銀子,與他完官,這薑氏留在內宅,陪伴小姐。’說罷,轎夫仍抬著去了。眾人帶薑氏,隨定轎子,緩緩而行。正是:
事到迷人人轉迷,暗中歧路失高低。
春風金屋腸堪斷,賺人牢籠是此時。
康夢庚道:“幸虧了這官家內眷,薑氏方免憑淩之苦。”韓老兒見道:“相公,又認真了。這是屠一門伏下的暗計,命童仆婦女,扮成此局。屠六那一起人,也都會意,等他轎子抬來,故意一撞,轎夫也假做絆跌。裝這腔兒,無非要把薑氏,誘入虎穴的意思。”康夢庚跌腳道:“罷了,薑氏不能生矣。”韓老兒道:“這日,跟到屠家,卻從後門而入,故不知不覺,彎彎曲曲,領到個僻靜的去處。薑氏還道那轎內的女人,必來麵話,過了半日,但見丫頭端了酒飯,放在桌上,卻教他獨吃。薑氏心裏倉皇,那裏吃得下去。少頃,又把床帳被褥,鋪設起來。說道:‘姑娘吃苦了,請安穩自在些,莫要煩惱。’說罷,收拾碗筷自去。薑氏覺身子狼狽,十指皆折,痛不可忍,隻得到床上,靜息片時,朦朧合眼,隻見丈夫立在麵前,哀哭道:‘我昨夜已被屠賊買囑縣官,討了氣絕,不在獄中。你為我守誌,曆盡苦楚。此處乃屠賊家院,你已陷入火坑,永無出頭日子,隻今晚,便是絕路了。’說罷,抱頭痛哭。薑氏直從魂夢裏驚跳起來,一身冷汗,知丈夫已死,陰魂未散,來此決絕一番。遂放聲大慟,肝腸摧裂。丫頭聽見,都來解勸。見他哭得嗚咽淒慘,便鐵石心腸,也禁不住要墜下淚來。薑氏向丫頭道:‘你們的計較,我已盡知,屠賊千算萬計,殺我一門,毀我名節,冤沉海底。屈陷覆盆,總不過淫惡兩字。今身落虎口,豈有完體。生不能碎屠賊之屍,死且當索屠賊之命。’丫頭聽他說出底裏,嚇得頓口無言,轉身就走。忙去報聞家主。薑氏也隨後走出房來,尋個終身道路。
過了兩重庭戶,隻見有口小小井兒,便道:‘這是我的下場了。’乘其不意,便縱身跳入。撲通一聲,丫頭慌忙回看,叫聲不好了,報與屠一門,屠一門急叫搶救,命已斷了。不勝惱恨,大跳大罵道:‘我為這賤婦,用盡心機。不想究成畫餅。’轉遷怒於眾丫頭,狠打個半死。”康夢庚歎道:“死得可憐,我雖未見其冤,隻老丈說來,已自傷心刻骨。”後人有詩吊之雲:
其一:
死貞死烈複何傷,痛爾無端中伏殃。
魂斷五更花下雨,冤飛六月海頭霜。
猿啼夜壑偏凝血,蝶亂東風總斷腸。
誰謂聖朝無闕事,可憐淑女貞綱常。
其二:
痛哭春風萬卷詩,千秋生氣壯娥眉。
香魂早已隨青鳥,怨血先應化子規;
趙母至今還抱影,娥冤猶古尚含悲。
饒他遏法藏金穴,天道昭還未可知。
韓老兒道:“屠一門見薑氏已死,方斷絕了念頭,把屍骸悄悄抬到園地裏埋下,外邊影響不知。過了年餘,忽想起,薑氏所生之子,尚在我家,萬一長成,有些知覺,便想報仇,豈不反害在他手裏。莫若先下手為強,剪滅根芽,方無後患。雖蓄念已久,卻無機可乘。後來聞知孩子出了痘瘡,他便乘機叫個精細小廝,扮作方上醫士,自言專治痘科,在門首談天說地,滿口說,張某人家是我醫好,某人家是我包活。我老夫婦愚蠢,聽他說的有手段,便請進門。那廝看了,說一服便可回生,發了藥劑。老夫婦不知是計,煎來孩子吃了,不上半個時辰,頭已發腫,滿身燥裂,流血而死。所以老荊昨晚想起兒子,不禁痛哭怨恨耳。”康夢庚怒說道:“此計更慘,更毒。屠賊傾害婁氏一門,可謂無噍類矣。如今屠一門與屠六,兩個凶惡可在嗎?”韓老兒道:“當年屠六差往南京,遇了風水,死在江裏了。”康夢庚道:“蒼天有眼。”韓老兒道:“隻屠一門尚未有報,如今愈加凶橫,日日在京口驛裏,把截驛糧,將驛裏官兒弄得七顛八倒,誰敢與他爭抗。那些驛夫口糧,分毫不給,餓死大半,莫不飲恨切齒,怨聲載道,卻敢怒而不敢言。這都是真情,因相公下問,不敢不說。但相公切不要輕易傳揚,惹是非害我。”康夢庚道:“多承見教,豈敢妄言。但頗費長談,勞神已極,不好留你扳敘。”便取兩幅手帕兒送他。韓老兒再三遜謝,隻得領了,招招手別去。
康夢庚因想此事,說得曆曆有因,與昨夜老婆子之言相合,知非虛假,便道:“天下有如此窮凶,尚且漏網不報。我自幼肝膽決裂,遇不義之徒。則欲拔刀相向,激揚壯氣,正在此時。況冤情非常慘烈,冤魂如何得散。今忽出彼之口,入吾之耳。天意定欲假手於人,以彰生殺之權,剪除凶害,亦名教中之盛事。不然,天生我這一腔正氣何用。”料想,那廝隻在驛前。便袖著利刃,瞞過家人,獨自個步出城來。隻見驛前許多人,擠著廝打。內中一人,打得可憐,滿身青黑,頭眼歪斜,血噴滿地,隻跪著叫:“屠爺饒命!”那人還拾起大石塊劈頭打來。康夢庚看得分明,知即是屠惡,便故意問道:“綽號叫做屠一門的,想就是你嗎?”那人回頭一看,見是個十二三歲、一個眉清目秀的孩子家,卻不看他在心上,便道:“我老爹的尊號,小子們問他怎的?”康夢庚見是不錯,便在袖中摸出匕首,攔腰一刺,屠一門不曾提防而中腸下,一跤撲倒。康夢庚恐他未死,又望心窩裏,一刀刺進。可憐數十年的積惡,一旦死於利刃。
當下,驚動了地方,捕快俱來獲住。恰值貢鳴岐的座船,正歇攏來,親眼見康夢庚少年正氣,十分驚異,便請他到舟中,問起姓氏履曆,已知是同年之子。康夢庚遂將韓老所言之事,從頭至尾,備述一遍。貢鳴岐聽得毛發悚然,便道:“屠賊之惡,一死不足抵罪。賢侄殺一人以生千萬人,此不世義舉,豈可輕為認罪。我與府尊,有桑梓之雅,當力為辯白此事。”便吩咐治酒,與康夢庚獨飲。自己卻換了青衣圓帽,扮作家人模樣,叫家人暗暗藏著方巾大服,悄然把腳船攏到船旁,三四個人反撐到對河,上了岸,轉過吊橋,渡進城去,會府尊說話。隻因這一會,有分教,借情麵以行公,為憐才而鞫鬼。且聽下麵分解。
總評:
薑氏節烈可欽,生死關頭,何等勇決,絕不作兒女態,當號為須眉丈夫,不可以巾幗目之。雖步步落在屠賊殼中,然弓蛇市虎,誰能不惑。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良然。
又評:
徹凡麵假慈悲,心懷狠毒,世上出家人,半是此輩,不要單怪尼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