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閱讀吧
打開小說閱讀吧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第五回

女婿特多心欲兼才美

丈人偏作色故阻良緣

詞曰:

雪艇賡詩,玉箋作配諧鴛侶。癡情如許,自有關心處。 煞恁辭推,生恐桃源誤。休疑阻,錦屏開處,一見如心素。

右調《點絳唇》

話說貢鳴岐,袖著康夢庚所作的兩首雪詩,徑到後邊船裏,劉氏夫人接著道:“殘冬歲迫,河水不解,為之奈何?”貢鳴岐道:“此屬天時,非人力可強。總是殘歲,不多日子,索性在揚州過了年,新春自然和暖。但今日天氣嚴寒,雪勢甚大。女兒從未出門,恐受不得這般辛苦。”小姐道:“重幃疊嶂,不甚寒冷,爹爹勿慮。”劉氏笑道:“相公卻怕女兒寒冷,他還嗬凍弄筆墨哩。”貢鳴岐問女兒道:“我兒,如此嚴寒,還吟弄些甚麼?”小姐道:“孩兒聞說外麵塑兩個雪人,因在窗子裏覷著,果然相像。因戲詠一律,正欲求爹爹改正。”說罷,便在案頭取出詩箋,雙手遞與父親。貢鳴岐接詩到手,展開一看,其詩雲:

豐姿明瑩兩飛仙,玉骨冰肌望儼然。

白麵緣知難傅粉,素衣何事亂裝綿。

披霜曉出應聯屐,帶月宵回卻並肩。

對麵隻愁空皓首,春風流作淚珠圓。

貢鳴岐看完,大喜道:“我兒詩才,直如此雋雅,比前更勝了。”便也在袖中,摸出康夢庚兩詩,遞與女兒道:“這兩箋,是個浙中少年所作。一首是詠雪,一首也是詠雪人的,故特帶來與你看看,不知可也好麼?”小姐接來展玩,隻覺清新宕逸。因讚道:“此二作,空靈婉秀,不假烹煉而天然工麗,真絕構也。”貢鳴岐道:“此詩與我兒所作優劣何如?”小姐道:“二詩絕大手筆,真英年之龍虎,孩兒頑稚無才,勉為牽扭,何敢與之比並。”貢鳴岐道:“觀我兒之詩,與此兩箋,實不相上下。汝亦不必多遜。今日正有一事,欲與夫人、孩兒說知。”便從首至尾,將康夢庚所述之事,如何與婁仲宣報仇,如何殺死屠一門,並如何在京口驛前遇著,與自己如何囑托邢天民審雪的事,細細述了一遍。夫人、小姐驚歎道:“怎小小孩子家,有此大丈夫的氣節,真是世上罕有的了。”貢鳴岐道:“你道那少年,端是何人?卻就是我同年故友康燮之子,今年才一十三歲。他五歲即善詩文,少具俠氣。”遂又將所聞康燮得子之故,與少年遊泮的話,又說一通。夫人、小姐道:“這等說來,竟是前生慧性,是個神童了。”貢鳴岐道:“他天聰所發,不學而知,真有國士之風,異日必為大用。故此,不忍見遺,特邀他到我舟中,同往山東赴任哩。”夫人道:“如此甚好,可就令他陪伴我兒子讀書,也學些好樣子。”貢鳴岐道:“就是方才這兩首詩,是我命他即席構就的,不道我女亦有同心,可稱雙絕。今日欲與夫人商議,向來為女兒覓婿,無一佳者。今此子,才既空群,貌尤出眾,且是故人之子。以吾女之才,差可相匹。若舍彼他求,安能有此佳客。意欲招之為婿,不識夫人意下如何?”劉氏道:“門楣才貌,既皆可稱,可許則許,相公當自為之,勿問於我。”貢鳴岐聽了,便欣欣然袖了女兒的詩,竟往前邊船上,來見康夢庚了。有詩雲:

少小同矜賦雪才,春風應自仗詩媒。

誰言半幅紅箋紙,不及溫家玉鏡台。

貢鳴岐向康夢庚道:“適才賢侄詠雪之詩,固已出神入化。老夫有女,年才十三,粗知文墨,強效吟哦。老夫即以賢侄之詩,命其諷誦,不道他倒先做下一首。雖不能及尊詠之妙,然文理也還明白。老夫特送來請教,幸為之改削。康夢庚聽了道:“原來小姐工於文翰,小侄才淺,安能窺其萬一。”說罷,接來看了。不禁喜躍道:“小姐此詩,清真婉雅,覺有異香,沁人肌骨,真乃曠世仙才。小侄鄙頊庸姿,對之自覺形穢。”貢鳴岐道:“老夫觀賢侄佳篇,固自無敵。今小女陋作,亦不多遜。老夫今日,雖非有心,亦豈無意。因商之老荊,特有句不知分量的語言相瀆,但不知賢侄肯聽與否?故不敢便說。”康夢庚躬身答道:“小侄蒙老年伯何等雅愛,何等深知,感恩知己,莫過今日。況長者之命,卑幼所不敢辭。老年伯倘有吩咐,自然遵從,敢有違逆之理。”

貢鳴岐道:“實不相瞞,因小女尚乏佳配,選之有年,無一愜吾意者。今見賢侄,英姿豁達,殆非凡品,故不揣寒門,謬希攀附,不知可否?”原來康夢良平日自鶩,第一種才子,必配第一等佳人。向年在家,因議親者苦纏不已,拒之又傷情麵,故托遊成均。一則避其糾纏,二則便於遍訪。必實有第一種才貌兼全的女子,方肯作配。至若貢小姐的詩才,已是絕品,但未見其貌,終未必信為第一流人物,隻得辭謝道:“令嬡小姐,乃潭府仙姝,金閨名秀。小侄家既飄零,又非王謝,何敢妄希坦腹,謬附乘龍。幸老年伯另擇名門,小侄斷不敢當此盛意。”貢鳴岐道:“賢侄何過謙乃爾。此事況出老夫相許,非賢侄自求,幸勿推托。”康夢庚道:“淑女必配君子,遴婿尤在得人。今小侄四海為家,一身漂泊,既無用時之才,兼乏藍玉之聘。且事關終身大禮,若倉卒苟簡,似乎於禮未合。望老年伯三思。”貢鳴岐道:“此皆世俗拘泥之見,非慷慨丈夫所期。況老夫所慕者,才耳。賢侄於功名事業,恢乎有餘。且一言可以固盟,片箋重於厚聘。即詠雪兩詩便可為月中一牘。論財之道,非老夫所敢出也。”康夢庚道:“夫婦,人之大倫。過儉則傷於禮,不但潭府之體統攸關,抑且近於褻狎。若蒙老年伯諄諄屬意,除非俟小侄秋捷之後,方敢議及婚姻。”貢鳴岐變色道:“老夫若欲仰扳富貴,則小女諾聘久矣,不待今日方自求之。此老夫一片熱腸,何必苦苦峻拒。”康夢庚道:“老年伯之美意,向已銘刻五中。複蒙錯愛,謬予甥館,皆老年伯萬分抬舉,真格外之榮。方感激之不暇,豈敢固拒。但小侄尚有一種癡念,雖自知迂妄,然情根固結,牢不可破。故敢開罪於老年伯之尊前,深為負疚。”貢鳴岐道:“賢侄執何尊見?幸為老夫告之。”康夢庚因一時被強不過,不期露了一句本相出來,不料貢鳴岐問起來曆,卻又說不出口。自覺滿麵羞澀,鞠躬至地,謝而不答。貢鳴岐見這般模樣,反笑道:“想必吾侄嫌寒門卑陋,小女無才,欲另覓顯要,才成姻眷嗎?”康夢庚道:“小侄勢利之心,久已等之冰雪,況老年伯泰山北鬥,高不可躋,世有淑女,方將寤寐求之,何敢有所嫌棄。”貢鳴岐道:“既不為此,有何別見?老夫忝在至誼,何妨明白賜教,或者可以代為賢侄善成其美,豈不情禮兩全,而所期得遂耶!”康夢庚再三頓首道:“蒙老年伯如此用情,小侄敢不吐其隱衷,告之長者。隻因小侄癡眼過高,妄心太癖,故誌薄綺羅,目空脂粉,必得天下第一種才,第一種貌,為香奩知己,始而無恨。雖不必得,寧守貞以待終身。若非親見其人,遂爾好逑。倘非所欲,悔將安及。此便是小侄一生貪妄之念,可不癡死。幸老年伯恕而勿罪。”

貢鳴岐聽了,沉吟半晌。乃道:“原來賢侄大誌,竟欲視天下為無物。小女諒非第一等人,轉是老夫失言了。幸老夫與尊公同年昆弟,賢侄亦非外人可比。適才老荊聞賢侄之德義,正欲一瞻豐表,並當令小女拜見,以為兄妹之禮。至於婚姻之事,老夫不敢再為饒舌。”康夢庚道:“老年伯母,正合拜見,以謝提攜之德。至令嬡小姐,雖屬雁行,恐不敢唐突請見。”貢鳴岐道:“兄妹敘倫,於理甚合,夫複何嫌。”便吩咐院子,先去通報與夫人、小姐得知,自己卻攜了康夢庚的手踱到後邊船上。

康夢庚整襟而入,見了劉氏夫人,便欲下拜。倒是貢鳴岐,再三扶定,隻奉了四揖,因殷勤致謝其照拂之恩,方坐定了。隻見丫鬟獻過茶來,茶罷,貢鳴岐便吩咐婢女們:“請出小姐來,拜見兄長。”少頃,隻聞蘭香披拂,玉佩叮咚,嫋嫋婷婷,仿佛天仙下降。但見,那貢小姐:

修眉吐月,寶髻堆雲。唇敷半點朱霞,眼碧一泓秋水。拂袖則紅塵不染,臨妝而白雪無姿。儀容雅雅,何須脂粉留香;態度娟娟,不待綺羅增色。誰雲花比貌,花且讓春;不信玉為人,玉偏遜潔。問仙姬何處?卻來姑射峰頭,貯玉女誰家?隻在錦屏深處。正是:當年為有凡間恨,謫降香奩第一儔。

康夢庚一見貢小姐,不覺神魂飛越,幾不自持。隻得鞠躬著身子,珍珍重重,深深的作了兩揖。隻見貢小姐,含情斂態,嬌嬌滴滴的還了兩個福兒。就有三四個秀麗女奴,簇擁著進內艙去了。康夢庚心裏,向來想著那第一種才貌的美人,乍見貢小姐詠雪之詩,已驚為陽春白雪。隻因未見其貌,故貢鳴岐議及親事,誠恐貌不勝才,故爾堅拒。誰知瞥然一見,儼若天仙,喜不自勝,卻轉懊悔,方才不該在他父親麵前,說了這許多推辭的話。低回輾轉,欲去不忍。然久坐又覺不雅,隻得向劉氏夫人又作個揖,告別出艙,同貢鳴岐,往前舟去了。

貢鳴岐一頭走,心裏想道:看他光景,依依戀戀,像個目成心許的了。偏怪他方才抵死推托,如今我反不提起,看他如何。康夢庚隻道貢鳴岐到了前邊船上,自然依舊談及此事,便好乘勢應承。過了半晌,隻見貢鳴岐轉說些別的話兒,卻絕不說著姻事。康夢庚暗想道:“奇怪,方才他說得何等認真,如今又變起卦來。莫不怪我方才回得太狠了些,故意來作難我?”隻得將些冷話兒,挑逗幾句。貢鳴岐佯為不知。康夢庚沒法,隻得實說道:“適間捧閱小姐詩箋,已自歎為無敵,不意得瞻玉貌,更自非凡,即求之天仙中,亦不可得。小侄何幸,乃見此第一色人也。”貢鳴岐道:“賢侄目空四海,采之殆遍,尚無一人,何獨於小女陋質,謬辱誇揚,且更以第一人曰之,誠令人不解。”康夢庚道:“小侄因見錦屏繡額,珠輝玉映,而其中粉黛,大率無顏。今得見小姐才美,直使數年想慕之心,頓為消釋,足慰平生,誌原非敢有所矜詡也。”貢鳴岐道:“老夫適間鄙意,竊恐賢侄工於遊覽,疏於讀書,故以此諷賢侄,以觀所誌何如。卻喜賢侄以堅不貳,寂如守貞,不以兒女之情動其感慕,真是可敬。”康夢庚道:“老年伯雅具郤鑒之誼,誠求其坦腹之人,小侄本非逸少之才,敢竊附東床之選,故欲仗寒修以為好,不知可否?”貢鳴岐笑道:“老夫偶爾相認於賢侄,便信為實,隻請用心力學。倘功名得意,即或奉扳,亦無不可。”康夢庚愕然道:“侄聞,古人信貫金石,言重九鼎,老年伯踐言信諾,捷於威雷,雖兒女私情,實係乎大禮,安可戲謔。況言猶在耳,豈遂忘之耶!請老年伯思之。”貢鳴岐道:“老夫豈敢相忘。但相女配夫,則小女斷不能嫁第一流才子。若率然相許,終必自愧。況第一種佳人,未知尚在何處?萬一邂逅,則將棄而弗顧耶,抑將舍吾女而求之耶?”康夢庚被這一番說話,直羞得滿臉通紅,汗流浹背。便雙膝跪下,連連告罪道:“小侄稚性癡愚,幼年失教,以致越禮妄言,得罪尊長。老年伯不加鞭策,過於鐘愛。況婚姻大禮,豈得自主。乃敢違逆長者之恩命,真罪人也。”貢鳴岐連忙扶起道:“賢侄情之所鐘,至專至切。所謂真好色者,其念自莫能搖動耳。老夫亦豈敢爽約。來秋佳捷,即議聯姻,賢侄亦毋多慮。”康夢庚複急求道:“小侄適欲緩其期者,特因未見淑媛耳。今既得見,而不即為定情,則此心搖搖,何所依據。他日恩波雖及,得不索我於枯魚之肆耶。望老年伯憐允,以慰懸懸之念。”貢鳴岐道:“賢侄一片誠心,老夫豈樂於淹滯。隻恐日後更有反複,則小女不幾為扊扅婦乎?”康夢庚道:“老年伯何出此言。”因指天朗誓道:“我此心,設有偽妄,有如天日。”貢鳴岐道:“賢侄真誠君子,自不以小女為嫌,特不得不慎之於始耳。納吉之期,定於今日何如?”康夢庚大喜道:“如此甚妙,但小侄逆旅倥傯,愧無厚聘,有玷高門之貴,為之奈何?”貢鳴岐道:“俗禮以幣帛為婚姻之重,村鄙皆然。不但老夫厭賤其拘泥,且非小女所願。吾輩倜儻人,當為瀟灑事。如論賢侄客次蕭條,縱有亦所不必。今但以詠雪兩詩,一以為媒,一以為聘,即令小女珍藏,豈不貴於珠玉。其小女拙詠,賢侄留之,以為允聘之一帖。較之論財之道,不賢於百倍耶!”康夢庚大喜道:“老年伯恬淡書風,一空俗見,小侄何幸,乃忍沾此渥寵。”說罷,貢鳴岐將康夢庚兩詩,親自送往後船,與夫人小姐說知詳細,也將小姐的詩,又親送至前舟,與康夢庚收了。兩家已成姻眷,惟兒子貢玉聞,眼見父親把個如花似玉的好妹子,白白將來送與康夢庚,卻把甚兩幅詩箋兒做聘物,這段光景,心裏好生不然。但是父親做主,又不好攛掇,隻忍隱在心裏罷了。有詩為證:

才美元成匹,詠詩藉作媒。

緣知君子破,未許俗人指。

絲自牽扯定,屏從射彩開。

論財風已絕,穩便到天台。

貢鳴岐泊船揚州,欲待解凍而行。誰知過了新年,寒冷愈甚,河冰固結,久不能開。想限期已近,不能耽擱,隻得收拾行李,在府中討了十數乘騾轎,並夫馬車子,從陸路進發,反覺快便。不數日,到了濟寧,已是山東汛地,便有許多兵丁衙役,前來迎接,護衛而行。

一日早起,行有二十多裏,天色黎明。貢鳴岐要下轎出恭,眾夫馬一齊歇下。貢鳴岐走出轎來,見一望曠野,並無村莊,因轉過枯林,出了恭,才欲上轎,忽聽得有人哭叫道:“好可憐嗄。”貢鳴岐耳根聽見,吃了一驚,想道:“定是過往客人,早起行路,遇了響馬,打壞在此的。”便叫眾人尋看時,卻在草叢裏,有個老漢,倒著叫苦。眾人一把扶起,抬到貢鳴岐麵前,那人掙紮起身子,哀求救命。貢鳴岐問道:“你那裏人?為何倒在此荒野之處?”那人道:“小人姓孫,名可立,是淮安府人。兒子在山東做客,因其地兵弁梟惡,把持壟斷,凡客商入境,俱要領本營運所發之銀,除扣頭折色及中金使費,每百止得實銀七十兩。逐月起利加三,周年之內共盤五百。客商膏血殆盡,少遲時日,即毒刑吊拷。我兒子萬金血本,盡填惡窟,不容回籍。因兩年信息不通,想必被害,故急欲趕至山東,尋個下落。”貢鳴岐驚問道:“既這般狠債,何苦定要借他?”孫可立道:“豈是願借,但誤至其處,即椏派營本,逼勒借契,身不由主,墜其坑阱。”貢鳴岐道:“清平世界,豈無王法,難道沒人告他嗎?”孫可立道:“那些殘橫武弁,皆養成虎翼,誰敢與之爭抗。如今外省客人,也大半曉得利害,俱往別省。商販絕跡,不到山東來了。故山東一省,貨物騰貴,生涯閉歇,民不聊生。將來人情變亂,正不可知。”貢鳴岐道:“你今為何在此叫號?”孫可立道:“隻因山東歇店,亦皆投倚勢要,索灸客銀,稍不滿欲,便謀命劫財,無所不至。因小人家內,並無親丁,將父祖四幅遺像,攜帶隨身,以便早晚供奉。不想昨夜在沈二店中,歇了一宵,今早算賬,每宿二錢,連畫軸共算五人,詐銀一兩。小人不甘,與他爭論,未免傷觸了幾句,他便將小人揪翻踏定,綁縛四肢,用棍毒打,筋斷臂折,身無完膚,登時了命,將我屍骸,拋在此處。不想小人氣還未斷,又得醒來,幸遇爺們相救。”貢鳴岐大驚道:“不信有此奇凶,官府何在?實不瞞你,我便是新任按察使,今往省城赴任。你可候我到任之後,速來告狀,為你申冤,並根究你兒子消息。”那人掙起,連連磕頭道:“原來是位大老爺,小人幾乎錯過,敢不匍匐申冤。但身被重傷,生死未決,如何是好。”貢鳴岐道:“我自有處。”便叫一個衙役,與他十兩銀子,將孫可立醫藥調治,痊可之後,來到省中告理。衙役敢不從命。貢鳴岐重新上轎,一行人依先進發。

不多日,到了省城,府縣各官,並耆賓父老,遠遠迎接。貢鳴岐擇吉到任,旌旗彩仗,極其嚴整,真個威靈赫赫,神鬼皆驚。各屬官員見禮,盡皆溫慰,惟武職官員,一概不許相見。放告之日,收下數百張呈狀,卻因下馬威嚴,都告這些土豪巨猾。貢鳴岐隻準了二十張。恰好孫可立的狀子,也在其內。取來一看,隻見上寫道:

“具狀人孫可立,為叛豪斬劫事:可立籍本江淮,先年,男將血本萬金,經商山左。禍有貪橫武弁,逼借加三虎債,周年五倍。痛男貲膏既竭,身命隨傾。立駭,奔質,夜宿濟寧,遭叛豪店主沈二,多金露目,陡熾殺機,將身綁縛踏地,杵槍交下,肢骨碎分,噴血命絕,遺屍僻野。幸肉未寒,賴某扶灌複活。錙裝被劫,父子冤沉。但惡府縣羽布,非天莫剿。匍匐叩憲,懇賜親提嚴鞠。究殺劫,禁盤放,鋤惡追貲。告。

貢鳴岐看完,批準親鞫,掛牌曉諭,行票關提。不數日,拿到了沈二,當堂勘問。那沈二初還再三抵賴,及審到水落石出,夾打數過,方才招認了謀命劫財之事。貢鳴岐喝將沈二,重放六千,擬成死罪,畫下供招,吩咐收監,候詳發落,追出原贓,給還孫可立收掌。連夜備了申文,通詳撫按,並將武弁盤放一事,籲請題參。

不多日,撫按批駁下來道:“武弁貪橫,仰候察實具題。沈二謀劫雖真,念孫可立複活,姑從減等,另擬妥詳確報,行下該司。”貢鳴岐將沈二加責四十板,另擬邊外充軍,定奪報憲。因想店主橫索客銀,並謀財殺命,山東一省,遍地虎狼,雖沈二已經正法,恐未能通曉,仍出告示一道,刊發各屬,嚴行申飭道:

山東等處提刑按察使司貢,為嚴禁鋪家橫索謀劫等害,以靖地方,以通商旅事:本使司蒞任以來,一切民間利害,期與各屬府州縣有司,共圖興革,上報聖朝無涯之浩蕩,下慰小民仰戴之深思。乃者,兵卉未戢,梟橫未除,民困未蘇,商患未息。以致澆風日甚,市肆乖張,禍孽亂萌,其流曷極。當此萬民塗炭,固本使司所不能辭其責,而亦不可謂非有司失職之咎也。茲據淮客孫可立呈告,沈二謀劫一案,除兵弁盤放一事,另忝題處外。查山東等鎮,商寓奸徒,投倚勢豪,開張歇店,歃盟約誓,霸截市頭,聚食商民,恣其橫虐。每客入宿,必索至四五錢不等,甚以畫軸遺像,並充客數,倍灸宿錢。少拂其欲,立即謀害。可憐經商萬裏,僅博蠅頭,乃遇此虎狼。一言攖觸,財命俱傾。興言及此,可勝眥裂,乃使遠方商旅,視為畏途,聞風絕跡,以致市價沸騰,生涯閉歇。商賈號泣道路,小民販殖無從。禍亂之由,實基於此。除沈二已經獲擬正法外,合行出示嚴禁。為此,示仰司屬商寓,及過往軍民人等知悉。嗣後,務各洗心滌慮,少逭前誅。凡商客入宿,小心承應,俟其量給火值,不得仍前橫索,謀劫客資。倘利令智昏,怙終不改,或商民告發,或本司訪聞,定行立拿處死,決不緩待。爾等,一旦貫盈,吃臍何及。仍行各府州縣,嚴加緝訪,不時申報,以憑提究。法在必懲,毋謂本司鞭長不及也。慎之戒之,須至示者。

告示一出,道路歡騰,那些勢豪棍惡,自然斂跡,不敢肆其威焰了。

自從貢鳴岐到了山東,大有風烈,把積年利弊一時掃清。各屬棍蠹,盡行捉盡。未幾,商賈漸通,市肆平價,熙熙,成個太平世界了。於是聲名藉甚,威惠並施,小民皆望風向化,撫按無不心折。

卻說山東有個總兵,姓殳,名勇,乃是天津衛人,駐紮登州府,襲祖父之職。粗豪莽裂,擅作威福。交結在京顯要,故腳力甚壯。貪婪暴虐,益無顧忌。縱令兵丁在外,劫掠民間,騷擾百姓。出貲數萬,遍地盤放。查有客商入境,即恃威掗派,大則一千二千,小則三百五百,加三加四,利上起利,一兩年間,無不血枯力竭,少遲時日,鎖擒鞭撻,十死七八。商民飲恨切膚,哭聲載道。其如潑天威勢,無路申冤。山東武官,惟殳勇最為貪橫。還有個外甥,叫做方琰,為人奸險。殳勇托他在外,兜攬事情,盤剝虎債,助虐害人,如虎添翼。當初,孫可立的兒子孫懋,挾萬金重貲,到山東販貨,被方琰訪知,報了殳勇。殳勇立喚孫懋進衙,逼寫五千金借契,扣去各種名色,止存七折到手。盤算年餘,連巨萬血貲,厚填虎窟。而五千之本,赤手無償。忽方琰率領羽惡,將孫懋縛解軍轅,活活打死。孫可立那知兒子卻死在殳勇手中。是時,撫台即批臬司,查究盤債殃民實跡,並將貧橫武弁職名,報院題參。貢鳴岐遵即行文,府州縣查報。

一日,方琰在私寓,正盤算賬目,忽見四個青衣人走到,說:“奉本縣大爺差來,請方爺哩。”方琰初還認是縣官好意請他,隻見那差人一頭說,一頭取出條索子,要借重他的尊頸。方琰見了,大怒道:“縣官何物,敢放肆拿我。他偏太歲頭上動土哩!”差人道:“不是我本官的事,這是撫院那邊,行下來的。”方琰道:“撫院雖尊,難道縣官好不要性命?定是你這班奴才作耍我!”叫小廝們拿他,解到殳爺那裏去。眾人蜂擁來捉。差人忙道:“方爺也不要著惱,小人奉官使令,罪不在我,方爺也怪我不得。若方爺不信,現有牌票在此,請看自知。”便在腰間摸出牌包,解開檢票,遞與方琰。方琰看時,隻見牌麵上寫道:

蓬萊縣為武弁貪橫等事,奉本府信牌,轉奉按察使司,該蒙撫院,憲牌前事,開據本司,詳稱:淮商孫可立呈告一案,切照山東武弁,貪橫成風,虐商漁利,以致命盡窮途。行市歇閉,國賦不充,民情思亂,怨聲駭聞等情,叩請題參前來。據此,仰司照牌事理,遵即嚴查,盤放經手並武弁職名,作速開報,以憑據題等情到司。為此,仰府官吏,遵照憲行事理,嚴查速報,以便轉詳等因到府,備行到縣。據此,合飭行查。為此,仰役速查兵弁盤放重債,係何利息?扣折若幹?並經手何人?主將何職?及所借客商姓名?逐一開具緣由申報,以便據詳。此係奉憲行查,至嚴至切,毋得遲違未便。速速。

方琰看完,驚得麵皆失色,因向差人道:“上司不過行查,又不坐名要人,打甚麼緊。列位請回,我明日麵會你家本官,商量出回文便了。”差人道:“方爺說混話,這是告發事情,上司立等申報,如何回得。”方琰道:“原告不曾指名訟我,如何拿得我去?”差人道:“山東一省,盤放重債的,盡行提解,豈但方爺一個。”方琰道:“放債有何憑據?擅敢拿人。”差人諒拿他不動,反假意做好做歹,溜了兩個出門,一霎時喚了二三十捕壯,執棍帶索,不由分說,將方琰並家人,盡行鎖住,並箱籠賬目,連人解到縣中去了。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總評:

一幅詩箋,換了絕色老婆,固是個十分便宜。然貢鳴岐越緊,康夢庚越作難;後來,貢鳴岐越作難,康夢庚又越緊。顛倒遊戲,委是一出活戲文。

又評:

武弁加三放債,歇店橫索客錢,皆百年前之實事,其弊革之已久,鮮有知者。間有一二土人,能口道其事,故特引之以發貢、康兩人後段因緣耳。不要錯認作小說的掉謊。

© 小說閱讀吧, 版權所有

天津每日趣閱網絡技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