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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岸右盼左岸右盼
姚中彬

第4章

次日清晨,我早早地醒來了,屋外的鳥叫聲嘰嘰喳喳,格外清脆。我覺得頭有些暈,恐怕是昨晚喝酒太多的緣故。

我起身之後,小心翼翼地洗漱。才6點45分,我不想驚動隔壁的杜博瓦夫婦。

當我拉開後窗的窗簾的時候,驚訝極了,昨晚我還在隱約擔心這些植物是否能夠抵抗暴雨的襲擊,而眼前這一切已經證明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了:屋後那片薰衣草地,已經是紫色的海洋!它們在曙光中輕輕搖曳,頑皮得像亭亭玉立的純潔少女!

我內心充滿驚喜,壓著步子走下樓去,眺望遠方,似乎又看到了那個美麗動人的身影,那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姑娘,她似乎就站在眼前這片紫色的海洋裏,露出神秘動人的淡淡笑意。

我真想此時縱聲呐喊她的名字,可是我不想吵醒熟睡中的杜博瓦夫婦,隻能獨自沉醉。

我不想拍照,一點都不想,這樣的場景放在腦海裏已經足夠了。往事如同昨晚的美酒,輕輕啜來是最好的,定格成某種物理的東西,我怕失去味道。

“張曉蘭,此刻你在幹什麼?”我內心輕輕響起這樣的呼喚。

我心裏立刻會想到另一個名字,我不用問同樣的問題,因為我知道她在哪裏。

我安靜地回到屋裏,輕聲上樓,去找口袋裏的卷煙。在這個清晨,我刻意塵封的記憶被眼前這樣的場景觸及而泄露的時候,我無法控製想去吸食這種濃鬱的煙草。

我小心翼翼地下了樓,搬出一張小凳子,坐在了這片盛開的薰衣草前,卷起香煙抽了起來。

太陽從遠處的橄欖樹後麵慢慢升起,我知道,8月來了。

抽完煙的時候,我使勁調動被麻醉過的嗅覺,去感受那迷迭的香味。它們一直若隱若現地在我的記憶裏飄動,陪伴我無數個夜晚。如今,鮮活的花兒就在我的眼前,我觸手可及,自然清新。

我感激上天,這個夏天近乎完美,我不僅聽到了關於薰衣草真諦的故事,還聽到了杜博瓦夫婦的故事,還有弗蘭克,我辛勤守護並且料理的薰衣草終於熬過炎夏,熬過暴雨,盛開在晴朗明媚的早晨!

“曉!”

我聽到杜博瓦夫人喊我的名字,她一定是起床燒早飯了。

“早安,杜博瓦夫人,您瞧,薰衣草開放了,真美!”

“我看到了,我在樓上看到您,您很早就下來了。”

“這對杜博瓦先生會是個驚喜!”我堅信地笑道。

“不可能了。”杜博瓦夫人的表情有些奇怪。

我一下子怔住了,轉過身驚訝地看著她,我讀出她表情的悲傷來。

“我丈夫,走了。”

“什麼?杜博瓦先生怎麼了?”

“他離開我們了。”杜博瓦夫人流下淚來。

我走到她跟前,鼻子一酸,眼淚流了出來。

“什麼時候?”

“剛才我去看他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冰冷了,沒有了呼吸。”

我急忙跑上了樓,走進杜博瓦先生的房間,來到他的窗前,伸手摸了下杜博瓦先生的手。他的手已經冰涼,他麵容安詳,仿佛熟睡了過去,嘴角還殘留紫紅色的液體,那是昨晚的紅酒。

這時候杜博瓦夫人已經站在我的身邊了。

“曉,其實醫生說他活不過今年夏天的。他拒絕留在醫院的觀察室過夏天,執意要回來。”

“我很抱歉,杜博瓦夫人。”

“昨晚我們喝得很開心。”她一邊去擦拭淚水,一邊說道。

“我會今生難忘。”我低著頭說。

“他也會的,我肯定。”

“希望他在天堂一切都好。”

“他說過他會陪我一起老去的,他又毀約了。”

我內心一陣痛楚,不知道如何安慰這個慈祥的老人。

“他很喜歡你,曉,你的到來讓我們很開心。”

“我也一樣開心,杜博瓦先生很幽默。”

杜博瓦夫人走進書房,拿起了電話,我聽到她哭泣著說話,心想她一定在告訴他們的兒子這個噩耗。

我回到樓下,對著那片幾分鐘之前還給我驚喜的紫色薰衣草,完全失去了興致,變得失魂落魄。

我萬萬沒有料到8月的來臨意味著一個老人的離去,沒有料到薰衣草的盛開意味著一個生命的凋謝。

我內心忍不住想起了一個人,眼淚不禁流了下來。

接下來的幾天裏,平時安靜的杜博瓦家來了很多戴著黑花的親戚。他們表情痛楚,低聲問候杜博瓦夫人之後,便一同哀悼著杜博瓦先生的離去。

葬禮在村子盡頭的教堂裏舉行。牧師莊嚴地禱告之後,親友挨個向杜博瓦先生的遺體告別。在棺木蓋上之前,杜博瓦夫人失聲痛哭,在親友的攙扶之下,將一大束采摘的薰衣草,放在了杜博瓦先生的身上。

就這樣,這個老人永遠睡在了小教堂旁的墓地裏,那個世界,沒有戰爭,沒有別離,也不需要輪椅。

杜博瓦先生下葬之後,杜博瓦夫人變得寡言少語。頭幾天的晚飯由我和菲利普兩個人做。我們會隨便聊些不著邊際的話題,比如斯特拉斯堡的聖誕市場之類。

幾天之後菲利普告別了我們,他公司的假用完了,得回到波爾多上班。他托付我陪他母親說說話,我答應了。

他親吻了他媽媽之後,發動了汽車,探頭和站在門口的我揮手作別。

他走後,我偶爾會開車去集市買回些必需品。杜博瓦太太不再想去集市了。下午我會照例在薰衣草地裏除除草,傍晚我在廚房燒點吃的。集市上的人會熱情如故地問道:

“曉,杜博瓦夫婦呢?”

“他們去度假了!”我匆匆離去,不再會停留和他們嘮叨。

8月,整個屋子籠罩在哀傷裏。

我知道,夏天快要過去,我也即將離開這裏,有一天晚餐的時候我對杜博瓦太太說:

“杜博瓦先生走得很安詳。”

“是的,我們都會有這一天,隻是他先走了。但是,今年的薰衣草開得格外美麗,謝謝你 !”

“沒事的,是不是該收割薰衣草了?”

“是的,在盛開的時候就該收割了,用不了一個星期,它們就會枯萎。杜博瓦先生殘疾之後,每年8月我們都會請園林工來收割。”

“今年我來收割吧。”

“不用了,讓他們幹枯吧。”

“我來吧,我想她們在最美麗的時刻被保存下來。”

“既然這樣,那好吧。”

第二天下午,我又找出了那頂帽子,從車庫的工具架上找出鐮刀,磨亮了之後,來到薰衣草地的盡頭,揮動鐮刀開始收割。

收割到一定數量之後,我會用繩子將它們捆綁起來,積攢到一定數量之後,再搬到門口去曬。

8月尾聲的一個黃昏,當地裏的薰衣草所剩無幾的時候,我突然停了下來,悵然若失。我明白,我離去之後,或許今生再也看不到這樣的場景。

這時,小路上駛過的一輛汽車突然停了下來。我站直了之後,朝那邊望去。

開車的人在朝我按喇叭,我估計他們是迷路了,便放下鐮刀。

這時候一男一女朝這邊奔奔跳跳地走了過來,看上去滿是歡喜。走近了,才發現他們是亞洲人,他們講話之後,才聽出來是中國人。

“好漂亮啊這裏,快點快點,過來給我拍照!”女孩的普通話裏,夾雜著東北口音。走近了,才看到,這個女孩容貌秀麗,高高瘦瘦的個子,滿臉洋溢著幸福。

“來了來了,別急嘛,這就來。”男孩身材也像是北方人,蠻壯實。

見他們並非迷路,我便彎腰拿起鐮刀,繼續收割。

他們的歡聲笑語讓我想起很多場景,這些場景本來是我和我的女孩的,而我此刻,正是在這片田地裏,在灌溉和料理這片植物,並目睹了它們的盛開之後,在收割它們。

他們的腳步聲向我逼近的時候,我抬頭朝他們看去,畢竟在這個小村莊看到中國人,是非常湊巧的事情。

“你是——中國人?”女孩的法語帶了一點東北口音。

“是的。”我站直了,握著手裏的鐮刀。

“太巧了,這裏居然還有中國人!”女孩興奮地轉向男孩。

“你怎麼會在這兒?!在這裏打工?你是在這裏長大的?”女孩好奇地問道。

“不是,我才來兩個月不到,我來這裏過夏天,順便做點零工。”我淡淡說道。

“你好啊!我叫顧強,這是我女朋友侯婷婷!我們是想去那個什麼修道院,結果迷路了,轉到了這裏,沒想到這裏也有薰衣草!”這個叫顧強的男孩伸出手和我握手,我擦擦手上的泥土,朝他伸出手去。

我的反應一定不是他們想象得那麼熱情,我隻是向東指指說:

“應該往那邊走,到了鎮上你們再打聽,遠也不是很遠了,你們有車,天黑前肯定能到了。”

“你住在這裏?你叫什麼名字啊?”女孩好奇地問我。

“是的,我住在這裏,也是碰巧的事情。我叫蘭曉。”

我見他們絲毫沒有走的意思,便繼續說道:

“6月初我就來了,不過我不是想去景點,隻是找個有薰衣草的地方住下來,夏天一過,我收割完這片薰衣草,也就要走了。”

“今晚我們住這邊好不好?”女孩興高采烈地對男友說。

“好啊,就住這! 明天再去修道院!”男孩應聲答道。

“你們——”我遲疑了一下,馬上被男孩打斷。

“沒關係,我們帶了帳篷,本來就打算在野外露營的,既來之則安知,我們帶了很多吃的,晚上可以一起喝點小酒啊!”

他們這樣一說,我也不好意思回絕,隻能說:

“那好吧,我去問問這個房子的女主人,她應該會願意讓你們在屋後停留。”

我放下鐮刀,走進了屋裏。杜博瓦夫人正在客廳閉目養神。我彎下腰,輕聲地和她說了剛才的事情。

她淡淡笑道:“可以的,晚上您可以邀請您的中國朋友共進晚餐。”

我出門告訴他們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們欣喜不已。

男孩把車子停到了房子跟前,他們開始在屋後搭建帳篷。

我沒有走過去幫忙,隻是返回田裏繼續收割,直到暮色降臨,才停了下來。我返回房間裏去衝涼,換上了幹淨的衣服。

下樓之後,我看到他們的帳篷已經搭好了,看來他們是經常在野外遊玩的人。

做完晚餐之後,我邀請他們進廚房共進晚餐。顧強說道:

“我們不如在屋子後麵用餐,還能看看普羅旺斯的鄉村夜景,怎麼樣?”

“我去問問看。”我不想掃他們的興,便去問杜博瓦夫人。

杜博瓦夫人聽罷說道:

“可以,好好享用晚餐,不過我就不參加了,在屋裏吃一點就睡覺,我覺得很累。”

“好的,我把您的晚餐留在廚房。”

下了樓之後,我讓顧強和我一起從車庫搭出一張餐桌,鋪上了桌布,拿出了三張座椅。侯婷婷將它們擦幹淨了,把食物放在了桌子上。

我打開屋子後麵的電燈,晚餐便在這對情侶的歡聲笑語裏開始了。

我做了個土豆燉牛肉,弄了個醃製的橄欖沙拉,他們帶了罐頭鳳尾魚,還有些香腸。估計一路旅途勞累,他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夜幕已經降臨,太陽降落前的一絲微光被黑暗沒收殆盡。

“多美的夜晚!”侯婷婷忍不住讚美道。

“這裏天天是這樣,其實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到——你們從哪裏來?”我問道。

“我們都是長春人,在巴黎四年了,不過過幾天我們就回國結婚了。都畢業了,剛拿到了文憑,這不,來普羅旺斯拍點照片紀念一下,都說這裏是最浪漫的地方嘛!你呢,蘭曉?”侯婷婷有著北方女孩慣有的熱情奔放,快人快語。

“我才來法國兩年,還沒讀完書,希望早點吧。我原來也在巴黎,後來在尼斯,接下去要去斯特拉斯堡。”

“來來來,你們別光顧說話,我們喝一個!”顧強遞給我一罐青島啤酒說道:

“這是我出發前從中國超市買的,嘗嘗故鄉的酒吧!”

“你這人忒俗了,來普羅旺斯要喝當地的紅酒!”侯婷婷指指桌上的紅酒說道。

我給他們各倒上半杯紅酒,說道:

“這酒是不錯,我在這天天都喝。不過我先喝點青島啤酒,來,很高興認識你們,祝你們一切順利!”

“來,幹杯!”顧強和我兩個人咕嚕嚕一口氣喝了一罐,他又打開一罐放在我跟前,說道:

“哎呀,真巧,沒想到在這窮鄉僻壤的地方能遇到同胞呢!對了蘭曉,那個房東怎麼不來吃飯?去喊她一起吧,還沒謝謝她收留我們呢!”

我擺擺手,低聲說道:

“不用了,她丈夫前些日子去世了,心情不好,她自己吃點就休息了。”

“哦,這樣,那就不打擾了。”侯婷婷接道。

花園裏薰衣草的香味襲來。因為近兩個月不理發,我的頭發已經有些長了,晚風刮起它們,我覺得自己看上去一定像個失意的80年代文藝青年。我喝著苦苦的啤酒,望著眼前這對熱戀的情侶,心緒複雜。

“怎麼感覺你有心事,蘭曉,不開心麼?”侯婷婷放下手中的刀叉問道。

“沒有啊。挺好的。”

“來,幹杯哥們,好久沒喝酒了,平時打工上學的夠折騰,現在總算好了,可以回國了,你也加油啊!”顧強又舉起啤酒罐。

“祝賀你們!”我一飲而盡。

“你在這邊給他們打工,收割薰衣草?”侯婷婷問道。

“是的,杜博瓦先生行動不便,照顧他的人過暑假去了,正好我過來了,就做個暑假替工,順便料理一下這片薰衣草。”我答道。

“那你怎麼想到從尼斯來這邊過暑假啊,尼斯不是夏天的度假天堂麼?帥哥美女那麼多!”顧強也好奇我為什麼在這裏。

“說來話長。”兩罐啤酒一下肚,我覺得腦子輕飄飄起來。

“說來聽聽嘛!”侯婷婷笑道。

見我低頭不語,她開玩笑道:

“說出來我給你介紹女朋友,我巴黎有好多小師妹呢!”

我連忙搖頭,說道:

“不用了,沒心思,老了。”

他們大笑起來。

“你們接下來就回國?”我問道。

“不是的,去完修道院看薰衣草,我們就去尼斯,在那邊過一個禮拜,然後再回巴黎,賣掉車子,收拾行李回國。”

“哦,尼斯啊,不錯。”我腦子裏想起那個兩個月之前作別的城市,垂下了頭。

又喝了兩罐啤酒之後,我想起過不了幾天也要離開這裏了,那些過去的事情或許沒人會記起了,便醉眼醺醺地對他們說:

“你們真想聽我的故事?”

“想啊!說吧,不想說的地方可以省略!”顧強打趣道。

我從口袋裏掏出駱駝卷煙,剛準備卷,侯婷婷一把奪過去說:

“你說,我來給你卷。”

“嘿嘿,這麼想聽。”我笑道。

“說吧,他鄉遇故知,難得!”侯婷婷一邊說話,一邊已經開始卷了,她很熟練,估計顧強也抽過卷煙。

顧強拿出一包中華來,說道:

“你福氣真不錯,我平時抽煙都被人管著,還頭一回見她主動給人卷煙呢。卷好了,我也嘗嘗,這個煙絲味道不錯的。來,先抽這個,前幾天他們剛從國內帶過來。”

我接過顧強遞過來的香煙,點了起來。

月亮從西邊漸漸升起,彎彎的月牙掛在天際,滿天的繁星在天幕下熠熠生輝。我頭一次看到這麼多的星星離自己這麼近,仿佛觸手可及。

我知道,一旦黑夜降臨,這世間的一切都會被吞噬,所有的眼睛都會失去作用,隻能夠憑記憶去打撈。

晚風吹來,我覺得自己已經醉了,開始胡言亂語。而眼前這對即將回國結婚的戀人,在一旁聽著,一邊喝著酒,一坐就是一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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