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羅旺斯的這個7月是幹燥的,自從我來了之後這裏就沒下過雨。路邊的野草有的已經被炙熱的太陽烤得幹癟枯黃,隻有遠處的那幾棵橄欖樹,一臉嚴肅地忍著幹渴,站在那裏——他們應該是適應了南部幹燥的氣候。這也是幹燥的南歐各國盛產橄欖油的原因。
“這樣下去那片薰衣草地會枯死的,那今年就看不到美麗的薰衣草了。”杜博瓦夫人憂心忡忡地說道。
“我會來料理這片薰衣草地,今年的薰衣草一定會盛開的。”我信誓旦旦地說道。
她笑了。
從那之後,每天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我總會戴著一頂從車庫裏找來的舊帽子,身穿汗衫和大短褲,出現在薰衣草田裏。我會蹲下來,仔細地拔掉那些與薰衣草爭奪養分的雜草。
拔完一段之後,按照杜博瓦夫人的提示,我從車庫裏搬出沉沉的水管,拎著它們從地的這頭走到那頭,再回到車庫,擰開水龍頭,然後迅速回到田裏撿起水管,逐行逐行給這塊地澆水。看著那些幹燥得有些皴裂的泥土變得濕潤,我內心有些欣慰。
濕潤的土壤,一定會給這些植物充分的營養,讓它們精力充沛地盛開。
烈日下我身上的汗衫被汗水浸透,我再也不是兩年前剛來法國的時候那個血氣不足的柔弱書生,我的肌肉在體力勞動之後變得格外結實,膚色變得有些黝黑,更像地中海人。
杜博瓦先生不再整理他的那些文件,他每天下午會坐在書房的窗口。我時而停下來,向他揮手致意。
暮色漸起的時候我會收起水管,去房間裏衝個澡,洗去那些泥巴和汗臭味,換上幹淨的衣服,然後從車庫裏搬出大遮陽傘和一張小桌子,靜靜地坐著發呆,抽我的卷煙。
偶爾我會看看眼前的薰衣草地,那些藏於綠葉之間的紫色花蕊,逐漸變大,乍一看去,紫色越來越明顯,風一吹,像是無數個紫色的精靈在跳舞。
杜博瓦夫人笑著告訴我:
“夕陽下你的背影像是一幅油畫,這是個安靜的美好場麵,隻是這幅畫麵給我憂鬱的味道。”
她偶爾會端來從鎮上買來的中國茶葉給我看,然後泡上一壺茶,將杜博瓦先生推過來一起,沏上茶,遞給我一杯。我會仔細地品上一口,然後恭維地說道:
“不錯,真是好茶,茶具也很漂亮——一定很貴吧?”
“還可以,說這是上等的茶葉,我猜他是蒙我的,是否正宗你最清楚了——你要加點糖麼?我要加點。”
“不用了,謝謝。”我沒有告訴她在中國喝茶不加糖這個事實,這已經不再重要。
晚餐之後他們會在客廳看電視,而我通常在自己的房間裏看書。我會拿出杜博瓦先生書房裏那些發黃的法文小說翻翻,不求甚解的閱讀令我常常走神,不過回過神之後我會繼續往下看,完全不在乎是哪一頁。杜博瓦夫人也會拿一些當地畫家塞尚的畫冊給我欣賞,我便在那些抽象的風景畫裏試著去琢磨這個普羅旺斯藝術家的心思。
日子就這麼平靜地過著。
7月的最後一個午後,我正要準備下樓去田裏除草,突然間天氣轉陰,烏雲密集過來,壓在頭頂,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樣子。
杜博瓦夫人走過來對我說:
“今天下午你可以休息了,天氣預報說早上就下雨的,害我沒去早市——他們又失靈了,不過看樣子馬上就要下了,我去關窗戶。”
“哦,剛才還是大太陽的天氣呢!”
“地中海的氣候就是這樣的,說下就下,你在尼斯沒經曆過麼?”
“經曆過,不過我記不確切了。”我笑道。
沉悶的雷聲已經響起,我在房間的窗口,看到地上已經有黃豆大的雨滴落下。先是灰塵被掀起,繼而雨越下越大,地上開始潮濕,最後雨滴落到地,開始濺起水花。
我習以為常的勞動被打斷,甚不適應。
然而幹燥的7月總算迎來大雨,這份濃鬱的潮濕襲來,帶著泥土的味道,逐漸讓幹涸的心靈有了一絲慰藉。
我拉上窗簾,躺在床上靜靜翻起塞尚的畫冊。
屋外的雨聲越來越大,不知為何,我的眼角逐漸濕潤,淚水在眼眶裏打轉起來。
來到這個普羅旺斯的小鎮已經快一個月,幾個月之前的點點滴滴開始慢慢湧現。我隱忍的外表之下,那些關於海邊的回憶,那些在巴黎的場景,那些相關人物的表情,如同一個傷疤,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揭開來,讓我覺出傷痛來。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在哭泣,為什麼要在這樣一個暴雨襲來的午後,在某個普羅旺斯鄉村的一隅,黯然流淚?
那些湧上心頭的往事讓我無法平靜如初,讓我從安靜的鄉村生活中掉落下來,重重地摔倒在泥濘的記憶裏。
我蒙上被子,壓低聲音,失聲痛哭起來。
許久之後我才安靜下來,身體微微顫抖,腦子疲憊而空白。我逐漸睡了過去,直到杜博瓦夫人過來敲門喊我吃晚飯。
今晚的晚餐格外豐盛,地中海魚湯、烤三文魚、地產奶酪、白葡萄酒,當然,也少不了當地的紅酒。
我對杜博瓦夫人的魚湯讚不絕口。
她揚揚自得,說:
“在馬賽——你或許沒去過,老港那邊有很多飯店,他們的招牌菜就是地中海魚湯,可是不正宗,都是騙遊客的!”
“你這個肯定是正宗的。”我不失時機地誇道。
“你說對了!”她得意地笑了起來。
杜博瓦先生也笑了起來,他似乎對杜博瓦太太的王婆賣瓜習以為常。
窗外的雨一直沒有停,老天似乎積蓄了很久的雨水,這次統統還給大地,嘩嘩不停。
吃完烤三文魚,我把白葡萄酒杯推到一旁,這時候杜博瓦夫人說道:
“夏天的雨來得很粗暴,這和地中海人的性格一樣。”
“我今天下午一直在想一個朋友,她的名字很奇怪,叫夏雨,夏天的雨。”我有些失魂落魄地打岔道。
“是嗎?我很喜歡這個名字,你們中國人的名字總是有很不同的含義,不像我們,就是簡單的名字,比如‘木頭’(注:DUBOIS杜博瓦,BOIS原意為‘木頭’),‘橋’(注:DUPONT都彭,PONT原意為‘橋’),‘石頭’(注:PIERRE 皮埃爾,原意為‘石頭’),等等。她也是像地中海的雨一樣嗎?”杜博瓦夫人停下嘮叨,好奇地接起我的話題問了起來。
“這個……”我難以掩飾心裏的痛苦,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
“曉,你總是很悲傷,雖然你會和我們開玩笑。”杜博瓦夫人關切地看了我一眼,說道。
“是嗎?可能我的性格是這樣。我出生在中國的江蘇南部,那邊的雨很少是這樣的,那邊就像是法國的布列塔尼(注:法國西北部城市,近大西洋),終日陰雨綿綿,我估計是受了氣候的影響,性格有些憂鬱。”
“布列塔尼?哈哈,那裏的人喝酒的時候可不是憂鬱的,他們總是手舉杯空!”杜博瓦夫人說完看了下杜博瓦先生,他們相視而笑。
“是嗎?那看來是我估算錯了。”我低下了頭。
“我一直想和你講一個故事,你想聽麼?”
“好啊,關於什麼的?”
“薰衣草。”
“我很想聽。”我表情專注起來。
“很久很久之前——當然,一般故事以這個開頭的都是不存在的。”杜博瓦夫人打趣道。
“那並不重要,請繼續。”我的表情認真得很。
“普羅旺斯當地有個美麗的姑娘,有一天碰到了一個英俊的小夥子——”
“我比他更帥一點。”杜博瓦先生突然開口,把我們逗樂了。
他也咧嘴笑了,口水從嘴裏流出來。
“這個小夥子受了傷,而且迷了路,他向這個在山穀裏采花的姑娘問路。姑娘正捧著滿懷的花束,眼睛注視著這個異鄉青年,就在一刹那間,姑娘的心已經被英俊青年熱情陽光的笑容打動,並且迅速被占據。這個姑娘把他帶回家照顧他。來,幹杯!”杜博瓦夫人停下來,舉起手中的紅酒杯。
“為健康幹杯!”我對杜博瓦先生舉杯道。
“為了……愛情!”杜博瓦先生顫巍巍說道。
“哦,親愛的,你說得太好了!”杜博瓦夫人眼中洋溢起愛情的光芒,眼前的她,似乎又回到了幾十年前那個地中海女郎的樣子,熱情、浪漫、優雅、奔放。
“後來呢?”我急於聽下麵的故事,向杜博瓦太太追問道。
“後來兩個年輕人深深地相愛了,然而那個小夥子養好了傷之後,要離開那裏。那個姑娘不顧家人的反對,想和小夥子一起走——她要和他一起去開滿玫瑰花的地方。”
我起身給杜博瓦夫婦斟上酒,也給自己倒了一大杯,坐了下來。我已經被這個故事深深吸引。
“村裏的老太太——你可以說她是個巫婆——在她臨走前,抱著一捧初開的薰衣草花束,讓這個癡情的少女用這初開的薰衣草試探青年的真心——據說薰衣草的香氣會讓不潔之物現形。
“就在那個山穀中開滿薰衣草的清晨,正當英俊的青年牽起少女的手準備遠行時,少女突然將藏在大衣內的一把薰衣草丟擲在青年身上,就這樣,青年消失了,隻留下一陣紫色的輕煙忽聚忽散……
“山穀中隱隱約約留下一串回聲,冷風颼颼襲來,像是青年在低吟。 ”
“什麼內容?”我好奇不已。
“我,其實是你想遠行的心……”
“然後呢?”我追問道。
“那個少女傻了,孤獨地在山穀間獨自惆悵……
“沒多久,少女也不見了蹤影,有人說,她是循著花香找尋青年去了,也有人說,她被青年幻化成一縷輕煙卷走了…… ”
“結束了?”
“是的。”
“很遺憾。”我想拿出口袋裏的卷煙,看了看杜博瓦夫人,又放了下去。
“你可以吸一根,網開一麵!”杜博瓦夫人笑了,繼續說道:
“我想告訴你,薰衣草在我們這邊代表的寓意,是等待愛情。”
“曉!曉!”我回過神來,手中的卷煙快要燒到手指。我發現杜博瓦夫婦都看著我,連忙掩飾住剛才的表情,害怕他們看透我的內心。起身到水池邊,擰開龍頭,澆滅了香煙屁股,把它扔進了垃圾箱。
“真是個好的故事,我很喜歡。”我重新坐了下來,舉起杯子,一幹而盡,然後又獨自倒滿。
“您現在和法國人一樣了,喝酒當水一樣喝。”
我笑而不語,腦子裏回想起那個久遠的傳說。
“其實我一直忘不了那個在阿爾及利亞的女孩。”
“是嘛?就是上次你說到的中國女孩?”
“是的。”
“她一定很漂亮吧?”
“是的,比魚市裏那個老婦人要漂亮100倍。”我故意調侃道。
這時候杜博瓦先生咧嘴笑了起來,口水流個不停。
“那你怎麼不去找她?”
“不了,我打算把她放在心裏。”
“一輩子麼?”
“或許。”
“真是太奇怪了,你應該告訴她你的感受。 ”
“本來想告訴的,後來發生了別的事情,就不告訴了。”
我覺得不該繼續說下去,便話鋒一轉,另起話題道:
“這酒很不錯,我很喜歡,和別的地方的紅酒口感不一樣,很濃鬱,好像一下子芳香能到心裏。”
“您說對了,普羅旺斯地區的紅酒味道特別之處就是濃鬱,度數也是比其他地區高,況且,您覺得味道不同是有根據的。”
杜博瓦夫人賣關子的水平很高,難怪當年杜博瓦先生對她念念不忘,從遙遠的北非再次回到她的身邊。我順著她問道:
“哦?什麼根據?”
“這個酒,是我一個老朋友的酒窖釀造的——就在十公裏之外的一個酒莊。”
“是嗎?怪不得!”
“是的,那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
杜博瓦夫人似乎有無窮的故事要告訴我。她娓娓道來,我似醉非醉,聽得逐漸入迷。幸虧自己一段時間勤於學習法文,基本上能聽懂她的內容。
“那時候,弗蘭克比我大一歲。他是貴族人家的小孩,擁有很大的莊園,有自己家世襲的酒莊。而我是窮人家小孩,我媽媽在他家做季節工。小時候偶爾我們在教堂會遇到,高中的時候他就開始不斷追求我。他喜歡開著他拉風的小轎車來找我,這讓我媽媽很生氣。我並不喜歡他,因為我天生不喜歡有錢人。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好幾年,村裏的人都知道了。您要知道,那個時候的我風華正茂——可不是現在的樣子。”她停頓了一下,抿了一口紅酒,好像在品味過去的豐韻。
“現在您也很好,很優雅。”我想出了“優雅”這個單詞來讚美她。
“謝謝,您真會說話。那麼我繼續告訴你這個故事。”她笑了起來,繼續說道:
“因為那個時候杜博瓦先生出現了,我一下子愛上了他——那個年代,軍人格外讓人著迷——因此對於弗蘭克的追求,我置若罔聞。後來他結婚了,娶了一個有錢人的女兒,可看上去他並不開心。
“弗蘭克接手酒莊之後,經營得很好,酒莊的規模越來越大,隨後的幾年正是二戰之後的繁榮年代,他的酒賣得很好。
“再後來杜博瓦先生回了巴黎,我去巴黎了,您知道的,我們在巴黎住了很多年。不過每次回這裏,他都會去接我們,我們兩家成了好朋友,包括我們的小孩。
“退休之後我們來到這裏定居,我們兩家會經常一起吃晚飯,或者一起野炊。”
“那很好。”我輕輕品嘗杯中的紅酒,試圖去體會這酒中蘊含的別樣滋味。
“後來,弗蘭克得了心臟病去世了。那個年份很糟糕,杜博瓦先生也查出了帕金森綜合征,快樂的時光便一去不複返了。”
“我很抱歉聽到這個消息。”我也跟著她哀傷起來。
“生活就是這樣。”她說了一句法國人最常說的俚語。
“但是生活是美好的。”我也用一句俚語補充道。
“您說得對,後來弗蘭克家紅酒生意好像逐漸敗落了,可能做酒的太多了,我不懂這些。不過每年,小弗蘭克都會送來幾箱紅酒,說這是父親臨終前的交代。”
“弗蘭克……妒忌我……在酒裏麵……下了毒藥……所以我殘廢了。”杜博瓦先生的突然發言讓我吃了一驚。正當我詫異的時候,他們夫妻兩個笑了起來,我這才明白杜博瓦先生開了個玩笑。
“這酒味道不錯,我一直都……很喜歡。”杜博瓦先生說道,他拿吸管喝進去的紅酒從嘴裏溜出來,是紫紅色的液體。
“多美好的……夜晚!”杜博瓦先生今晚的話格外多。
我習以為常地伸手給旁邊的他擦去口水,我覺得今晚他有些醉了。
“我們今晚都喝多了。”杜博瓦夫人喃喃自語。
“是的,可是很開心,謝謝您給我講的兩個故事。”
屋外的暴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這漫天大雨曾讓我整個下午失聲痛哭,而晚上聽到的這些故事又讓我充滿期待。我的心裏在懷念誰,我很難說清楚,正如我內心為何而掙紮一樣琢磨不清。
但是我明白,她們和這個夏天已經沒有實質關聯了,她們或將永遠沉睡在我的記憶裏。
我們年輕時遇到過的那些人,會隨著我們一樣老去,容顏不再麼?
她們會隨著我們身體的萎縮而模糊麼?
會隨著我們思想的遲鈍而逐漸被淡忘麼?
我回到臥室,聽著雨聲,想著這些問題,逐漸地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