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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岸右盼左岸右盼
姚中彬

第2章

醒來的時候,我覺得腿有些酸,一想到即將開始的長途跋涉,那些疲憊感就變本加厲地向我襲來。我翻了一個身,想再睡一會兒。

屋外傳來走路聲和餐具碰撞的聲音。我不想過多地打擾主人,便起身穿好衣服,洗漱完畢之後開門出去。杜博瓦夫人立刻熱情問道:

“您昨晚睡得好麼,曉?”

“很好,這裏非常安靜,我很喜歡普羅旺斯的鄉村! ”

“Morning !”杜博瓦先生善意一笑,顫巍地用法式英語對我說早安。

“Morning,杜博瓦先生! ”我刻意用帶著法國口音的英語回答道。

廚房的桌上已經準備好了早餐,綠色格子的桌布上擺著長棍麵包、果醬,還有煎雞蛋和牛奶。

我在杜博瓦先生對麵坐了下來。他們的過度熱情讓我頓覺不好意思。

收音機裏放著古典音樂。聽到那首老歌《La vie en rose》(玫瑰人生)的時候,杜博瓦先生的目光突然明亮起來,杜博瓦夫人也是。我猜這是他們夫婦都喜歡的一首歌,便也隨同欣賞起來。

音樂結束的時候,我覺得我得走了。我想了想,問杜博瓦夫人要了一張紙和一支筆,寫下“感謝杜博瓦先生和杜博瓦夫人。蘭曉”幾個漢字。

杜博瓦夫人看到自己的名字成了這樣幾個複雜的漢字,好奇不已,連忙道謝,仿佛得了一件寶物似的收起來,說要好好保存。

我回房間背起我的牛仔包,走過去和杜博瓦先生握手說再見。

正是早上9點多鐘,太陽剛剛升起,杜博瓦夫婦的房子周圍除了一條通往鎮上的路,其餘都是農田。

這時候我發現屋後的那塊田地裏,生長著我要尋找的植物:薰衣草!

我頓時眼前一亮。這塊地差不多一個足球場大小,那些墨綠色的莖葉在晨風中微微擺頭,仔細看去,已經有若隱若現的花朵藏於莖葉中,極淡極淡的紫色點綴其間,生機勃勃。

我連忙放下包,跑回房子正麵,跑上樓梯,敲起了杜博瓦夫婦的大門。

屋裏響起熟悉的腳步聲,門開了之後,杜博瓦夫人驚訝地說道:

“又迷路了?”

“不是,您屋後的是薰衣草麼?”

“是的,怎麼啦?”

“我的這次旅行,其實就是來看看薰衣草。”

“可是現在才6月,起碼再過三個星期你才能看到。”

“沒關係,我會在這裏等。”

“是嗎?”

“是的,我想整個夏天都在這裏。”我覺得這句話會讓人不解其意,便補充道:

“您,您家需要人幫著料理這片地麼?我可以的,我在農場做過,我摘過蘋果,摘過西紅柿,很有經驗。”

“我得去問問我丈夫。您稍微等一下。”杜博瓦夫人說完轉身朝裏屋走去。

兩分鐘之後她笑著出來了,說道:

“照顧我丈夫的一個學生放暑假回去了,我們正打算找個替工,如果您不介意每天上午照顧我丈夫,您可以在這裏住下,我們可以按照正常的工資支付你——沒什麼重活,就是按時給他吃藥,幫他整理一下文件。”

“這太好了,謝謝您,杜博瓦夫人。”

我如願以償,在這個有著一片薰衣草地的人家,停留了下來。

放下行李之後,杜博瓦夫人帶我參觀了她家的所有房間,走到車庫的時候,她指著那輛醬紫色的雷諾25說:

“這輛車現在很少使用了,除了我兒子回來的時候。以前杜博瓦先生帶著我四處走的,現在用不上了。”她話語間有些黯然。

“這些都是他原來使用的工具,他就喜歡修修補補。而我,喜歡逛逛,比如逛早市——你來了,正好我又可以每天早上去早市了!”她很開心地說道。

“沒問題,如果您願意,我可以開車帶著您去。”

“真的麼?中國駕照可以在法國開車麼?”她有點不相信。

“可以的,我在巴黎的時候開過,隻要帶著公證處的文件就可以用。法國法律規定的,學生簽證可以使用。”我回答道。

“哦?那真是太棒了,沒準我丈夫也能沾光。”她笑了起來。

接下來的幾天,每天早上杜博瓦夫人出門之後,我便來到杜博瓦先生的書房,坐在他的旁邊。

杜博瓦先生坐在輪椅上,顫抖著手試圖整理他的文件。他的手邊,放著一個藍色的小盒子,小盒子的每一格都標有時間,裏麵放著大大小小的藥片。

我的工作,便是按照他的意思,把那些來自不同機構的信件和賬單分門別類地放好。

我毫不費力地記住了他的口頭禪:

“物在其位,位列其物。”

其餘的時候,就是安靜地陪他坐著,聽著收音機的古典音樂。我最重要的任務,是每個小時給他喂藥。我明白這些化學小顆粒對他有多麼重要。

喂藥的時候,他會對我說:

“我……不喜歡這個,但——沒有選擇。”杜博瓦先生一臉無奈。

“這就是生活。”我用了一句法國俚語。

他會意一笑,口水流了出來,我已經養成及時幫他擦口水的習慣了。

杜博瓦夫人會在11點半準時回到家,開始準備午餐。吃完飯之後我便解放了。下午的時候,我會一個人安靜地坐在院子後麵,對著這麼一大片薰衣草地發呆。

我的行為一定引起了他們的好奇,終於有一天,我轉身看到杜博瓦夫人推著輪椅站在我後麵。

“不好意思。”我急忙掐掉手裏的卷煙,麵帶愧色地看著他們。

“不,沒關係,您可以在房子外麵吸煙。”杜博瓦夫人說道。

風微微吹起杜博瓦先生的白發,他表情嚴肅,時而看著遠方,時而看著我。

“這片薰衣草,是當年我丈夫送給我的驚喜。”杜博瓦夫人指指眼前這片即將開放的薰衣草,帶著一絲驕傲的口氣說道。

“真的麼?”我有些驚訝,眼前的這位癱瘓的老先生當年如此浪漫。

“是的。六十年前,我們就是在這個小鎮認識的。”

“然後你們就結婚了?”

“沒有,他是個軍人,那時候正是戰爭時期,我是當地人。”

我對眼前的杜博瓦先生肅然起敬,問道:

“後來你們相愛了?”

“是的,他走了之後,我們一直通信,他是巴黎人。”杜博瓦夫人一邊說,一邊幫杜博瓦先生整理脖子上的毛巾。

“後來呢?你們怎麼在一起的。”我饒有興致地問道。

“戰爭結束後,他的信突然中斷了,為此我傷心了很久。”杜博瓦夫人說道。

“怎麼了呢?”

“幾個月之後我收到一封來自阿爾及利亞的信,這封信讓我傷心欲絕,您要知道,對於一個戀愛中的女人,這是難以忍受的——”

“他怎麼了到底?”我迫不及待地打斷她。

“他告訴我他隨他家人去了阿爾及利亞,在那裏買下了農場,打算在那邊定居了,而他,也要和他父親的朋友的女兒結婚了。他讓我忘記我們的過去。”杜博瓦夫人黯然神傷。我能想象當年的她該有多麼傷心。

“阿爾及利亞是法國的殖民地,肯定很多法國人去定居。”我說道。

“是的,您曆史學得不錯,可這對我來說是個糟糕的消息。”

“然後?”我繼續問道。

“然後……沒然後了,他真的和別人結婚了,男人都是壞東西。”杜博瓦夫人憤憤說道。

這時我看到杜博瓦先生啞然失笑,口水又欲流出來。

“一年後我再次收到了他的信,這是從巴黎寫來的。他告訴我,他覺得很不幸福,心裏一直想著我,讓我原諒他,並且邀我去巴黎和他一起生活。”說到這裏,杜博瓦夫人神色才轉回了正常。

“然後您就去了?”我笑了起來。

“沒有,我生氣了,他開車來接我的,求了我一個月我才去。”她心滿意足地答道。

“那您還是去了,總之。”我笑了起來。

“是啊,戀愛中的女人都是傻子,真是傻子。”杜博瓦夫人也笑了起來。

聽完他們的愛情故事,我不禁喃喃自語道:

“阿爾及利亞……”

“怎麼,您也有朋友在那裏?”杜博瓦夫人看著我笑。

“是的,有一個。”我的微笑很勉強。

“法國人麼?”

“中國人,她很漂亮。”

“您說來這裏過夏天,我就猜到總有些原因,是因為她?”

“也許——不過我不確定。”我被杜博瓦夫人問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後悔說出心思,便想轉移話題,我問道:

“為什麼退休了你們又回到這裏呢?”

“在我退休的那年,趁夏天長假的時候他說來度假,把我帶到這裏——您知道,我已經很久不回來了。家鄉的人們非常熱情。那個假期我開心極了,其實我早就厭倦了巴黎的生活,那裏的人,太冷漠了。他其實一直知道我的心思,假期快要結束的時候,他帶我來到這棟房子跟前對我說,‘嘿,尊敬的杜博瓦夫人,我們其實不用回去了,巴黎的房子已經被我賣掉了,行李隨後就會收到,這個房子便是我們安享晚年的地方!’”杜博瓦夫人難以掩飾激動,繼續說道:

“您知道嗎,曉,當他把我帶到房子後麵的時候,我驚呆了,這麼大一片美麗的薰衣草就在我的跟前。他說這是送給我的禮物。當時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當然現在也是。”杜博瓦夫人說到這裏,有些難為情。她甜蜜的表情讓人覺得她刹那間仿佛回到了少女時代。

“好浪漫的故事,你們真幸福。”我微笑道。

“您呢?您現在有女朋友麼?”

“沒有了。”

“不過這樣也好,單身樂趣多一點。”

“或許吧。”我想杜博瓦夫人理解錯了,不過我依然這麼回答她。

他們回屋裏之後,我一個人坐在一張小椅子上,麵對著眼前這片未開放的薰衣草,陷入了沉思。

回憶已經蒼涼冷卻,麵對即將吐蕊綻放的這些紫色,我內心有些恐懼,我其實害怕眼前這片植物的盛開。

這個太陽逐漸西斜的午後,我恍若所思,眼看著太陽在遠處慢慢移動。暮色籠罩大地的時候,遠處似乎升騰起縹緲的煙霧。從杜博瓦先生的書房裏飄出來的古典音樂,時而激揚,時而壓抑,時而纏綿,時而哀傷。這些畫麵和聲響混雜在我斷斷續續的回憶裏,一切遙不可及。

這讓我似乎看到自己的垂暮時刻,我分明能夠感覺出那份塵埃落定的安靜和黃昏的隱匿以及生命的召喚。

傍晚時分,杜博瓦夫人常常會做飄出奇怪味道的蔬菜湯。她把胡蘿卜、大蔥、香菜、蒜頭在機器裏絞碎,放進奶油,做出濃湯,吃得時候津津樂道地向我介紹製作方法。

我會不失時機地讚美她的廚藝。我對普羅旺斯地區的醃製橄欖讚不絕口,偶爾會把它們和尼斯的橄欖沙拉做一番比較。

美食是我們共同感興趣的話題,我們用一大半的時間來討論美食,每到這個時候杜博瓦先生總是默默地聽著,從不打岔。

我也會教她做些簡單的中餐館常做的點心。她樂此不疲,並且對我刮目相看,後來甚至直接以“中國大廚”稱呼我。

早上我和杜博瓦先生在書房的時候,我會刻意找些話題,轉移他一心整理那些信件的注意力。實踐證明,一說起戰爭,他就會神采飛揚,看來他確實對美食不感興趣。我會故意問道:

“二戰開始的時候,德國人先是攻克了波蘭,對吧?”

“1938年。”他立刻說道。

“那時候您多大了,估計沒我大吧?”

“15歲。”

“那麼小就參軍了?”我有些驚訝。

“不是,我……1942年參軍的。”他回答道。

“19歲。”

“沒錯,你數學……不錯。你們中國人……很精明。”他麵帶笑意。

“然後您就來這邊打仗了,遇到了杜博瓦夫人?”我問道。

“1944年,我……不知道會遇到她。”他嘴巴欲言又止。

“不然呢?”我追問道。

“不然……我就不來了。”他笑了起來,我連忙給他擦口水,眼前的這個法國老頭變得可愛起來。

“女人比……戰爭更糟糕……有時候。”他繼續笑說道。

“一點沒錯!您該吃藥了,杜博瓦先生。”我徹底被他逗樂了,拿起藥盒中的藥片,放到了他張開想繼續朝我吹噓的嘴巴裏,同時拿過來杯子。他看看我,笑著含住吸管吸了一口水,把藥片咽了下去。

我決心帶他出去走走,離開這個讓人壓抑的書房。他是個固執的老頭,開始不為所動。幾次思想工作之後,有一天早上,還沒等我開口,他突然對我說道:

“我們走?”

“去哪裏?”

“菜市場……找我老婆。”

我連忙推著他的輪椅,慢慢地推下寬寬的樓梯,來到車庫旁,然後拎著他的褲腰帶,把他放進汽車的副駕駛上,收起輪椅放進後備箱,發動了車子。

在他的指引下,我們很快到了早市。鎮上的人看到杜博瓦先生重返集市,熱情得出乎我的意料,像是看到了大明星,甚至有喝彩的意思。看來杜博瓦先生幾年沒有過來這裏了。

我們在蔬菜攤頭找到了正在閑聊的杜博瓦夫人。

她大吃一驚,欣喜地像個孩子,說道:

“瞧瞧,杜博瓦將軍來了!”

杜博瓦先生眼睛放光,笑了起來,得意揚揚。

我站在輪椅後麵,內心充滿了感動。

普羅旺斯鄉鎮上熱鬧的市井生活讓我融於其中,我內心時而悄然泛濫的那些舊日悲傷,正在漸漸退去。

從那以後隔三岔五我都開車帶杜博瓦先生去鎮上的市場。原先杜博瓦太太是騎自行車去,現在她坐在我們後麵,開心得很。集市上似乎每個人都認識其他人,大家熱情地叫賣,開著各種玩笑。

市場上的人都認識我了,他們會大聲地衝我喊:

“嘿,小中國人,你好嗎?”

“曉,幫你介紹個法國女孩子啊,保證你喜歡!”

賣土豆的戴眼鏡的老頭雙手插在口袋裏,經常會衝我們喊道。

“曉,杜博瓦先生是不是又想來喝酒了?”

“曉,你真英俊,聽說你還做得一手好菜,要不是50幾歲了今晚我一定喊你喝一杯!”魚市第二個攤子那個賣金槍魚的肥婆抖動著胸脯,一本正經地對我喊道。

我對這些洋溢著泥土氣息和地中海放蕩不羈的玩笑已經習以為常。我偶爾會和其中的某個老頭一起抽根煙,一起說幾句廢話,再推杜博瓦先生的輪椅往前走。我喜歡那些帶著泥巴的蔬菜,喜歡那些手寫的價格,喜歡那些布滿溝壑的老農臉和陽光下熠熠生輝的表情。

杜博瓦太太則單獨活動,邊買菜邊和路人聊天,買回一堆蔬菜瓜果。我們會在11點鐘準時在賣土豆的攤位集合。那部醬紫色的雷諾25笨重而大氣,我開著它回去的路上,會有時光交錯的感覺,覺得似乎自己成了三十年前的杜博瓦先生,嘴裏咬著大煙鬥,開著車,聽著Edith Piaf的《La vie en rose》,帶著穿著盛裝的杜博瓦太太從集市滿載而歸。

汽車前麵的路上會有薄煙升起,偶爾走過一兩隻鄉下野狗。

這樣的鄉村生活讓我半醉半醒,時光交錯。我儼然忘記自己為何身在此處,忘記自己將要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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