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旅途我大多數時間在昏睡,偶爾因為司機按動喇叭而驚醒。A8高速公路在南阿爾卑斯山脈間蜿蜒,路邊是鬆針樹和橄欖樹,偶爾也會有一片葡萄坡地出現,它們在這個季節泛起的淺綠色會給高速公路上的人視覺上的調劑。
大巴一路奔馳,絲毫沒有中途停留的意思。車內空蕩蕩的,前排的女孩靠著窗戶已經睡去。我擔心司機也困得睡了過去,這會讓我小命不保,幾次偷偷朝他看去,發現他肥胖的背影臃腫而冷峻,反光鏡裏他肉鼓鼓的臉部表情沒有什麼變化。正當我憂心忡忡的時候,司機的電話響了,他接電話的時候,也是“嗯”“好”之類的簡單應答。
我猜他一定不是地中海人。
不過我確定了他沒有睡著之後,精神鬆弛下來,又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的我感覺有人對我說話,連忙睜開眼睛,發現車已經停了下來,外麵是各式各樣的大巴車。好像是到站了,車裏隻剩了我一個人。當我發現司機微怒的表情的時候,一股腦兒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拎起包,匆忙從後排往前走去。
我麵帶愧色地向肥胖司機道了謝,跳下了車。
我背著包走出長途汽車站之後,來到了一個路口。這時四個不同的路標出現在我麵前,一個是市中心,還有三個看上去是小鎮。我毫不猶豫地往市中心的反方向走去。
我不知道我得走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遇到適合停留的地方,隻是這麼走著,毫無計劃的徒步旅行,便是我的計劃。
我越走越遠,越走眼前越荒涼。我的身後時不時有汽車走過,有的還朝我按喇叭。我隻顧低頭走路,沒有攔車的意圖,他們便走了。
累的時候我會停下來,靠在路邊的橄欖樹上,從包裏掏出礦泉水,大喝一口,悠閑地卷一根煙,眺望遠方,慢悠悠地抽著卷煙,然後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塵土繼續走路。
夕陽西下的時候,我來到一個小鎮。我向報刊亭裏的老頭打聽附近有沒有薰衣草的農場。他正看著封麵上印著袒胸露乳的女郎的花邊雜誌,看都沒看我一眼,便伸出手指朝西邊指去。
我連忙道謝,朝著他指的方向走去。
走了個把小時,我身後開過來的汽車數量越來越少,偶爾會有穿著鮮豔的自行車運動愛好者從我身邊騎車經過。他們朝我豎起大拇指,我也朝他們做出同樣的動作。
我就這樣朝著太陽下山的方向走去,任憑太陽的餘暉將我的背影越拖越長。我知道那輪巨大的紅日最終會掉落到地平線之下,我也最終會像螞蟻一樣被暮色吞噬。
這樣的徒步旅行能讓我忘記過去,還是記住過去,我已分辨不清。
黑暗降臨的時刻,我開始擔心今晚的住處,並且開始懷疑報刊亭的老頭是否記錯了方向。我的背包裏隻有一個三明治,沒有睡袋。最壞的結果是往反方向折回,運氣好說不定能搭到順風車,在鎮上的小旅館過一夜,明天繼續找農場。
正當我的期待逐漸融化在漸濃的暮色裏的時候,遠處忽然出現幾盞昏黃的燈火。我心裏一亮,加快了步伐,朝那黑暗中的光亮走去,起碼可以試試能否借宿一晚。
這是棟在法國常見的二層小樓,由石頭和水泥構造而成,一樓是車庫,樓梯直接到二樓,陽台上種滿了紅豔豔的盆花。
我小心翼翼地走上樓梯,輕輕敲了門。幾分鐘之後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濃妝豔抹的老婦人出現在我麵前。
“晚上好,先生。 ”她打量了一下滿臉疲憊背著行囊的我,打了聲招呼。
“對不起,夫人,我是個中國學生,過來旅行,不過我運氣很糟糕,迷路了,請問可以在這裏待一晚上麼?”
我為自己唐突地闖入感到很抱歉,隻是在試試自己的運氣。
“抱歉,您可以等我一分鐘麼? ”
“當然可以,夫人。 ”我畢恭畢敬,站到了一邊。我已經在考慮往反方向回城裏過夜。
老婦人轉身朝屋裏走去,看來她是去問她的家人。
“您請進吧! ”兩分鐘後,她走到我麵前,朝我友善地笑了起來。
這意味著不用再走一個多小時的夜路回鎮上,我滿身的疲憊似乎一下子都消失了,連忙謝道:
“多謝了,您太友好了! ”
屋子裏麵燈光柔和,壁紙是紫色華麗的格調,吊燈是有些黯淡的銅飾古典風格。屋子裏麵傳出悠揚的古典音樂。這家主人,和我之前腦子裏豪放粗魯、性情激動的地中海普羅旺斯人絲毫搭不上邊。
“向您介紹一下,這是我丈夫,杜博瓦先生。 ”
我眼前的這位老人坐在輪椅上,體態臃腫,頭發已經全白,脖子上圍了一條毛巾,表情略微僵滯。
“晚上好,杜博瓦先生,我叫蘭曉,很抱歉打擾你們用晚餐。”
此時已經是晚上7點一刻,他們正在用晚餐。我為自己的唐突到來再次表示道歉。
“Ni hao ! ”杜博瓦太太用帶了很多法語口音的中國話和我打招呼,這時候她笑了起來,表情已經絲毫沒有了初見我敲門時候的疑慮。
杜博瓦先生嚴肅的表情突然鬆動,友好地笑了起來。口水從他嘴裏流出來,他立即停下笑,用手顫抖著緩緩拿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下口水,表情有些尷尬。
“那好吧,您請入座,曉! ”杜博瓦太太示意我入座。
我的肚子這時候不合時宜地“咕咕”叫了起來,我尷尬地一笑。杜博瓦先生再次笑了起來,又一次流出口水。這時杜博瓦太太放下手裏的杯子,起身笑著對我說:
“我丈夫是殘疾人,幾年前得了帕金森綜合征,您聽說過這種病麼?”
“聽說過的,拳王泰森也是。”我想了想,回答道。
“我曾經……比他……強壯。 ”杜博瓦先生幽默地說道。
我們都笑了起來,陌生感全消。
晚餐簡單而豐盛,半隻烤雞,一份地中海沙拉,還有是粗麥麵包。就著當地風味的奶酪,喝著普羅旺斯地區濃鬱的紅酒,我的目光開始迷離,往事想湧上心頭,我試著壓製住它們。
這對夫婦談吐幽默,似乎對中國有著無比的好奇。期間老太太不停地從房間和客廳找來一切與中國相關的物品,比如紙扇,比如舶來的鼻煙壺,還有些仿製的我說不出什麼名堂的奇怪東西。
通過交談,我了解到他們曾經住在巴黎,退休後賣掉房子來到這邊,買下這棟房子,安度晚年。
酒足飯飽之後,我告訴他們,我來法國快兩年了,曾經在巴黎,後來一直住在尼斯,這個夏天過後我會去斯特拉斯堡讀書。
入鄉隨俗,我順著他們感興趣的話題聊著天,不覺已經9點多鐘。
這時候杜博瓦太太注意到我看牆上的掛鐘,便笑著說:
“曉,我想您一定很累了,請跟我來,我帶您去今晚您住的房間。 ”
我起身隨她走進一個房間,打開燈,一個溫馨的小房間展現在我眼前:床不大,但床單潔白,房間被主人收拾得幹淨利索。
“這是我兒子的房間,他叫菲利普,他在波爾多工作,您聽說過這個城市麼?”
一聽波爾多,我明白那裏最有名的就是葡萄酒,便做了個喝酒的姿勢。她會意地笑了。
房間裏的設備一應俱全。我洗了個熱水澡,迫不及待地躺了下來。
普羅旺斯的鄉村夜晚格外安靜,和海濱城市尼斯夜晚的人聲鼎沸、酒鬼成群截然不同。我關上台燈,疲憊不堪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