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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平

第三節 好白菜都讓豬拱了

一連幾天,李卓然白天幾乎足不出戶,一心一意地製訂《東江晨報》改版方案。

那天,潘總編鄭重其事地約他到辦公室,和他進行了一場推心置腹的親切交談。

潘總編首先對李卓然那天在會上的慷慨陳詞給予高度評價,稱他的發言有激情、有水平、有擔當,在關鍵時刻力挽狂瀾,使他的改版計劃在即將流產之時起死回生,最後在邱董事長的強力支持下獲得通過。

李卓然趕緊問這個邱董事長到底是怎麼回事。

潘總編說:“哦,我隻能告訴你,這是晨報曆史的產物,或者說,這也是改革開放初級階段的一種特殊現象。”

原來,《東江晨報》是在當年的“八十年代看深圳,九十年代看東江”的經濟大潮中創辦的。那時由美國熊貓汽車公司投資建設的熊貓汽車城即將落戶東江,一下子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全國各地的大批企業一起湧進東江市,大量的資金也滾滾而來,各種行業特別是房地產業迅速升溫。

辦企業都要打廣告,南方人管這叫“賣廣告”。但是那個時候的東江市,隻有一張周三刊的市委機關報《東江報》,盡管他們拚命增加版麵,但還是造成大量的廣告積壓。就有人提議創辦一張晚報或晨報以分取一杯羹。於是市委宣傳部牽頭,派出一兩個幹部任報社領導,然後招兵買馬,很快一張報紙就應運而生了。開始並沒有國內統一連續出版物號,隻有一個內部準印證。盡管如此,還是一下賺得盆滿缽滿。此時社會上一些與文化多少沾點邊的公司一看有利可圖,立即如法炮製,整個東江市一下子冒出十幾家報紙來。然而,隨著“熊貓效應”的消失,隨著經濟泡沫的破裂,來賣廣告的人越來越少,漸漸晨報難以為繼了。市委宣傳部為了保住這張報紙,想了許多辦法。最後一招是動員企業投資協助辦報。深圳市的一家企業願意先期投入一百萬元,這家企業的老板就是邱董事長。從此,他成為東江晨報社的大股東。市委宣傳部和企業簽的合同上明確規定,報紙依然姓黨,要繼續為宣傳黨的方針政策服務。報社在政治上必須接受市委宣傳部的統一領導,報社董事會隻負責經營。經營利潤歸企業所有。

“哦,原來是這樣啊!”李卓然聽到這裏,感到心裏沉甸甸的。

“但是他們……”潘總編欲言又止,“這些事情以後我們慢慢再說。總之你就既來之,則安之吧。卓然,你要認真協助我把報紙辦好,隻有這樣,我們每個人才會有光明的前途。你放心,我隻要在這裏,就會對你負責的。”

於是兩個人開始深入交換意見,最終敲定了改版框架。

在交談中,李卓然感覺潘總編的確不是一般的人。他雖然也是南方人,但是人家曾在北京上過大學,畢業後又在北京的一家大報當過記者。再後來,他就乘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回到了深圳,成為一家報社的中層幹部。又因為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他便跳槽,應聘到東江晨報社來當老總。他經多見廣,思維敏捷,雖然沒有辦過晨報,但卻懂得辦晨報的基本規律,也懂得識人用人。總之,他算得一個內行領導,同道中人。

商量到最後,潘總編說:“卓然啊,現在離1998年還不到十天。這些天你什麼都不要幹,就集中精力搞改版方案。在我們商定的框架內,結合你的辦報經驗,你可以充分發揮你的想象力、創造力,動用你的一切聰明才智,力爭拿出一個高質量的改版方案。明年的《東江晨報》能不能辦好,全看你的了。”

潘總編說完,拍一拍李卓然的肩膀,一雙眼睛期待地望著他。

“士為知己者死。”李卓然心裏忽然湧上了這樣一句話。一到南方,一進報社,就遇上了這樣一位知人善任的領導,他很高興。他就像表決心一樣說:“潘總你放心,我一定會全力以赴的。”

潘總編接著又小聲告訴他:“按照你的資曆和能力,本來是想聘任你做副總編的,但這次主要是招聘中層幹部和采編人員。報社原來已有三個副社長,其中一個管編務,指標已經超了,不好再安排,所以我們反複研究,決定讓你先做總編室主任,等將來有了位置再做考慮。總編室主任,你當然知道這個位置的重要性了。”

李卓然點點頭,表示對此完全理解。他心裏明白,報社這麼安排,還有一個原因潘總編不好意思說出來,那就是自己原來的報社按行政級別套隻是個科級單位。《東江晨報》畢竟是市級報紙,按行政級別套東江晨報社應該屬於處級單位,那麼總編室主任,就應該是正科級幹部了。這和自己原來比,已經屬於提拔了。

李卓然受命而去,開始滿懷激情地投入工作。他每天都在伏案奮筆,一稿不行,就再來一稿。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工程師,正在一張張白紙上描繪著報社的美好藍圖。一旦這藍圖投入使用,一座座高樓大廈就會拔地而起。他再次體會到了“重任在肩”這四個字的含義。

白天搞得頭昏眼花,晚上吃完飯,他便會和同房住的王光明、劉青草一起出去散步。東江市的夜晚,到處燈紅酒綠。滿街的發廊和錄像播放廳,是夜裏最為活躍的地方。發廊三五步一家,裏麵小姐的穿著打扮,比歌舞廳裏的小姐還要性感暴露。她們有的坐在裏麵的顯眼位置,有的幹脆站在門口搔首弄姿,甚至會對過往的行人招手,聲音嗲嗲地叫道:“大哥,進來玩下嘛。”街上還有一家又一家歌舞廳、桑拿室,用霓虹燈誇張地打出五顏六色的廣告,燈光徹夜不熄。這些地方就像一頭頭張開大嘴的巨獸,不斷吞噬著來自天南海北的充滿欲望的各種男人。在一些背街上,燈光模糊的街道兩側,還遊蕩著許多站街女。這些女人年齡稍大,但是據說價格便宜,她們的服務對象是外地打工者。世界似乎一下子進入了一個人欲橫流的時代,一切都變得赤裸裸的毫無遮攔。

其實三個男人從一家家發廊門前走過,心裏也都癢癢的。但是他們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自己囊中羞澀。於是一千次一萬次把心中的欲望壓下去,嘴裏還都在強烈地批判這種肮臟醜惡的社會現象,而且他們不斷發出疑問:這情況,警察為什麼不管呢?他們都在忙啥呢?

發廊不敢進,歌舞廳、桑拿室更是不敢想,錄像廳倒是可以大搖大擺地進去的。每人隻需花一兩塊錢,就可以在裏麵看個通宵了。特別是到了晚上十點,錄像廳裏就開始播放一些香港三級片,許多鏡頭非常刺激。這在外地都是看不到的,也算是到南方來過把癮吧。

他們三個人幾乎每晚都要看錄像到深夜。

閑下來的時候,他們也彼此介紹了各自的情況。原來王光明是請假到這裏來的。他所在的報社經濟狀況不是很好,員工工資低,再加上他在總編助理的位置上一直動不了,他就想出來找個地方“撈世界”。但是他很聰明,不聲不響請個病假就出來了,如果情況不對馬上就可以回去。不像李卓然,鬧得山搖地動,沸沸揚揚,不顧一切地出來,連退路都沒有了。

還有劉青草,別看年輕,可是人家也知道和報社領導打好招呼,說是出去闖闖,不行就再回來。

相比之下,李卓然覺得自己真是太笨了。為什麼一定要大張旗鼓地出來,不給自己留半點退路呢?後來他又想,人哪,有時必須置之死地而後生。現在你沒了退路,這也許是好事。這樣隻能逼著自己往前走,心無旁騖地去創造新的生活。

他不斷給自己打氣,也給王光明、劉青草打氣,說天下的晚報和晨報沒有一家是辦不好的。隻要他們改了版,局麵肯定會很快改觀,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找出了一個日記本,取名叫“南方日記”,並在扉頁上寫道:

“1997年12月20日,我告別家鄉,辭別親人,拋卻已經到手或即將到手的一切,踏上了南行的列車……此行是對是錯,要到幾年以後才知道。我為什麼南下,連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是為心中的一個什麼夢想吧?但是既然來了,就得勇往直前!因為開弓沒有回頭箭。奮鬥吧!美好的生活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別人恩賜的,而是自己去親手創造的。唯有創造,才能樂在其中。”

他什麼都往日記本裏記。現在,他已經把在南方這幾天經曆的和觀察到的社會問題記錄“在案”了,比如打電話亂收費的問題、賣淫嫖娼無人管理的問題、錄像廳播放三級片毒害青少年的問題……他準備在報社改版之後,說準確點,是他擔任總編室主任之後,組織幾次戰役性報道,他就不信這些醜惡的社會現象治理不了。

這天晚上,應梁如月之邀,他們三個人一起去她家吃新疆大盤雞。

王光明和劉青草對李卓然說:“我們是沾了你的光。”也不知道他們怎麼看出來,李卓然和梁如月的關係好像非同一般。

梁如月的家也在金地花園,是她自己租的一套兩居室的房子,裝修簡單,家具也簡單。他們進屋一看,梁如月還叫了馬向南和報社的一些老同誌,再加上梁如月的老公,總共有十多個人。

一看見梁如月的老公,李卓然的腦子裏就蹦出一句話: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還有一句也跳出來:好白菜讓豬拱了。

這人怎麼可能是梁如月的老公呢?要長相沒長相,要文化沒文化,要工作據說也沒個正當工作。見了人,木頭一般也不會說話。李卓然感到奇怪,美若天仙的梁如月怎麼會嫁了這樣一個老公?真是好漢無好妻,賴漢守花枝。他甚至立即產生了一種取而代之的衝動。

讓李卓然感到意外的是梁如月還有一個八歲的女兒,名叫蘭蘭,非常聰明可愛。她正在讀小學,蝴蝶一樣在屋子裏跑來跑去,見了誰都不認生。看見她,李卓然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婚姻的不如意,想到自己都四十出頭了還沒有孩子,他多想有個像蘭蘭這樣的女兒呀!可是這是人家的孩子,是梁如月和那個醜八怪生出來的孩子。這麼一想他心裏竟然有點酸溜溜的,有句話又跳了出來:恨不相逢未嫁時。

現在,大家圍桌而坐,一邊等著梁如月的大盤雞,一邊互相介紹。原來這些老同誌都來報社幾年了。他們來報社的原因也不同:有的是大學畢業被分配來的,比如黃曉敏等;有的是為了愛情來到南方,輾轉到這裏來“落草為寇”的,比如高自然和李佳媛,這是一對俊男靚女,他們一點也不避諱談自己的羅曼史;有的則是因為本來就沒有穩定工作,流浪而來的,即所謂“流浪記者”。反正每個人來的原因都不一樣,每個人都有一本血淚賬。

老同誌們就開始大倒苦水,控訴東江晨報社害人不淺,是個火坑。他們稀裏糊塗地跳進來,到現在幾乎都是一貧如洗,有家難回。

“既然如此,那你們為什麼非要在晨報這棵樹上吊死呢?”李卓然向他們發出了這樣的疑問。

大家七嘴八舌回答了一通,李卓然聽出來無非是三條:一是報社還欠著他們的工資呢,一走怕要泡湯了;二是一時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三是對報社還抱有最後一絲希望。

目前的情況是,報社已經有幾個月沒發工資了,大家幾乎都已彈盡糧絕,眼看就要堅持不住了。

“那你們為什麼不奮起抗爭,想辦法改變現狀呢?”李卓然再次發問。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告訴他,其實他們也抗爭過。就在去年,他們發起過一場簽名運動,強烈要求任命總編室主任徐文浩為副總編,讓他管業務,以改變報紙當時的狀況。但是,報社領導卻對徐文浩不感興趣,認為是他在背後搗鬼。這場轟轟烈烈的運動,到最後還是不了了之。反倒鬧得徐文浩待不下去,他隻好黯然離開了。

李卓然這時想到,自己現在住的屋子,就是徐文浩的宿舍;自己即將接的總編室主任,也是徐文浩的職位。那麼,自己該不會步徐文浩的後塵吧?

大家繼續告訴他,雖然簽名運動失敗了,但是也產生了作用,就是報社領導決定再度向全國招聘采編人員以及中層幹部,想做最後一搏。他們竟然把廣告“賣”到了國家級的新聞出版報上,廣告上開出了“協助辦理調動,解決住房、夫妻兩地分居和子女就業問題”等條件,簡直是天花亂墜!於是又吸引了一批不知情、不怕死的人從四麵八方彙聚而來。說好聽點是來尋夢,追求人生理想;說難聽點是飛蛾撲火,是豬羊走入屠宰家,一步步來尋死路……

他們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似乎忘了李卓然、王光明、劉青草、馬向南就是這麼被騙來的。李卓然倒還承受得住,但是他看見那幾個人的臉色都變了。他們大概都被“來尋死路”幾個字給嚇著了。

一股豪氣再次從李卓然心底升起,他不由得站起身來說道:“諸位,請大家千萬不要灰心。我覺得,《東江晨報》還是大有希望的,大家是可以在這裏拚搏一番的。人生能有幾次搏,此時不搏何時搏!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畫最新最美的藍圖。你們聽我分析啊,第一,東江市的大環境不錯。我雖然還沒有真正深入,但我看報紙查資料發現,這裏山清水秀,資源豐富,又靠近深圳香港,快速發展那是遲早的事。第二呢,不管我們是不是受了蒙騙,現在晨報社畢竟又聚攏了一批人才,加上原來的業務骨幹,也算是兵強馬壯了。我認為潘總編是一個有水平的領導,報社班子已經決定徹底改造報紙了。不瞞你們,我受社委會的委托,正在全力製訂新的改版方案。如果我的方案能夠順利通過,我可以向你們保證,報紙版麵絕對會煥然一新的!”

李卓然邊說邊堅定地做著手勢,好像他是一個決勝千裏的將軍。

大家果然受到了鼓舞,臉色沒有那麼沉重了,有的人甚至鼓起掌來。恰好這時梁如月端著兩個炒菜從廚房裏出來了,她滿麵笑容地招呼大家:“來吧,各位,開飯嘍!”

於是大家的注意力就轉移到飯菜上來。李卓然看得出來,那些老同誌可能好久沒有吃過“大餐”了,一個個兩眼放光,筷子飛舞,每上來一個菜,眨眼之間就被吃光了。他心裏就想:這麼下去,等會梁如月吃啥呀?於是他放下筷子,走進廚房去幫忙。

梁如月還在灶台上忙著,她的老公在給她打下手。這個美女,看起來做飯也很在行,她腰間係著圍裙,頭發高高地盤起,臉蛋紅撲撲的,顯得別有韻致;袖口挽起,露出白嫩的手臂。“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李卓然的腦子裏又跳出了這樣的話。他斜著眼看看她的老公,不知道這個又黑又矮又醜的家夥,哪裏來的這麼好的豔福。

看見他進來,梁如月趕緊說:“卓然你來幹什麼?快去吃啊!不好意思,今天一忙,忘了買酒了,要不讓我老公現在去買吧。”

李卓然趕快說:“千萬不要,我今天不想喝酒。大家都等著你們上桌呢。”

梁如月說:“來得及。大盤雞馬上就好,告訴大家吃慢點啊。”

李卓然注意到,梁如月的老公這期間隻是朝他點了下頭,一句話也沒說,好像不怎麼高興似的。他轉身出來,心中暗想,也許她家根本沒有閑錢買酒了。這麼一個漂亮的女人,怎麼會落到這一步呢?你可要努力幫助她改變現狀啊!他很想下樓去買點酒回來,但是一想那樣對梁如月的臉麵不好,於是作罷。他回到飯桌上說:“各位悠著點啊,還有主菜沒上呢,梁如月讓大家吃慢點。再說她和她老公還沒吃呢。”

也許是因為墊了底,也許是聽出了李卓然的弦外之音,大家這才慢了下來,紛紛舉起茶杯,以茶代酒,開始敬起李卓然來,老同誌一個個說道:“卓然先生,你來了就好了,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了。”王光明、劉青草、馬向南也說:“你是搞晚報出身,原本就是晚報副總編,我們幾個唯你馬首是瞻,就看你的了。”

瞬間,李卓然似乎又找到了在塞外晚報社時的感覺。那時候無論他出現在什麼場合,都會有人敬他、寵他。晚報副總編,官職不大,但卻掌管輿論,引導潮流,加上他又出過小說集,拍過電視劇,屬於社會名流,到哪裏人家不崇敬三分啊。可是來到這裏,他過去的一切都歸零了,一切都要從頭開始了。現在又有人奉承他,他嘴上雖然說著“哪裏哪裏”,心中卻十分受用。

正說著話,突聽有人敲門,從外麵進來了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強壯男人,他剃了個光頭,卻蓄著胡子,顯得野性十足。他手裏提了個袋子,一上桌就問:“誰是李卓然?”

李卓然趕緊站起來說:“我是。”不想那人過來就給了他一拳,然後又跟他來了個“熊抱”,嘴裏嚷道:“大哥,咱倆可是親老鄉啊!早就聽說你來了,剛來見你,失禮,失禮!”

李卓然被這人搞得一愣一愣的。恰巧這時梁如月端著大盤雞過來了。她說:“卓然,他叫鮑建華,筆名叫蘇子,就是從你們塞外草原來的。我今天特意叫他來和你見個麵。”

哦,在這裏還能遇到老鄉!李卓然不由得一陣高興,他立刻回敬了蘇子一拳,說:“我在《東江晨報》上看到你編的版麵了,是《南國尋夢》對吧?辦得不錯,不錯!沒想到是咱老鄉在操作。”

蘇子就嘿嘿地笑,他往桌子上看了一眼,大大咧咧從布袋裏拿出幾瓶白酒,說:“老鄉見麵哪能不喝酒?來,倒上,倒上。這酒我可存了好久了。”說著,就用牙齒咬開了一瓶酒的蓋子,不由分說地往李卓然眼前的茶杯裏咕咚咕咚地倒起來。接著他讓梁如月給他找來一個空杯,也咕咚咕咚地倒上,然後端起來,先用指頭蘸一下,向空中彈一下,向地上彈一下,又往腦門上抹一下,之後再和李卓然碰一下,一仰脖,咕嘟咕嘟喝下去了。

對蘇子的這一係列動作,李卓然實在太熟悉了。在塞外草原,無論是蒙古人還是漢人,酒場上如果講究起來,都會這套動作,意思是敬天、敬地、敬自己。時間久了,也就習以為常了。但是在這遙遠的南方見到這樣的動作,他卻感到格外親切。他猜想蘇子一定是蒙古族的,這一點從姓氏上也可以看出。他知道蒙古人最實在,最見不得喝酒耍賴的人。於是他也端起杯來,一飲而盡。

眾人就熱烈鼓掌。

接下來,蘇子又給每一個人都倒上了酒,誰不要都不行,隻是有多有少。這時候,梁如月和她的老公也上了桌。蘇子儼然成了東道主,他說:“今天大家都到我如月姐家來了,我來晚了很抱歉。我代表我如月姐還有姐夫,歡迎大家,特別是我的老鄉李卓然。來吧,有種的,咱們整!”

一有了酒,飯桌上的氣氛就大不一樣了。於是大家又開始輪流致辭,喝了個昏天黑地。因為是在私人家裏,又沒有什麼領導在場,所以大家格外放鬆,到最後簡直有點放浪形骸了。

酒喝到一定程度,蘇子便拉著李卓然劃拳,接著梁如月和馬向南也加入了。別人不會劃,就在旁邊觀戰、起哄。蘇子和馬向南雖然男女有別,但是他們兩個的性格有點相似,一見麵就開始拚酒,誰也不肯讓誰。起初他們還以拳論輸贏,後來幹脆單挑起來。別人勸也不聽。結果兩個人很快都喝多了。他們抱在一起開始唱歌,彼此稱兄道弟,也分不清誰是男誰是女了。酒桌上亂作一團。

李卓然忽然發現,梁如月的老公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接著,梁如月也不見了。舉頭四顧,發現臥室的門關了起來,裏麵隱約傳出哭叫聲和打鬥聲。他急忙走過去敲了敲門,喊道:“如月,梁如月!”

裏麵的聲音停了,過了一小會兒門才打開,原來梁如月一家人都在裏麵。她的女兒在哭泣,梁如月頭發淩亂,臉上也似有淚痕。她的老公好像怒氣衝衝的,見有人來,竟然一言不發地走出來,打開房門摔門而去,弄得所有人都十分尷尬。

梁如月這時很不好意思地走出來,她對大家說:“沒事兒,是為家務事爭論了一下。來,繼續喝酒,喝酒。”說著她走過去,咕咚咕咚給自己倒了半碗白酒,舉起來,“各位兄弟姐妹,來吧,我敬大家。既然我們從天南海北走到一起來了,從此就是親人。我衷心祝願大家都能幸福快樂!請大家一起說:《東江晨報》,你快好起來吧!”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重複著梁如月最後這句話,把眼前的酒都喝幹了。

此時蘇子帶來的幾瓶酒已經喝光了,他嚷著還要去買,卻被李卓然製止了。李卓然說:“時候不早了,如月也夠累的,我們散了吧。既然大家在一起了,以後喝酒的機會多著呢。”

眾人響應著,紛紛起身往外走,邊走邊說著感謝讚美梁如月的話。李卓然剛走到門口,卻聽梁如月說:“卓然,你留一下,我想跟你說幾句話。”李卓然正想安慰她一下,聞言急忙站住,說:“好,那你們走先吧。”他故意使用了本地人的說話語序。他們總是喜歡動詞前置,把“我先走”說成“我走先”。

眾人便打著哈哈下樓去了。蘇子一路摟著馬向南,東倒西歪,邊走邊嘻嘻哈哈地繼續唱歌。

梁如月把門關上,說:“卓然,你稍等。”她手腳麻利地簡單收拾了一下,又安頓好女兒蘭蘭睡覺,然後穿起外套說:“走,我們出去走一走吧。”

兩個人下了樓,出了小區,沿著一條小街往前走。小街兩側長滿了紫荊樹,樹上的花朵顫巍巍的,微風一吹,紛紛落下,腳下就鋪滿了花瓣,鼻孔裏就鑽進了幽幽的香氣。路燈的光和月光混雜著從樹隙間灑落下來,滿街一片迷蒙,充滿浪漫情調。李卓然和梁如月並肩走著,他們心中一時都充滿了詩意和幻想。

其實李卓然在來南方之前,就成千上萬次地幻想過這樣的情景,他和一個紅粉佳人,就這樣肩並肩並且手挽手走在南方的街道上。他們心靈相通,誌趣相投,一起奔赴美好的新生活。他偷眼去看梁如月,朦朧的光線下,她顯得更加寧靜美麗,宛若一個仙子穿行在花樹之中。他不由得產生了一種巨大的衝動,真想立即去拉住她的小手,向她訴說愛慕之情。

且慢,梁如月可是有老公、有孩子的人啊!而且,你現在也還不算是個單身漢啊!

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鐘了,但是街上的行人還是熙熙攘攘的。不過大家都步履匆匆,沒有閑工夫相互打量。李卓然、梁如月這樣一對俊男靚女在街邊行走,也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他們暫時沒有說話,隻是默默走著,都在想著心事,尋找著話題的切入點。

最後還是梁如月率先打破了沉默,她說:“卓然,今天讓你見笑了。”

李卓然趕緊說:“沒有沒有,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我理解,理解。”

梁如月最後在一棵紫荊樹下站住了,轉過她美麗的麵龐對著李卓然,發出了一聲長歎,並哽咽道:“我的命,真的是好苦啊!”

李卓然看到,有亮晶晶的淚水順著梁如月的麵頰流淌下來。他一下子有點發慌,也有點心疼。他非常想上前去擁抱梁如月,給這個如花似玉的女人一點溫暖和安慰,或者替她擦一下淚水,但他什麼都沒敢做,隻是輕聲勸道:“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梁如月先是抽泣,接著忽然蹲在地上,嗚嗚地大聲哭出來,很快又把聲音憋回去,雙肩劇烈抖動。李卓然手足無措地站著,他看看四周,害怕引起人們的誤解。後來他從口袋裏掏出紙巾遞過去,讓她哭了一會,又拉住她的手臂讓她站起來。梁如月邊哭邊搖著頭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當著你的麵哭,出醜了。”

等她平靜了一些,李卓然忍不住問:“如月,我問句不該問的話,你這麼好的一個人,怎麼當初會嫁給……”

梁如月說:“唉,這都是因為我的軟弱。我真的是羞於提起呀。”

梁如月斷斷續續地講述起來。

原來當年在新疆的時候,梁如月是市電視台的一個播音員。她在熒屏上剛一露麵,就引起了許多人的瘋狂追求。在這些人中,不乏各種優秀人物。那時梁如月涉世未深,一時拿不定主意。誰都不會想到,她這樣一隻高傲的白天鵝,最後竟然真的落入了一隻癩蛤蟆之口,她被他們單位的一個最不起眼的司機給搞定了。

這個司機就是梁如月現在的老公。梁如月一進電視台,他就處處向她獻殷勤,一有機會就開車接送梁如月,整天對她噓寒問暖。梁如月經常被感動,但她隻把他當成自己的一個粉絲,說實話並沒有把他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梁如月喝醉了酒,他又開車送她回家。在她完全迷糊的狀況下,這個家夥竟然把車開到了一個僻靜之處,來了個霸王硬上弓,把生米煮成了熟飯。等到梁如月清醒過來,一切已經成為事實。

梁如月憤怒得發瘋,拚命抓他、咬他,穿好衣服要去公安局告他,但是這家夥卻一點也不怕。他跪在梁如月麵前說:“你去告吧,我隻是個司機,我沒什麼好怕的。但是你的名聲卻完了,你可是個姑娘,是個名人啊!”

可憐的梁如月反複權衡,最後竟選擇了隱忍,隻是從此再不坐他的車。沒想到那家夥卻得了便宜還賣乖,出去散布說他已經得到了梁如月,還說是梁如月主動獻身,連細節都描述出來了,齷齪不堪。

大美女梁如月立刻身陷醜聞,她的形象在人們的心目中一落千丈。而那個無恥的混蛋,一麵肆無忌憚地毀壞著梁如月的清白,一麵又開始調動一切能調動的人來說媒,指天發誓會一輩子給她當牛做馬。軟弱可欺的梁如月,最後被他搞得聲名狼藉,無可奈何地嫁給了這個奪走她貞操的流氓。社會輿論嘩然,人們無不惋惜。

這倒也罷了,如果他能安心好好過日子,梁如月也就認了。沒想到這家夥好了一年不到,就開始整天疑神疑鬼,一會兒懷疑梁如月跟這個,一會兒又懷疑她跟那個,不斷對她進行跟蹤,動輒拳腳相加。梁如月多次要跟他離婚,但是他要麼揚言要殺她全家,要麼在單位瘋瘋癲癲地哭鬧,當著眾人的麵給梁如月下跪,自殘,以死相逼。最後,梁如月被他鬧得身心俱疲。

就在這個時候,梁如月發現自己懷孕了。對於要不要這個孩子,她思想鬥爭了很久。孩子出生以後,原以為那家夥會好轉,沒想到他又染上了賭博,根本不管她們母女的死活,沒日沒夜地出去濫賭,甚至連班都不上了。結果被單位除名。

孩子兩歲以後,梁如月忍無可忍,終於和他離婚,並秘密到東江市電視台應聘,當主持人。本來一切已經重新開始了,不想梁如月的美貌又惹了禍。台裏的一個領導看上了她,想讓她做自己的情人。梁如月不肯,他就處處打壓她。梁如月剛離魔爪,又陷狼窩,欲哭無淚。

後來,和她來自同一地區新聞界的徐文浩到了東江晨報社。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在知道她的情況後,他就把她介紹到東江晨報社來。好在梁如月有文字功底,幹了一段時間以後就完全上手了。徐文浩雄心勃勃,一心要把《東江晨報》搞好,結果一場簽名運動,卻使他不得不離開。偏在這個時候,她的前老公不知道怎麼打聽到她們母女的下落,竟然又追到南方來,死乞白賴不走了。麵對南方的花花世界,他一會兒想幹這,一會兒想幹那,最後卻什麼也幹不成。隻好又去賭博。今天聽說梁如月要請客,他實際上是有點不放心才留下來的,留下來就有點吃醋,吃醋了就又去屋裏動拳頭。

聽完梁如月的敘述,李卓然心中充滿同情,但是在哀其不幸的同時,又有點怒其不爭。他說:“如月啊,你過去軟弱,現在為什麼還要繼續軟弱呢?既然你們已經不是夫妻了,為什麼還要讓他住在家裏呢?他還敢打你,簡直反了!”

梁如月又歎了一口氣說:“你不知道,他可是個亡命之徒啊,什麼事情他都幹得出來。他威脅說,如果我趕他走,他就先殺死孩子,再殺死我,然後自殺。我死不足惜,可是如果孩子真的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辦?她才多大啊!”

李卓然說:“這種人,你越怕他,他就越欺負你。我建議你去報警,說明情況,讓警察把他遣送回去。法律,是會保護弱者的。”

梁如月沉默一下,說:“遣送他,他還會跑來的。這個流氓,我這輩子就毀在他的手裏了。好了,我們先不說他了,還是說說報社吧。”

他們開始往回走,此時的梁如月情緒已經完全平靜下來,又恢複成高雅的女神模樣。李卓然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樣一個玉人,怎麼能夠和那樣一個無賴在一起生活。軟弱和忍讓,毀了多少人間佳麗啊!

“卓然,我今天留你是想告訴你,你毫無疑問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人,你來了,給晨報帶來了希望。但是我發現,你的文人氣還是挺重的,遇事容易衝動,容易感情用事。我想再次提醒你,你可千萬不要重蹈我老鄉徐文浩的覆轍啊!”

“不會,”李卓然信心滿滿地說,“現在的情況和你們那個時候不同了。那時候潘總編還沒有來,現在他來了,跟著他幹就是了。”

“嗯,是好多了。”

但是,因為以前報紙辦得太差,訂戶太少,所以廣告業務自然上不去,入不敷出,漸漸報社就發不出工資了。發不了工資,當然就留不住人才,留不住人才,報紙當然就更辦不好,於是形成了惡性循環。

李卓然聽到這裏,一顆心不由得緊縮起來。

他們說著,走著,不覺走回了梁如月的樓下。但是梁如月並沒有馬上上樓,她接著又詳細地向李卓然介紹了報社采編人員的一些情況。

夜已經很深了,他們之間的談話也越來越深入。最後梁如月說:“卓然,今天我給你講了這麼多,就是想讓你心中有數,以便你今後帶大家把報社搞好。唉,你怎麼沒早點到南方來,或者說咱們過去怎麼就不認識呢!”

這個晚上,是李卓然到南方以後記憶最深刻、感覺最美好的夜晚。梁如月最後這兩句話,讓他反複回味了許久。

回到宿舍,已經是第二天淩晨了。但是李卓然仍然毫無睡意。他寫完日記,強迫自己躺在床上,可是他仍然睡不著。他的腦子裏滿滿的都是梁如月。梁如月給他講的不幸遭遇,就像老鼠一樣啃噬著他的心。他為這樣的一棵好白菜,被一頭又蠢又野又醜的豬給拱了而痛惜不已。

由梁如月,後來他又想到了報紙。報紙何嘗不是一棵好白菜!不管怎麼說,這也是一家市級報紙,而且還有國內統一連續出版物號,可是辦來辦去,怎麼會辦到如此地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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