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江晨報社後麵,有個居民小區叫作“金地花園”。名字很好聽,裏麵卻很破爛。樓裏沒有電梯,衛生狀況很差。也許正因為此,這裏的業主陸續搬走了,都把房子租了出去。報社圖這裏租金便宜,離報社又近,便租下了十幾套房供采編人員居住。因為采編人員極不穩定,來來往往,進進出出,所以房子不斷易主。現在李卓然住的這間房子,就是一個叫作徐文浩的人曾經住過的。李卓然昨天入住清理房間時,在抽屜裏發現了他的一遝名片,上麵標明的身份是:東江晨報社總編室主任。李卓然還沒來得及問,這個人是從哪裏來的,為什麼要離開。
李卓然的房間在三樓。經過二樓的時候,會看到一個平台。在二樓設個平台幹什麼不知道,反正不應該是放垃圾的,但現在這裏卻好像變成了垃圾場。那些租客當然也包括報社的人,根本就不講究,隻需走幾步但就是不肯往樓下丟,偏偏丟在這裏,弄得一上樓就聞到一股酸臭味。這還是小事,關鍵是引來了老鼠。
李卓然剛到南方,現在又是冬季,他還沒有領教蟑螂、蚊子的厲害,但是他已經和老鼠打過交道了。他怎麼也不會想到,南方的老鼠會有那麼大個兒,而且那麼猖獗。昨天辦公室老曾送他入住的時候,剛爬到二樓,就看見平台上那堆垃圾裏突然竄出好幾個大家夥,而且竟然直朝他們衝來。就在他們嚇呆的時候,老鼠從他們的腳邊跑下一樓了。夜裏,他剛剛睡下,就聽見房間裏有動靜。開燈一看,好家夥,一隻大老鼠正在享受他路上剩下的半袋牛肉幹。他開了燈它都不甚驚慌,慢慢鑽進了洗手間。他氣憤地追過去,就聽咚的一聲,那家夥竟然從廁所蹲坑那兒的下水道裏逃走了。李卓然剛重新躺下,又聽見它窸窸窣窣地來了,氣得他隻好把牛肉幹丟到門外的客廳裏去。夜裏,迷糊中他隱約聽見老鼠在門外打架的聲音。
李卓然出身於農村,又是個大男人,當然不怎麼害怕老鼠。現在他一邊往樓上走,一邊做好了戰鬥準備。果然,垃圾堆那裏又有幾隻老鼠尖叫著向他衝來。他抓住樓梯欄杆,側身抬起腳來狠狠踹去,就聽見老鼠吱吱哀叫著跑下樓去了。
李卓然回到房間,準備上床小睡一會。他的房間是三居室中的一間,朝陽,房間裏光線明亮。外麵還有一個陽台,使陽光不至於直射進來。房間設計很好,但是屋內陳設簡陋,隻有一張床、一張帶抽屜的小桌子和一把椅子。他帶來的皮箱沒處放,隻好找來幾塊磚頭,墊起來放在上麵。
李卓然剛要睡著,忽聽外麵門響,接著客廳裏有人說話,細聽有辦公室老曾的聲音。隻聽他說:“好了,你們先安頓好,休息一下吧。這間房裏,還有一個新來的,他昨天到的,姓李。他已經和潘總編見過了。有什麼情況,可以先問問他。”
然後聽見兩個不同的聲音在答應,又聽老曾開門出去了,那兩個人也進房間收拾起來。李卓然知道有新同事到了,他沒有動,腦子裏在想象兩個人的樣子。他覺得有點困,心想反正人已來了,等下再出去說話吧。他不覺睡著了。
當晚,報社潘總編出麵,請新來的同事吃飯。地點就在離報社不遠的鴻運大酒店。在這裏李卓然又聽到了一個新詞,叫作“對等消費”。就是報社免費給酒店做廣告,酒店則免費讓報社員工吃飯,互惠互利。李卓然在北方其實也搞過類似的合作,比如報社免費給製衣廠做廣告,製衣廠免費給報社員工做衣服。但是他們並不知道這叫作“對等消費”。
新來的人竟然有十多個,全國各地的都有。和李卓然同房的那兩個人,一個是江西某報社的總編助理,叫王光明,五十歲左右,天生一張笑臉;另一個是個青年人,來自湖南某市,名叫劉青草,是一家報社的記者,他也戴一副眼鏡,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一個來自遼寧的女孩引起了李卓然的注意,她快人快語,身上充滿北方人的豪氣。她長得其實一點也不醜,但是個頭太高,有一米七多,站在女孩中間顯得鶴立雞群。她的名字也很有意思,叫作馬向南,她對大家說:“我這匹馬,天生就是要往南方跑的。人家給我算命,說我隻有去南方才能找到男朋友。於是我就來了。”惹得全場一陣大笑。
也許是因為塞北草原和遼寧離得近,或是因為李卓然是在遼寧省讀的大學,他一下子就覺得馬向南很親切。他主動上前和她攀談,自我介紹。幾分鐘以後,他們就已經是好朋友了。李卓然宣布說:“這位,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馬向南立刻跑過來和李卓然擁抱,並裝作哭哭啼啼地說:“哥,這麼多年你都去哪兒了?我可找到你了。”接著又唱《妹妹找哥淚花流》,眾人便跟著起哄。
說話間,報社幾位領導陸續到了。李卓然發現除了潘總編,其餘領導上次來時他都見過。他們都是本地人,分別是副社長廖輝球、黃汝球、賴海光,還有辦公室主任曾光球。他不明白,南方人為什麼這麼喜歡這個“球”字,爭相把它加到自己的名字裏。在北方,這可是個罵人的字啊。還有,副社長賴海光明明是管編務的,應該叫副總編才對,但他偏偏是副社長,好像副社長比副總編大。
他就趕緊上前,和他們一一熱烈握手。他們就說:“好啊,你真的來了,又見麵了,真是太好了。”
讓李卓然沒想到的是,梁如月也應邀來了。她顯然精心打扮了一番,上身穿了件紅色的開領羊絨衫,下身是件黑呢短裙,臉上略施粉黛,在燈光的映照之下,顯得更加漂亮高雅,光彩照人。她一進來,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被她吸引過去了,屋子裏竟然出現了短暫的沉寂,大有一鳥進林百鳥啞然之感。
梁如月大方得體地跟大家招呼,樣子不卑不亢。潘總編就說:“好啊,我們的‘報花’也到了,大家入席吧。”待報社領導坐定以後,潘總編又招呼李卓然、王光明坐下,然後是老曾、梁如月等,頗有排座次的意思。李卓然心中便有一絲失落。他在北方報社的時候,也是領導,屬於核心人物,當然都是坐上座的,現在的情況卻完全變了。他在心裏暗暗說:“注意,差別從此就開始了。”
餐台很大,可容納二十多人,所以一點也不顯得擁擠。在服務員上菜的時候,潘總編開始一個個介紹大家。介紹到李卓然,他加重了語氣說:“這位李卓然先生,原是《塞外晚報》的副總編,有新聞副高職稱,屬於正規軍。他來了,我們辦報就大有希望了。”
眾人不由得喝了一聲彩,馬向南等人還鼓起掌來。李卓然心裏剛得意了一下,轉眼卻瞥見副社長賴海光向他投來了異樣的目光,臉色也不怎麼好看。他心裏不由得又是一沉。
在上菜的時候,潘總編讓服務員打開了一瓶洋酒,分別給大家斟上。看著洋酒,李卓然不由得想起,他上次來東江市考察的時候,誤把洋酒當成了北方的果酒,半杯半杯地跟人家幹,結果喝得大醉,弄得回去時怎麼上的火車都不知道。現在,可要注意了。
李卓然以為潘總編該致祝酒詞了,可是他卻號召大家喝起湯來,喝完湯又吃菜,剛吃了幾道菜,每人一碗白米飯已經端了上來。
這一切,都讓李卓然感到既新奇又不習慣。在北方,都是飯後才喝湯的,說是“灌縫”。另外,不把酒喝好就上飯,那是對客人的極大不敬,非打起來不可。但是在這裏,卻沒有這些規矩。他偷眼看去,已經有人開始吃飯了。酒呢,依然擺在每個人的麵前,好像被遺忘了一樣。李卓然不由得暗暗替潘總編著起急來。
比李卓然還著急的是馬向南,隻見她突然站了起來,舉起酒杯說:“潘總編,各位領導,各位新同事,為了我們能在南方相逢,大家喝杯酒吧。來,我先敬大家一杯!”
馬向南一說,全桌的人好像才如夢初醒,紛紛舉起酒杯說:“來,喝一杯,喝一杯。”可是他們並不真喝,隻是沾一下嘴唇,就放下了。
既然被馬向南打破了僵局,李卓然也跟著站起來說:“來,我鬥膽代表我們新來的同事,也敬各位領導一杯。我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還望領導們多多關照!”他說這話時看了一眼王光明,怕他有意見。但是王光明卻帶頭響應,於是新來的人紛紛站起來,舉杯向著幾位領導。幾位領導也站起來,飯桌上一時熱鬧起來。
接著李卓然又按照北方的習慣,分別敬桌上的每一個人,俗稱“打通關”。他先從潘總編敬起,然後是廖副社長、黃副社長、賴副社長、曾主任、梁如月等。每個人他都說上幾句恭敬得體的話。但是讓他鬱悶的是,他明明說好一個個地敬,可是別人老是跟著舉杯,舉杯又不喝酒,裝樣子。最後,他隻好走過去,一對一近距離敬酒。
李卓然一帶頭,馬向南就緊緊跟上,其他人也如法炮製。酒桌上頓時亂作一團,人與人的關係似乎一下子拉得很近。李卓然特意走到賴海光跟前說:“賴社長,我雖然是辦晚報的,但是我對本地情況不了解,辦報經驗其實也不足。另外,我這人也沒什麼心計,更沒什麼野心,還請賴社長以後多多指導。”他看見,賴海光的臉上這才有了笑容。
酒桌上最活躍的人除了李卓然,還有馬向南和梁如月。馬向南一出手,李卓然就知道她喝個半斤八兩沒啥問題,所以當她來敬自己的時候,他就說:“妹妹啊,咱自己人就不要整自己人了,槍口對外,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麼叫喝酒。”馬向南卻也聽話,呼的一聲,就去衝鋒陷陣了。
讓李卓然感到意外的是梁如月。他沒想到這樣一個漂亮女人,喝起酒來也毫不含糊。她不但也像李卓然一樣一杯接一杯地打了個通關,最後她竟然把眼前的兩個杯子倒滿,宣布說:“各位領導、新同事,我許久沒有這麼高興過了,因為今天我看到了報社的希望和未來。為了表達我的心情,我今天就破個例,和在場的兩個人各打一炮,一個是潘總編,另一個就是新同事李卓然。”
眾人一聽,立即大聲起哄。早有人跑過去,把潘總編和李卓然眼前的杯子也倒滿酒,然後一起以手擊節,高聲喊叫:“快—喝!快—喝!快—喝!”
一隻洋酒杯,倒滿了足有三四兩,李卓然剛才已經喝下去了四五兩,如果再一口氣喝下去這一杯,顯然有點多。但是一股豪氣在他心中升起,他率先舉起酒杯,站起身來說:“好,既然我們的大美女這麼說了,我就沒有理由不迎戰。我覺得,喝酒有多爽快,辦好《東江晨報》的決心就有多大。為了《東江晨報》的美好明天,我,把它幹了!”
在眾人的掌聲歡呼聲中,李卓然快步走過去,和梁如月碰杯。兩個人同時舉杯,一飲而盡,全場的人都看傻了。
立即就有酒氣衝上來,李卓然感覺有點頭暈。但他極力忍住,故作輕鬆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他看見梁如月這時已經端起另一杯酒走到潘總編麵前,口齒清晰地說:“來吧,潘總,剛才李卓然說得好,為了《東江晨報》的美好明天,我們把它幹了。”接著,她和潘總編連連碰杯,一飲而盡。然後若無其事地走回座位。
梁如月的酒量和豪氣讓李卓然不由得重新打量她,隻見她的臉色這時微微泛紅,坐在那裏依然氣定神閑。在燈光的映照下,她顯得更加美麗迷人。這時她也把目光向他投射過來,二人目光相遇,會心一笑。李卓然心裏立即充滿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溫情和甜蜜。
酒氣越來越強烈地衝上來,李卓然感覺頭暈得越發厲害。不行,不采取措施就要出醜了。趁著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潘總編那裏,他站起身,極力控製著自己的步伐,走進了洗手間。一進去,他立即用手指壓住舌根,接著便是一陣暴風驟雨般的嘔吐,好像把腸子都要吐出來了。吐過之後,他感覺好多了。他對著鏡子漱了漱口,又擦一下眼睛,理一理頭發,然後若無其事地走出去繼續戰鬥。
這時,酒宴已經接近尾聲了。按照北方的習慣,此時應該進入劃拳階段,以便再次掀起高潮。之後還要唱歌,或表演其他節目。但是這裏卻似乎沒有這些習慣。不過潘總編最後還是提議,大家一起去樓上的歌廳裏唱歌。
雖然嘔吐過了,但李卓然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還是有點記憶模糊。他依稀記得大家爭先恐後地對著麥克風狂吼亂叫,也有唱得特別好的,那就是梁如月。她的一曲《青藏高原》,使人如癡如醉。李卓然越發覺得,這個女人簡直就是個精靈,是個女神,太可愛了。
他還記得,這期間自己和梁如月跳了舞,近距離感覺到她的腳步是那麼輕盈,身段是那麼優美,他把她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手裏,感覺柔若無骨。他記得她還關切地問他:“卓然,你沒事吧?”
他記得自己也唱了歌,唱的是《把根留住》。他搖晃著身子,聲情並茂。當他唱到“一年過了一年,啊,一生隻為這一天,讓血脈再相連,擦幹心中的血和淚痕,留住我們的根”時,他感覺自己已經熱淚盈眶了。
他聽見全場掌聲雷動,他還記得馬向南跑過來和他擁抱,大喊大叫:“哎呀,哥你唱得太好了,簡直就是一歌唱家啊!”他也看見梁如月在一邊鼓掌喝彩。
後來不知過了多久,他的頭腦才慢慢清醒過來。清醒之後他突然發現,報社領導還有梁如月等,都不見了,全場隻剩下他們這些新來的人。
他心裏一下子就有點不爽,這些人也太不講究了吧,一聲不響地丟下我們走了。去幹什麼了呢?難道都回家了嗎?
正想著,他看見房門打開,梁如月探身進來,並向他招手。他急忙站起身,跟著她來到走廊上。
梁如月說:“社委會正在下麵討論明年的辦報思路,爭論得很厲害。潘總編說你是正規辦晚報的,想聽聽你的意見。”
“哦。”李卓然應著,心裏立刻就有了一種滿足感,是那種得到信任時的滿足感。
於是梁如月在前麵帶路,李卓然一路跟著她。
梁如月帶著李卓然下到了一樓,也就是他們剛才吃飯的地方,在另一個房間的門口,梁如月停下腳步,看著他說:“卓然,報社班子成員之間關係複雜,現在我也顧不上跟你細說了。總之你要緊睜眼、慢張口,千萬不要卷入他們的爭鬥,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李卓然點點頭,心中又是一陣溫暖。他忽然有一種想要擁抱梁如月的衝動。
房間裏,煙霧繚繞。報社班子成員都麵無表情地坐著,多半人在吞雲吐霧。
等到李卓然和梁如月都落了座,潘總編清了一下嗓子說:“卓然,現在我們在討論明年的報紙改版問題。首先是報紙的大小規格。一種意見認為,還應該像現在這樣,繼續出對開四版或八版的所謂大報,否則就不像是一張市級報紙,而變成街頭小報了;另一種意見是,應該出四開八版或者四開十六版的都市報,這方麵廣州等城市已經有了成功的例子。還有各版欄目的設置,要不要有所改變。你是辦晚報的行家,我們想聽聽你的想法。不要顧忌什麼,你怎麼想就怎麼說。請如月同誌繼續做好記錄。”
立刻,李卓然感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他看了一眼梁如月,隻見她微微向他點了點頭。
李卓然上次來考察的時候就看過《東江晨報》,今天到報社,他又翻了翻。不用細讀,他一眼就看出問題很多。在來的路上,他其實已經開始考慮如何改造這張報紙了。那時候,他就想象著將會在什麼樣的場合慷慨陳詞,沒想到這種機會馬上就來了。但是梁如月剛才的話又回響在他的耳邊,他在壓住心跳的同時也在告誡自己:穩住,千萬穩住!
“首先感謝各位領導對我的信任。我剛來,還不了解情況,可能也說不出什麼有價值的觀點來。”他十分謙虛地開了頭,但是說著說著,他就有點忘乎所以,情緒漸漸激動起來。
“我認為《東江晨報》目前最大的問題,就是太過日報化了。也就是說,它幾乎和日報長得一樣,晚報特點嚴重缺乏。”
說到這裏,李卓然看見梁如月在向他使眼色,他也看見在場的幾個領導特別是賴副社長已經斜起眼來看他,但是他卻刹不住車了。剛才喝下去的酒此時似乎已經滲透到他的血管裏,使他的嘴巴好像不聽他的指揮了,隻管滔滔不絕地說下去,說下去。
“我相信在座的領導都明白,日報和晨報的受眾是不一樣的。日報有日報的辦報思路,晨報也應該有晨報的具體打法。如果一張晨報—其實就是晚報,隻會跟在日報的屁股後麵跑,那永遠都辦不好。這就回到了潘總編剛才說到的問題上。既然現在人家日報是對開的報紙,我們為什麼不能有所改變,首先在外觀上就和他們區別開來呢?我想問,報紙的大小好壞,難道是版麵大小決定的嗎?不瞞各位,《塞外晚報》就是四開八版的所謂小報,每逢周末出四開十六版。這樣辦的好處是版麵容易把握,欄目設置可以靈活多樣,而且看上去更加美觀舒服,更具晚報特點。還有報紙欄目,恕我直言,現在我們的報紙除了《南國尋夢》等少數欄目辦得還不錯之外,其餘的我還真沒看出有什麼特點。一句話,缺少新意,缺乏亮點,死氣沉沉。這樣的報紙讀者怎麼會歡迎呢?別的我先不說,就說一版吧,一版是報紙的臉麵。可是看看我們現在登的內容,除了時政新聞基本沒別的東西,標題也都是硬邦邦的,排版也不講究。那種晚報味兒,也就是可讀性、貼近性,根本就沒有體現出來。”
李卓然說到這裏,突然感覺屋子裏的空氣變得十分壓抑,彌漫的煙霧好像從四麵八方向他湧來。他聽見梁如月這時故意咳嗽起來,還有人故意清嗓子,出怪腔。於是他又趕緊說:“各位領導,我的意見隻是一家之言啊!下車伊始,信口開河,但是我並無惡意,也不想冒犯誰。說錯了,請批評。完了。”
“好!”潘總編說,他用讚賞和鼓勵的眼神看著李卓然,然後他又目光灼灼地掃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他說:“剛才卓然同誌談了他的意見,我個人覺得他的話句句說到了點子上。大家繼續討論吧。”
但是全場一片死寂,大家似乎都在忙著抽煙。
潘總編就說:“哦,卓然,你可以繼續去唱歌了。告訴大家我們在開會,你們可以盡興,啊!”
李卓然就像得到赦令一樣,急忙站起來離開。臨出門時他看了一眼梁如月,見她在對自己皺眉搖頭,他心中不由得一驚。果然,他背後的門剛剛關上,就聽見屋裏霎時亂作一團,幾個聲音在同時高叫:
“完全是亂講嘛!”
“故作高明!”
“他不過是北方一個縣級小報的副總編,有什麼資格把我們市一級的報紙說得一無是處!”
李卓然聽出來了,最後這句話是賴副社長說的。
他立即悔青了腸子,心裏罵著自己怎麼就沒聽梁如月的話,怎麼就沒有管住自己的嘴。
他隱隱感到,自己一下子就卷入了報社的一種看不見的旋渦之中。
李卓然若有所失地走回包間,他已無心唱歌了。他隻是呆呆地坐著,回憶著他剛才說過的每一句話。
王光明見他神色不對,就湊過來悄悄問他原因。他便簡單說了事情經過,並問王光明:“你覺得我說的有錯嗎?”
王光明那張天生的笑臉這時更像是一朵花,他說:“你肯定說得沒錯,不但沒錯,而且很有水平。說實話,雖然剛剛見麵,但我很佩服你的能力和勇氣。但是問題在於,你的火力太猛了,打擊麵太大了,你一下子就徹底否定人家,把自己擺到他們的對立麵去了。”
李卓然點點頭說:“是啊,我一家夥幾乎把他們都得罪了。可是,潘總編又讓我放開說,你說我能怎麼辦哪!我們北方人,就是實在嘛!”
王光明說:“你的確是夠直爽的。要是我啊,可能說一半,留一半。不過這樣也沒關係,起碼潘總編會很欣賞你。”
大家又玩了一會,看已經夜間十一點多鐘,就紛紛站起來準備撤離。李卓然對大家說:“那你們先走吧,下麵在開會,我等一下消息。”
其實,李卓然是想等梁如月,他確信梁如月散會以後會到這裏來找他。
果然,十二點過後,梁如月真的過來了,招呼他走。
李卓然和梁如月並肩走在南方午夜的街道上。大街上依然人聲鼎沸,道路兩旁的店鋪更是燈火通明,完全是一副不夜城的樣子。李卓然不斷東張西望,心裏讚歎南方就是不一樣。在北方,特別是眼下這個時節,天一黑街道上就很少有人了,更不要說做什麼生意了。
梁如月一直沒有說話,默默地往前走。她的高跟皮鞋敲擊著路麵,橐橐作響。李卓然聽那聲音裏,似乎包含著失望和不滿。
“對不起,如月。”李卓然終於忍不住開口了,“今天我不該放炮,我很後悔沒聽你的話。我是不是給自己惹麻煩了?”
梁如月看了他一眼,隻說了兩個字:“你呀!”
又往前走了一段,梁如月說:“我讓你悠著點說,就是怕你受到圍攻,一下子樹敵太多。你不知道,現在班子成員都是麵和心不和,各揣心思。他們對潘總編也不是多麼支持和信任。不過今天算你撿著了,你的話等於力挺了潘總編,之前他孤掌難鳴,幾乎快撐不住了。會議最後決定,責成你來做明年的改版方案。明天,潘總編會正式找你談的。”
“哦。”李卓然鬆了一口氣,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了回去。
“不過你不要得意。你才來一天,就鋒芒畢露的,把人都惹火了。特別是賴副社長,他都恨死你了,他分管編務,你那麼說,等於公開讓他出醜,徹底否定他呀!你現在已經掉進旋渦中心,一下子就成為人家的眼中釘、肉中刺了。你才來一天,這也太快了吧。”
李卓然的心馬上又懸了起來,他說:“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梁如月說:“至此就至此吧,也不必後悔了。我也想過了,那些人,依照你的性格,就算你今天不得罪,早晚也得得罪。從報社的發展大局看,你今天也算做了好事,成了英雄。將來《東江晨報》的曆史上,會有人給你寫上一筆。不過從今往後,你隻能被綁在潘總編這部戰車上往前走了,你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李卓然點點頭,借著還沒有散完的酒勁,他問道:“那麼你呢,你算是哪部戰車上的呢?”
梁如月歪起頭來看他,在月光和街市燈光的照耀下,這張臉顯得更加美麗,她有點調皮地問道:“那你說呢,你說我應該屬於哪部戰車呀?”
李卓然看著梁如月,真想抱起她來轉上一圈,但是他不敢。他隻是很大膽地說:“直覺告訴我,你肯定跟我是一部車上的。雖然我們剛剛見麵,但是我覺得我們好像已經認識很多年了。今後隻要車上有你,我就什麼都不怕了。”
李卓然的話使得梁如月停下了腳步,她那雙格外大、格外亮的眼睛看了李卓然半天,最後她才輕輕地說:“真的嗎?我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李卓然用力地點著頭。他看見梁如月的眼睛裏竟然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又聽她說:“卓然,謝謝你呀。”
兩個人的四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