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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自留地神的自留地
王族

1.行走

我決定隨便走走,於是選擇一條有地、牧場、樹林和村莊的路線,大約十公裏,計劃用半天的時間走完。

走到一半,一場雨下了起來。山裏的雨曾遇到多次,沒有多大的變化,亦不需費筆墨描述。但我沒有想到,這場雨卻帶來了特殊的體驗。雨下了一會兒便停了,我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坐著歇息。突然,一種隱隱的聲音響了起來。我一驚,這是什麼聲音?雖然疑惑,我還是凝神傾聽起來。很快,我就驚奇起來——一陣風吹過後,被雨淋濕的草葉悄悄舒展開來,有隱隱的聲音響起,像是大地在輕輕扭動,這些聲音是從內層悄悄傳出的。

雨後的陽光更加澄澈,泛著光芒撒在草地上,草葉迎接上去,迅速舒展著,那些細碎的聲音便一陣又一陣響起。這樣的遭遇隻需屏氣凝神傾聽,不用多想其原因是什麼。過了一會兒,四周平靜下來。我仍坐在原地不動,渴望那聲音能再次響起。

額上有汗,用手一抹,手變得濕濕的。草地的濕氣早已散去,它重新煥發了綠色。我不知道草原在雨中經曆了什麼,但草葉發出的細小聲音,卻給了我一個極好的答案。

萬物皆有靈。這時,一陣細小的聲音又突然響起。一種濃烈的感覺擠壓過來,我又停下,靜靜地傾聽這來之不易的聲音。較之於剛才,現在的聲音大了很多,我懷疑這可能是它的高潮期,因為力量使然,在到達一個高度後將跌落。果然,僅僅幾分鐘時間,四周就寂靜下來,像一曲音樂戛然而止。我既迷惑又惶恐,在這樣的場景中,人猶如從夢中走出,清醒了過來。

草場上徹底恢複了平靜。在這片綠色的草場上,一股股綠浪糾纏著、掙紮著,跌下又起伏,到了遠處,便彙集成一大片綠色,蓋住了一座山。

我兀立原野,向遠處看去,草場猶如一位躺著的漢子,著急地想站起來,但最終卻無能為力,隻能就這樣躺著,懶得再動一動。

傍晚,我到達另一個村莊。

一次行走結束了,我疲倦得昏昏欲睡。但我在一絲惋惜裏還是掙紮著睜開了眼——我想看看被我拋在身後的草原是什麼樣子。細看之下,我發現不論遠近,草原都像是徹底把自己展開,嚴嚴實實覆蓋著大地。恍惚中,覺得這是凝固,也是另一種向前湧動的姿態。

夕陽在落著,牧場、村莊、樹林和河流,在夕陽的懷抱裏,似乎已酣然入夢。

2.細草

那仁牧場的草,在阿勒泰很是有名。

好草必養好羊,所以,在那仁牧場長大的羊,都皮毛柔軟,肉質鮮嫩,而且長得壯實。阿勒泰富饒,被譽為“金山銀水”。而阿勒泰又是大牧區,所以有人便戲稱阿爾泰的羊“走的是黃金大道,吃的是中草藥,喝的是礦泉水”。牧民們對草的感情很深,一天,我看見一位牧民用手在草場上刨著什麼,好半天都不離開。我走過去,見他神情專注,雙手小心翼翼地在刨一株草周圍的沙子。我問他:“你在幹什麼呢?”

他說:“我在幫這株草。”

我不解,便問他:“你怎麼幫它?”

“去年的風調皮得很,刮到這裏,不光刮來了雪,還刮來了沙子,把好好的一株草給埋住了。草的力氣小嘛,我幫它一下。”

“它今年能長出來嗎?”

“能。能長出來。去年它在嘛,喂了我的羊,今年我們不能不再見麵。”

我不再問他什麼,牧民細致到這一步,外人便不能打擾他。他知道一株草今年沒有長出來,就用手把壓住它的土刨去,在他心中,一株草與牧場、牛羊一樣重要。

細看那仁,幾乎是碧草連天。這是一個草的世界,龐大由細微完成,偉岸由細致完成,極致由真實完成,美由純樸完成……由此便可相信,生命的細致和真實,其實最為感人。

有一年牧場起了一場大火,火勢很快就蔓延到了那仁,但燒了隻有十幾米,卻奇怪地熄滅了。那場火使其他牧場都遭了災,牛羊因為沒草吃被餓死了很多。人們都不解那仁牧場的草為何不著火,便都過來看,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情景使他們驚訝不已。火燒到那個地方後,留下一道齊刷刷的痕跡,像是有誰在那裏及時製止了火。那道痕跡旁邊的草並無特別,卻沒有被燒傷的痕跡,讓人們目光裏浮出虛虛的敬畏。從此,關於那仁牧場的傳說就多了起來。人們說,這個地方有神看著牛羊,牛羊都是上天的神降到人間修煉的呢!所以,上天不會不管它們,派另外的神在關照它們!在火燒過來的那一刻,神就用大刀將火斬斷了。這是在中國常見的神話,讓神力高於一切,使故事變得完美。

也有在現實中有意思的事情。一位牧民告訴我,看一隻羊有多高,就知道它吃了多少草。我問他怎麼個看法。他說,去年嘛,我有二十隻羊和紅梏草一樣高,今年和麻黃一樣高,明年就和柴胡一樣高了。和柴胡一樣高的羊,要吃五年那仁牧場的草;和麻黃一樣高的羊,要吃四年;和紅梏一樣高的羊,要吃三年。我深信他這種算法是正確的,多少個日子,他就那樣盯著羊看,看著看著,便看出了門道。後來,去他的帳篷裏喝奶茶,見帳篷裏掛有幾根草,有麻黃、柴胡和紅梏。他告訴我,他發現了草與羊的身高的關係後,便將這些草一一采來,與每一隻羊測量,果然很是準確。於是,他便向外公布了自己這一發明,牧民們往外賣羊時,紛紛采用這一方法與商人談論價錢,不按這個標準給價,死活不賣。

他成為規則的創造者。多少年後,牧民們也許仍將沿用他發明的這個方法。一隻羊,瞅一眼就可以知道它吃了幾年的草,有多重,值多少錢。

“你是白哈巴村的功臣!”我讚賞他。

他嘿嘿一笑說:“這是一個簡單的事情嘛!草嘛,每年都長著哩;羊嘛,往草那麼高長著哩。長到啥草的高度就值啥錢,每個人一下子就會算了嘛。我不是功臣,草場是功臣,是草場給了我們一切嘛。”

當晚,他給我們宰了一隻羊,吃手抓肉的時候,他問我:“羊肉怎麼樣?”

我說:“好吃。”

他感歎一聲說:“這隻羊也長了一身好吃的肉。前年嘛,它紅梏一樣高,去年它一下子長得柴胡一樣高,直接越過了麻黃,一年長了兩年的身子嘛!這麼好的羊,我舍不得賣出去,我放羊辛苦嘛,吃個好羊也是對我自己的回報。”

我停住剛抓在手裏的一塊羊肉,不知是吃還是不吃。一隻好羊,對我來說應該預示著什麼,吃下它的肉,我將怎樣在感情中消化它?他發現我走神,一笑說:“羊是吃草長大的嘛!好草喂好羊,你就當自己是一隻羊在吃草就行了。”說完,他詭秘地一笑。我不多想,抓起羊肉就吃。人生在世,無不就像一隻到處覓草的羊,而能遇到好草,“一年長兩年的身子”,實在萬幸,我就當自己是一隻遇到了好草的羊,放開吃吧。吃罷羊肉,體內燥熱,似有火在燒。

入夜,從他的帳篷裏出來,見月光灑了一地,草地上光芒一片,明閃閃地有什麼在動。多麼像一雙雙眼睛,正躲在細密的草叢中看著我。

3.向大地覓食

我跟在長眉駝後麵,感覺自己很像一個牧民。

長眉駝們吃草,我看沙漠,看雪山,看兩隻鳥兒談情說愛。一轉身,我發現長眉駝們已經走出很遠。我原以為,地上有草,它們可以吃一會兒,不料它們轉眼間便把我扔在了後麵。

被它們扔在身後的不光有我,還有沙丘、草叢和石頭。它們的身軀太高大了,有很多東西都被它們一躍而過,變成寂靜世界中的沉默者。

我趕到它們身後,緊緊跟上它們。說實話,被它們扔在後麵便覺得頗為孤獨,甚至有一種恐懼感在內心蔓延。我想,在很多放牧的日子,牧人與牲畜們之間其實是一種互相依賴的關係;人與牲畜彼此調解著對方的生活,時間久了,放牧反而變得不那麼重要了,重要的是人畜共存的那種和諧和默契。遊牧——這赤野蠻荒之地的古老生存法則,就這樣維持了下來。所以,每一個放牧者到了這裏,都自覺不自覺地堅持這一法則。慢慢地,人和牲畜變得像石頭一樣沉默。風從一個地方刮過來,又向另一個地方刮過去。就在風來來去去之際,地上的草綠了、青了、枯了,大雪也就落下來了。不管是人還是牲畜,順應了一種規律,時間便也就過得平靜而又舒緩多了。一年又一年過去,一代又一代牧人在沙漠中完成生命的擔負,然後又一一老去。

我觀察了一會兒,發現駱駝隻吃一種草。怪不得它們跑得這麼快呢,原來它們在尋草。這種草很少,往往走很久都找不到一株。找到之後,它們如視神物一般對其凝視片刻,然後從鼻孔裏噴出鼻息,將草葉上的灰塵吹去,再伸出舌頭慢慢將草葉卷入口腔裏。它們嚼草的速度很慢,口腔裏有“哢嚓哢嚓”的聲音。沙漠中寂靜無聲,這種聲音便顯得很大,像是這些駱駝的到來終於喚醒了沉睡已久的沙漠。也許沙漠中的很多東西都在沉睡,在等待著富有靈性的生命來喚醒。

我有些好奇,被駱駝視若神物的究竟是什麼草呢。腳邊有一株,我蹲下身細看,這種草的葉子很少,而且還長在全是尖刺的枝上,駱駝們要吃到草葉,先受到尖刺的威脅。但駱駝們的舌頭似乎很靈敏利落,總是巧妙地伸過去把草葉卷入口中。也許,這殘酷的覓食現實早已教會了它們生存的技巧,那些尖刺已算不了什麼。

一峰駱駝把枝上的葉子吃幹淨後,又臥下去吃根部的葉子。根部實際上也就兩三片葉子,它完全可以將其忽略,它卻小心翼翼將頭伸過去,把草葉卷入了口中。它的頭幾乎貼在了沙土上,那幾根有尖刺的枝劃在它臉上,出現了明顯的劃痕。吃完之後,它站起身子又往前走了。如果不是我親眼目睹,我又怎能相信一隻高大的駱駝為了兩三片葉子屈下了身軀。在平時,駱駝們遇上再大的風沙都不會低頭,但為了生存,它們卻無比艱難地讓自己的嘴伸向了那兩三片葉片。在這一刻,我看見了生命的艱辛,同時也看到了在這種艱辛中體現出的不屈。

下午,我再次看到了駱駝為生存而表現出的一種艱辛。一峰母駝帶著兩隻小駝在沙丘中間不停地轉來轉去尋找草吃。草很少,它即使尋找到草,也隻是為了兩個小生命,而它幾乎沒吃上一口。它們就這樣不停地在沙丘之間轉來轉去,把一個小範圍重複著轉成了一條艱難的長途。我從母駝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茫然,但同時也看到了一種不屈。我想,我隻能從駱駝的眼睛裏看到這種茫然和不屈,而我看不到但可以感受到的,便是隱藏在背後的愛。

終於,母親找到了一株草,但它和兩個小生命今天的運氣實在太差,就在它們剛剛把要頭伸過去時,一峰高大的駱駝卻把頭已經伸到了那株草跟前。母親眼裏充滿了無奈,兩個小生命眼裏充滿了失望。我不知道駱駝們之間有沒有交涉,或者說,它們之間會不會產生一點同情。總之,這峰高大的駱駝橫蠻地把自己的身軀立在了它們麵前,嘴裏“哢嚓哢嚓”地吃著葉片。母親和兩個小生命絕望了,不得不轉身離去。

茫茫沙漠,它們去哪裏覓食?

一隻不知叫什麼名字的動物已倒地多日,隻剩下了白森森的屍骨。兩個小生命好奇地跑到跟前,用嘴去拱。屍骨下本無草可吃,但它們卻甚為好奇,拱著屍骨玩得很開心。母親在一旁默默看著它們,眼睛裏有了一層憐憫,同時也有了一層酸楚——作為母親,今天帶子女出來卻一無所獲,它內心一定很不好受,但看著兩個小家夥這麼高興,它便讓它們先玩一會兒,不急著帶它們去覓食了。看著它,我突然覺得它身上在這時顯示出來的,才是真正的母性。

玩了一會兒,它們才想起媽媽,回到了它身邊。它們又往另一個沙丘走去。別的駱駝都因為有草吃而停住了腳步,隻有它們得繼續往前走。行之不遠,它們運氣轉好了,找到了一株草。兩個小家夥高興極了,張嘴“哢嚓哢嚓”地吃了起來。母親一口都不吃,隻是站在一旁看著兩個愛子,一副很滿足的樣子。不一會兒,兩個小家夥吃完了,回到了母親身邊。一株草的葉子轉瞬間都不見了,隻留下了幾根光禿禿的枝條。但母親從這光禿禿的枝條上仍然看到了希望,它臥下身子,把嘴伸過去啃兩個愛子忽略了的殘葉,它甚至把它們啃過的地方又啃了一遍,將殘剩的一點點葉根啃進了嘴裏。有半片葉子藏在幾根尖刺中間,兩個小家夥怕受傷而放棄了,母親卻看成了一口不可多得的美餐,跪下前腿,把嘴伸到刺跟前,然後伸出舌頭巧妙地把葉子卷入了嘴裏。為了吃這一片葉子,它神情嚴肅,似乎在舉行著一場神聖的儀式。

它們將草葉視若神物,所以它們甘願為其跪下。

4.駱駝刺是沙漠中的“刀”

小草,從沙礫與沙礫之間的窄小空隙長出來,雖然沒有多高的身軀,卻生出堅硬的枝,到了春天,枝上不但生葉,還會開出花朵。

風吹過來,小草的葉片便搖動,將陽光反射出光芒。它們有的是駱駝刺,有的是芨芨草,還有一些則叫不上名字。一位哈薩克族牧民曾對我說,沙漠裏有一半的草沒有名字。有一次我在沙漠中見過一種草,沒有枝,葉子直接從根上長出來,在地上覆成一片,很是顯眼。

這些草,是沙漠中唯一能看得見的綠色。在萬物中,草是最具有生命力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人類在多少年前就對草發出了讚頌。有史以來,這是人對草最高的讚頌。如果是大山裏的草,想必生得並不艱難,而草長在準噶爾盆地這樣的地方,就艱難得多了。此處雖不會有野火焚燒,卻有一種更長久的磨難。或許,有很多種子都落進了沙漠,隻有少數的種子發芽,得以生長出嫩草。

該怎樣看待這些野草呢?它們是從死亡之路上走來的,在這個過程中,一不小心,就會被死神的雙手卡住脖子。所以,在它們身後,站著一條長長的死亡隊伍。但這些野草一旦得到生根發芽的機會,就再也不會放棄,哪怕隻有沙礫與沙礫之間的小縫隙,也要努力生枝長葉,把生命袒露於大地之上。

幾隻鳥兒飛來,欲落向那幾叢草,卻恐於我們這些大活人,盤旋幾圈後便又飛走。鳥兒們或許是要落在草根上歇息,抑或它們與這些草熟悉,飛過這裏時,要落下來看看。鳥兒一天要飛很遠的地方,會經曆很多的事情。它們擔心這些草會有什麼變化,便飛回來了。但是它們卻不能如意,因為這一刻的我們,亦將專注的目光盯在草上。等到它們飛走,我們才反應過來。鳥兒,對不起,打擾你們了。

我走到一株駱駝刺前,見它的枝很是尖細,雖已沒有了葉子,但仍伸得很直。我見過夏天的駱駝刺,葉子泛黃,幾乎與沙漠是同一顏色。據說,駱駝們見了駱駝刺,也繞道而行。在帕米爾的一個牧場上,一位柯爾克孜族牧民說,他一輩子走過了無數大山,從不畏懼,卻從來沒有去過門前的一個小山坡,因為那個小山坡讓他“肚子脹得很”(生氣)。問為何。他說那個山坡上長滿駱駝刺,牛不敢上去,羊不敢上去,人更是不敢上去。人如果上去,不是腳被刺破,便是手被劃傷,疼得很。牧民們談駱駝刺色變,這是事實。

望著眼前的這一株駱駝刺,我突然產生了想撫摸一下它的願望。我伸出手,握住駱駝刺的一根枝,它很堅實,給我一種硬朗之感。因為是冬天,它透著一股涼意。我鬆開它,突然感到手心一陣鑽心的疼。攤開手一看,有血已經流了出來,隱隱約約的一道傷口出現在手心。

就這麼一握,駱駝刺就刺破了我的手。但我卻變得高興起來,終於有了一種貼近,是如此真實。血,平時在我體內悄無聲息地循環流淌,現在它流了出來,配合我完成了一次體會,而且還帶出陣陣疼痛。血流出來的時候,才是生命真正有深刻體會的時候。

現在,我懷念準噶爾盆地的那株駱駝刺,被劃傷的右手握筆寫著這篇文章。我終於可以說,我握過的駱駝刺,是沙漠中的一把刀。

5.那不是野草

太陽炙熱,我和金工低著頭往山穀深處走著。我們的背部已經被太陽曬疼了,風一吹,便有一種鑽心的痛。這種痛加上迷路的惶恐,似乎一陣更比一陣劇烈。

藏北阿裏寬廣、遼闊,一旦迷路,你便不知該往哪裏去才好。這時候,惶恐和煩躁便襲上心頭,讓人感到頭疼胸悶,身體似乎快要炸了。我和金工不想讓自己曝屍高原,便強壓著惶恐和煩躁,在絕望中往遠處走著。

上午的時候,勘察完紅山河的營房地基,老唐帶車去尋找石料。我和金工好奇,想趁此空餘時間在紅山河溜達溜達。我們倆先是下到山腳的河套裏撿拾花花綠綠的石頭,後來跟著幾隻羚羊進入一條峽穀,出了峽穀,爬上一塊石頭偷看一隻野公羊和一隻野母羊交配……當時高興得不亦樂乎,等從高興中回過神,想起要返回時,才發現不知道路了。於是我們倆到處找路,與其說是在找,不如說是亂闖,闖來闖去,感覺每個方向都通向紅山河機務站,但都不敢輕易邁出一步。高原以那種駭人的寬廣呈現著死寂與恐怖,一種沉悶的感覺重重地壓在心頭。停下休息了一下,我倆覺得還得繼續找。我和金工像太陽下的小甲蟲一樣,緩慢地挪動著身軀。望一望寬廣的天地,唯一的感覺是往遠處走,走遠了,或許會碰到什麼新的希望。

下午4點的時候,是藏北高原的正午。太陽像著火一樣灼熱,我和金工先是嘴皮裂開,接著是心肺陣陣嘶痛。我想到了水。我們車子的後箱裏,放了許多礦泉水和八寶粥。出來的時候,根本沒想到會遇到這種情況,一瓶也沒帶。在焦渴之中,它們無疑是天堂聖水,人間佳釀。過了一會兒,實在渴得不行了,我們於是沒有了找路的心情,像兩隻慌張的野狼一樣,瞪大了雙眼向四周尋找,恨不得求老天爺能網開一麵,給我們降下些水來。

在意誌快要崩潰的時候,幾根野草吸引了我們的目光。金工從地上一躍而起,一把抓住我的手,向那幾根野草奔跑過去。這幾根草長得神奇,在蒼涼幹燥的高原上,蓬勃著嫩綠的葉片,迎著太陽反射出幾絲親切的光芒,甚至還有兩個花骨朵已經顯形,估計過不了幾天,就要綻放出美麗的花朵。我和金工屏住呼吸,緩緩蹲下凝視著它們。一陣風吹來,草迎風飄舞,嫵媚婀娜的姿態把我的心撩撥得起伏跌宕。

“挖吧,下麵絕對有水。”金工一聲喊,我便像強盜一樣將手伸進沙子挖了起來。沒挖幾下,手指頭觸到冰冷而又堅硬的東西。一挖,是骨頭;再挖,就看得清清楚楚了,是一副駱駝的骨架,駝峰裏有一汪清水。我們倆停住了,不是因為沮喪,而是被眼前這過於神秘的一幕徹底震撼了。一頭駱駝死後,駝峰中居然水分不散,滋養了另外的生命。一頭駱駝的死是神秘的,而它死後,歲月讓幾粒重負使命的草籽降落在它背上,在駝峰永不幹涸的水的滋養下,靜靜地生根發芽,茁壯成長。生命永不枯萎的神秘的源啊!這是藏北高原用事實給我們講敘的一則神話故事。

我和金工重新將駝骨埋好。我們已經忘記了幹渴,一種聖潔的水在心間流淌,我們為目睹了高原的神秘生命而欣慰。駱駝的骨架又被埋入了高原,又進入了一個生命的夢中。但願這個夢長久,與藏北高原齊頭並肩,同生共死。

我和金工從一個夢的邊緣返回,走在路上我們隻說了兩句話:“那不是野草。”“它是長在高原的夢裏的。”

我想,我和金工是幸運的,在這場不大不小的災難中,像兩根草一樣,渾然無覺地被一種潛藏在生命深處的水喂養,獲得了信仰的威嚴,獲取了心靈的力量。因為我們返回時,是憋著一口氣走到紅山河機務站的。

那幾棵草被我和金工破壞了,但它們已經完成了使命。它們救了我們倆的靈魂,在另一種形式中屬於了我們倆,它們經由我們倆由野草變成了精神意義中的聖草。明年,那個地方一定又會長出幾株草。

野草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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