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根比長
近距離看到這些鬆樹,已是幾天以後。
先前坐在馬車上,一扭頭看見這片鬆樹,當時覺得怪異,平坦寬廣的草場上,為什麼突然出現一片鬆樹呢?草場被綠色覆蓋得像靜止的湖泊,而這片鬆樹卻是這種靜止中的意外,它們將地表的綠色刺破,鑽出來後,像孩子似的望見了高遠的天空。
如果說,樹也像人的話,它們的生命便就和人如出一轍。從生到死,時間是施恩者,也是摧毀者。在這個過程中,人和樹都一步步完成,一步步喪失;人一天天變老,最後喪失走動能力;樹迎著季節展枝生葉,在深秋一一凋零。這是生命規律,亦是例證。
這片鬆樹有很多傳奇,牧民說草原上沒有人敢砍這裏的一棵鬆樹,人們都認為它們是神樹。據說林子深處有五棵同根的樹,遠遠看上去,猶如一隻手掌的五根手指。要看此樹,還得靠緣分,很多人專為尋它們而來,轉了好幾圈居然不能謀麵。這些鬆樹有傲骨,隻適宜在這裏生長,曾有人將它們中的一些移到別處,卻無一存活。
神奇的事情總是一連串,這些鬆樹以前是八月結果,十月落籽。有一年阿勒泰在八月間落了一場大雪,那些鬆果在雪後齊刷刷變紅,人們向樹冠望去,上麵猶如有無數燃燒的小火球。另有一事,有一年人們砍倒一棵,欲取其根,挖了整整一天都挖不出來,後來才從老人嘴裏得知,這種鬆樹的根比樹身長,恐怕挖不出完整的根。
我們一行人走到樹跟前,見它們在外麵裸露著龐大的根係,而且像彎曲的手指,緊緊抓著大地。樹身是挺拔的,直插雲天,而樹根像是有堅韌不屈的意念,盤旋著向地底下伸去。不用再細究樹根到底有多長,僅此架勢,就足以讓人深感凝重。
人們對神奇的東西總是寄予格外多的願望,當這些願望得不到實現時,就演變成傳說,傳說的最佳功能在於將物人化,讓其按照人的願望猜測生命。所以,傳說過多的是人的臆想。這些鬆樹也有不少傳說,神乎仙乎,都頗為離奇。但我到了這個年齡已不再對傳奇類的東西感興趣,所以,我挑輕撿重,隻複述其中一件。相傳多年前草原並沒有鬆樹,遍地長草,人們的日子過得悠閑自在,忽一日官兵來草原驅逐人們離開,並要將青壯漢子抓去充軍。他們將漢子們用鐵鏈縛住,準備第二天押走。漢子們痛心疾首,當夜一個個氣絕而亡。他們死後倒地的一瞬緊緊抱住大地。官兵們趕來,使再大的力氣也無法把他們扯開。之後,他們便變成鬆樹,樹根緊抓大地。
這個傳說並沒有意外之處,與大多傳說一樣借助超現實的魔幻手法,傳達出人們對鬆樹的某些肯定,也通過故事情節的轉換,實現了人們心目中的某種願望。但我總覺得這個傳說和草原人的某些性格有關,感覺到一股氣息一陣陣浸漫過來,本能地一聞,便覺得這味道是從眼前的哪個漢子身上散發出的。這樣便想起牧民說的一句話:這些樹其實還沒有長好呢!這話讓人聽得疑惑,但平靜下來後,便體會到一種更為寬廣的東西。草原向遠處延伸而去,那是一種大動蕩,而停留於此的這些鬆樹,則呈現著靜態的湧動。
沒有再往林子深處去,也沒有再細看鬆樹。應該留下更多的回味才對,當人離去時,它的影子在人的心裏就是一棵成長的樹。
不能忘記的是,有一棵鬆樹死去後,散發出了罕見的香味。它已幹枯多時,但仍像活著一樣筆直地挺立著。我們從它跟前走過,一股濃濃的香味鑽入鼻孔。我聞了一下,發現香味獨特而濃烈,猶如美酒的味道。
多麼好啊!一棵鬆樹在活著時挺拔俊俏,死後散發出濃烈的香味。
2.枯樹的溫暖
一棵枯樹出現在我麵前。如果它是細瘦的,隻有不多的幾片樹葉,會讓人覺得它堅強。然而它不知已死去多久,渾身枝幹黝黑,被大風掀掉皮的地方,又變成了觸目驚心的紅色。
它所處地勢較高,遠遠望上去,細黑的枝幹似乎刺入天空無法抽出。幾隻烏鴉從山穀中飛出,怪叫著要落在它上麵。但繞樹幾圈後,卻因為驚恐而不得不離去。
它們飛入了沙漠,很快便不見了影子。沙漠中的小山,實際上是大一些的沙丘,因為長不出草,顯得像被刀砍過一樣傷痕累累。不遠處的山都是褐色的,如同被太陽暴曬得裂開了傷口。幾隻烏鴉盡管在低低地飛著,但仍然給沙漠添了幾絲淒涼。
我扭過頭才發現,此處有很多與這棵樹一樣的事物——模糊的草地,泥濘的小路,稀疏的牧道……在一抹蒼黃中融為一體,顯示著這塊地域的孤寂。我站了一會兒,轉身往別的地方去。我想看到茁壯成長的小樹。不是因為被這棵枯樹影響了情緒,需要借助它們轉換心情,而是我不相信,一棵樹應該像堅強的人一樣,越是在艱難的環境,越應該有奇特的生命反應才對。
我想起去年的雪災過後,在阿勒泰的一個村子裏發生的一件事。一隻山羊餓得實在不行了,就慢慢爬上一棵樹,用嘴咬住一根樹枝,從樹上跌下,被摔在雪地上,那根樹枝被折斷,它爬起來去吃枝上的幹樹葉。在這個故事中,樹是模糊的,而羊的行為很感人。那棵樹在今年一定長了新的枝葉,如果那隻羊從樹下走過,會不會抬頭向上望一望?
之後的一個下雨天,我又向那棵樹走去。不知為什麼,我一直想著它,對它有些舍不得。走到它跟前,發現它被雨水衝洗得幹淨了許多。大雨“嘩嘩”下著,我望著天,一時無言。幾峰野駱駝在樹下臥著,可以看出它們對樹有幾分依賴感。駱駝們顯得瘦骨嶙峋,一副不堪重負的樣子。而一棵無枝無葉的枯樹,本無遮風擋雨的功能,但駱駝們卻選擇了它。也許它們從這裏經過多次,記住了這棵枯樹,所以在一場大雨突然來臨時,便依偎在它的根部。
雨悄然濃密了許多,沙漠又模糊了輪廓。我突然覺得大雨親切,它像是澆灌著這棵枯樹,而這棵樹又被幾峰駱駝選擇成了依偎。這是一種愛嗎?
我離去時,聽見枯樹上有聲音響起。我抬起頭,不由得大吃一驚——幾隻在山穀中低低盤旋過的烏鴉,不知何時憩息在該樹的枝頭,它們被我走動的聲音驚起,撲棱著雙翅繞樹盤旋。我望著這幾隻烏鴉,還有佇立於大雨中的枯樹,一時啞口無言。
幾分鐘後,烏鴉輕輕落到枯樹的枝幹上,很快,便與樹融為一體。我轉身離去。一棵樹枯死後,變成駝駝和烏鴉的家,即使在下大雨的天氣裏,它們都不離開,這是一種在隱約中的堅持,就像一根草的呼吸,一條河的流淌,無聲卻持久。
雨下得更大了。
3.大樹下麵
一棵樹長起來,把頭伸向天空,把影子投在大地上。在遠處,我們看見的是樹高大的身軀,走近樹,才被它們巨大的影子籠罩。
那仁牧場上有兩棵大樹,相距有十多米,從遠處看,兩棵樹似乎是一棵樹,碩大的樹冠投下不小的影子,占了很大一塊地方。
牧民們喜歡這個地方,便起名為“兩棵樹”。有時候,羊走到樹蔭下站一會兒,也許是在樹蔭下乘涼,也許是感覺到這兩棵樹高大,在這裏站一會兒是榮耀。後來,牧民們亦受羊的影響,走到兩棵樹下時,也要本能地站一會兒。
多林是這次放牧中年齡最大的牧民,他說,人呀羊呀,都愛到大樹下站一站,是也想變成大樹呢!如果人和羊在那裏站上幾十年,就真的變成大樹了。旁邊的一個年輕人說了一句調皮話,大叔,我們把你放在這裏,你當一冬天的大樹,明年開春我們再來接你。多林說,我這個年齡了,該當樹時早已當過了,你年輕,要有這個信心,選一個地方讓自己像一棵樹一樣站一個冬天。年輕人覺出多林話中有話,便不再說什麼。
這兩棵樹的傳說頗多。有的牧民說,它在一個冬天就長了這麼高,那一年人們在秋季離開時,它們還隻是低低的兩棵小樹,等過了一個冬天,人們在春季進場時,它們就長成了這麼高。還有一位牧民說,一次他走過那兩棵樹,躺在樹下歇息了一會兒,他的馬鞭子居然從手中飛上了樹。人們跑到樹下去看,哪裏有馬鞭子的影子。他便又說,馬鞭子飛上樹停留了一會兒,又飛上了天。天空高遠無比,誰也看不到馬鞭子到底飛到了哪裏。
我沒有去考察這些傳說,我能夠理解人們把這兩棵樹說得如此神奇。人都是這樣,對於高大的東西,都習慣於按照自己的思維,去設想出它更完美和神秘的一麵。這便是人的向往。人是喜歡向往的,人的生活基本上是依據向往而得以維持的。
這兩棵樹在現實中,也發生過很有意思的事情。有一年,不知從何處飛過來一大群烏鴉,遮去了陽光,使大地頃刻間幽暗下來。羊最先有了反應,見烏鴉飛過來扭頭就跑,急促而密集的蹄聲把大地敲擊得一陣陣顫抖。鴉群在空中盤旋幾圈,落入那兩棵大樹,頓時,枝上杆上便黑乎乎一片,好像兩棵大樹在瞬間結出了黑色果實。幾個年輕人圍過去撿石頭打烏鴉,但任憑他們怎麼打,烏鴉都不離去,偶爾有一兩隻被打中,隻是在樹旁繞飛幾圈便又落下,別的烏鴉則對他們視而不見,隻是穩穩站於枝頭。幾個年輕人愣怔不已,不得不停住,望著烏鴉們出神。
多林把他們叫回,對他們說,不能打烏鴉,它們飛長路飛累了在歇息呢!我們走路走累了也要歇息,如果烏鴉在我們歇息時用石頭打我們,我們會怎麼想呢?年輕人說,它們落在大樹上了,那是大樹,它們怎麼能落呢?多林說,它們要飛很遠的路,這兩棵大樹是他們在中途歇息的標誌,沒什麼不好的。年輕人便不再說什麼,一一散去。烏鴉們在樹上歇息了一個多小時,便又飛走了。
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到了秋初,別的樹葉還綠著,這兩棵樹的葉子卻開始發黃,並很快就落了下去。它們的葉子有巴掌那麼大,從枝上落下時閃閃發光。幾天後,樹下便落了厚厚一層。牧民們感歎說,多好的樹葉呀,可惜用不到地方。不料沒過幾天,樹葉就發揮出了用處,一隻母羊在深夜時要分娩,它跑到樹下,將樹葉拱成一堆鑽了進去,小羊羔順利產下,母子在溫暖的樹葉中過了一夜。第二天,牧民們看到那動人的情景後說,好樹葉,好樹葉,一切都多麼好啊!
再往後,人們走過兩棵大樹時便習慣了,像走過一座山,或者一塊小石頭,不會再在意它們。兩棵大樹和牧場上所有的事物一樣,親切而又平靜,平靜而又從容。正是這些事物組成牧場,養育著牛羊,讓人們一年又一年放牧,繁衍生息。生命就是這樣,潛藏在歲月深處,始終不動聲色。
一次,我從兩棵大樹下走過,一片樹葉落到我的肩頭。那一刻,我覺得有一隻手在我肩頭拍了一把。
4.樹葉與淚水
一陣風刮起,一片樹葉飛了起來。
我遠遠地看著,覺得它是一隻鳥兒。我在心裏說,再飛高一點,你就真是一隻鳥兒了。果然,它又飛了起來,像是一隻正在運載陽光的鳥兒,一直要飛到太陽中去。我又在心裏說,飛到太陽中去吧,把大地的陽光返回給太陽。
我盯著它,它越飛越高,越飛越小。突然,風停了,它飄搖著從空中落下,落到了艾力家後麵的山坡上。這是多麼幸福的一片樹葉啊!被風的大手抓著,享受了一次不用努力就可以飛翔的幸福。
一扭頭,我看見了那棵小楊樹。非常奇怪,它貼牆而生,枝條和葉片幾乎像掛在牆上的一幅畫。小巷中房屋很多,沒有別的樹木,所以,它的出現便顯得稀奇。
主人很快就將飯端了上來。吃著可口的湯麵,我忍不住還是回過頭去看它。是誰把一棵樹栽在牆根的,主人寄予它的是一種什麼樣的希望呢?後來細問之下,才知道這是一棵小白楊,是自己長在這裏的。也是一個刮風的天氣,有楊樹籽被刮進了這個小巷。人們見那麼多的樹籽在路上,踩上去不舒服,就把它們掃了出去。有一些樹籽漏在了小巷中,但它們都沒有生根發芽,隻有牆角的一粒長出了幼小的樹苗。起初,人們並沒有在意它,隻是覺得它是一根小草而已。不料到了夏天,它在短短的幾天就躥出很高。人們見它長得纖細而筆直,不忍心拔去,就讓它長了起來。它長到了一米多的時候,就放慢了向上生長的速度,漸漸地粗了起來。
小巷中一直放著民歌,使小巷具備了新疆較為常見的那種安詳和沉迷的氣氛。而坐在棚下吃飯的人一扭頭,就看見了這棵小白楊,心裏頓時又會有更舒服的感覺。
飯館主人是個塔吉克族小夥子,戴黑氈帽,留小胡子,於聰明間透露出幾分浪漫。他準備讓這棵小白楊一直長下去,就像他的小飯館理應一直存在一樣。說起這棵小白楊,原來還有很多故事。自從它長在這裏後,總是難免要遇到一些麻煩。在春天,它長出嫩綠的樹葉,孩子們總想伸手去摘;而在冬天,巷子裏結冰,人們怕摔倒,總是用手扶它。它其實還很單薄,這樣的重負自然承受不了。有一條狗在夏天喜歡臥在它的樹蔭中,時間長了,似乎對它有了感情。有一次孩子們惡作劇,要折斷它的枝,狗跑過去在它的根部撒一泡尿,狗尿難聞的味道很濃,孩子們都被熏跑了。大人們有時候會不經意地危害到小白楊,狗一看有情況,馬上就會使勁擋住人,人被狗弄得很煩,便罵狗,等罵完了也就忘了再到小白楊跟前去。現在,小白楊已經不會受到任何傷害了,因為它已長得比人還高。人麵對比自己高的東西時,隻會仰視,而不會輕易去傷害。
我與人們閑聊著,看見一個小女孩遠遠地向這棵小白楊走來。陽光灑在她臉上,使她顯得越發純潔和可愛。小巷內人聲雜亂,來來往往趕巴紮的人從她身邊走過,她麵前實際上隻有一條很擁擠的路,但她卻不緊不慢地往前走著,在忙亂的大人中間,她顯得更像一個大人。她走到這棵樹跟前停下,抬頭看樹上的鳥兒。樹上有一隻鳥兒。小女孩也許在很遠的地方就發現了這隻小鳥兒,所以,才走了那麼遠的路過來看它。她揚起臉,好奇和專注的神情在雙眸中隱約可見。周圍的人來來去去已經不少,但沒有誰留意到這棵樹上的鳥兒。大人們大多時候都很忙,沒有閑暇的心情打量這個世界。過了一會兒,鳥兒飛走了,它在起飛的時候將一片樹葉碰落,小女孩的目光追隨了一會兒鳥兒,便低頭盯著地上的那片落葉。那片葉子正綠,從樹上掉下後躺在塵土中,小女孩走過去將樹葉撿起,出神地望著樹枝。過了一會兒,她把捏著樹葉的手舉起,想把它放回樹上去。但她還沒有長大,而樹又太高,所以,她最終還是失望了。她站在原地不動,時不時地抬頭望著樹枝,眼裏依然充滿迷惑的神情。終於,她意識到了現實的可怕,慢慢地低下頭哭了起來。她的母親在遠處喚她,她扭過頭看了一眼母親,忽然放聲痛哭著跑了過去。那枚樹葉還被她捏在手中。
望著她,我突然痛心疾首地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不會因為感動而流淚了。
5.最好的樹變成紙
曾在墨玉聽到兩個關於桑皮紙的說法——“會呼吸的紙”和“能活下去的紙”。
“會呼吸的紙”一說,是因為在製作過程中,其自動吸水和揮發,猶如是在自由呼吸;而“能活下去的紙”一說,則是說其彈性好、拉力長、柔軟耐磨、耐折疊、防蟲蛀、不褪色、易保存,使用百年也不朽。
常見的桑皮紙,總是暴露著其纖維紋理,但正是這種粗糙風格,被當作特質開發,展示出了獨特的文化魅力。麵對紙張,我們常常忘記它來自一棵樹,但一張桑皮紙擺在我們麵前時,卻會覺得是一棵樹在尋找我們的眼睛,也在等待與世界一起合唱。
桑皮紙的用處多矣。清代和民國時,曾用於撰寫買賣契約、分家文書、信件等民間文書檔案。如今,桑皮紙還用於寫字、繪畫、印刷、製扇、紮風箏、包裝中藥,以及裱糊酒簍、油簍和鹹菜簍,民間的貼膏藥醫治方式,一直用的是桑皮紙。
那些與桑皮紙有關的事情,如今都已經消失或結束,唯有桑皮紙,成為歲月的見證。
幾年前在墨玉縣的布達村,見到製作桑皮紙的吐爾迪一家人。吐爾迪那一年整一百歲,被譽為“地球上最古老手藝的幸存者”。他雖然年邁,但經常製作桑皮紙,所以來這裏的人,有看他和看桑皮紙的雙重目的。他們家的院子和製作桑皮紙的作坊經過規劃,顯得幹淨和整齊,隱隱透著一股漿汁的味道。
這股味道是對外來者的見麵禮,人們一腳邁入這個小院,首先被這股味道裹住,然後便看到延續著的古老手工藝,以及雙手在這股濃鬱的味道中的勞作。特殊的氣味和場地會讓人覺得,人們忙碌的雙手,沉下去便摸向久遠的文明,而抬起來則抓住了生命。
吐爾迪一家正在忙著,兩個小孫女在用木槌砸擊一堆桑樹皮,砸得差不多了,便掛在旁邊的鐵絲上風幹。院子一角有一口大鍋,裏麵沸騰翻滾著桑皮,想必是正在進行沸煮的程序。
問及桑皮紙的製作過程,卻頗為複雜,有浸泡、剝皮、風幹、鍋煮、捶搗、發酵、過濾、入模、晾曬等。吐爾迪老人正在做桑皮紙,他從一盆漿汁中用模子一提,便有一層濃厚的漿汁浮於模子上,待他將模子放平,用平刷將漿汁刷平,一張桑皮紙便有了雛形。過了一會兒我們去看,那張桑皮紙已經幹得差不多了,一揭便挺立而起,傳出一種很強烈的質感。
用手摸一下,可感出紙質的柔韌,但因為比較厚,便又顯得很結實。一棵桑樹從桑皮開始,走上了一條被冶鑄的道路,最後變成一張張紙,而整個過程都是在一個小院子裏完成的。這一家人在做紙的同時,實際上是在挽留一種古老的手工藝。
院子一角的桌子上放著碼好待售的桑皮紙,我挑選出十張買下,其中五張有明顯的桑皮紋,似乎附帶著桑樹的生命脈息;另有五張帶有漿汁凝塊,顯出硬朗凝重之感,讓人愛不釋手。
吐爾迪做了一輩子桑皮紙,有一肚子關於桑皮紙的故事。他在七歲那年被父親帶著去找桑樹,因為一場風沙迷了路,幾經波折仍找不到走出困境的路。他父親感歎說,如果不讓你學做桑皮紙,就不會出來尋找桑樹,也就不會遇到這樣的危險。如果咱們能夠回去,你就去幹你想幹的事情,不要再學做桑皮紙了。後來他們偶然碰到一棵桑樹,發現有人砍過桑樹枝,便在桑樹周圍仔細觀察,終於發現了一串腳印,他們跟著那腳印走出了困境。事後父親又感歎說,咱們的命是桑樹給的,這輩子不要離開桑皮紙,就是對桑樹的感恩。自此之後,父親做了一輩子桑皮紙,他長大乃至後來到了一百歲,亦將桑皮紙做了一輩子。
另有一事,讓吐爾迪與桑皮紙一起經曆了一次心靈嬗變。從六十年代開始,桑皮紙慢慢退出了人們的視野,吐爾迪做出的桑皮紙賣出的越來越少,使用的範圍亦越來越窄,到了最後便沒有人找他了,他孤獨地坐在院子裏,望著積塵的桑皮紙歎息幾聲,便進屋躺下睡覺。
第二天早上起來,出門的一瞬,他心中湧出一股異樣的感覺,覺得院子裏在彌漫一股光芒。他凝目細看,昨晚做出的最後一批桑皮紙已經幹透,他提起一張一看,頓時驚訝得叫了起來,那紙融漿均勻,成色飽滿,柔性適當,是他做紙幾十年來最好的一批。他捧著那張紙呆立良久,發出一聲感歎:沒有人需要紙了,卻做出了最好的紙,有什麼用呢?他默默將那些桑皮紙收入屋中,心想如果有人用得上,他願意分文不取地送人。
有一夜,他夢見很多人都來要他的桑皮紙,他的院子裏人頭攢動,熱鬧非凡。第二天早上起來,他仍走不出夢境的影響,居然忘了已沒有人再需要桑皮紙,而是像以往一樣又做起了桑皮紙。等他把一整套程序做完,才醒悟自己被神引領,又與一張紙融為一體,完成了一次嬗變。他又感歎,有時候一張紙在變,人也跟著變;有時候人變了,而一張紙卻沒有變,它對這個世界的忠誠,遠遠要比人強。
他在那天又開始重操舊業,不管有沒有人需要桑皮紙,他每天都做一兩張,時間長了,人們聽說吐爾迪還在做紙,有需要時便來拿幾張,那些年吐爾迪就靠給人送紙活了下來。後來人們又開始青睞桑皮紙,他的情況才好起來。一直到現在,他已經一百歲了,人們都在談論他的年齡,他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我不是活了一百年,而是把桑皮紙做了一百年。
布達村有不少人做桑皮紙,但做得最好的是吐爾迪老人。這位百歲老人,他是每一張紙最早的書寫者,無論別人從他這裏買了桑皮紙去做什麼,他都已經在上麵寫下了一生。
我們離開布達村時,他起身送我們,但他畢竟是一百歲的人了,身體趔趄了一下差一點摔倒。我們勸他留步,他站在那兒用眼神和我們告別。我無意一瞥,看見他的影子映在一張桑皮紙上,像濃墨寫下的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