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過村莊
有一句諺語說,馬跑得再快,也比不上緩慢流淌的河水。
在圖瓦人居住的白哈巴村,有一條小河從村中流過。夏天,因雪水流下來彙入小河,會流淌得略大一些;到了冬天,河麵上結一層冰,便看不到河水,隻聽見冰層下有嘩嘩的流水聲。
小河邊有不少鬆樹,長得高大筆直。遠遠看上去,順著小河的走向,兩排鬆樹也順勢而下,是一景。
牛羊和馬要到河邊喝水。它們用一天時間在村子周圍吃草,吃到下午,肚子鼓脹起來,這時候便要飲水,它們把頭伸入水中一飲便是十餘分鐘。這暢快的長飲,是它們一天的尾聲,它們不慌不忙,直至喝飽後才向圍圈走去。村裏的大群牛羊在夏季都去了牧場,唯有零星部分留在村裏,由一些小孩放牧。此時,他們看見牛羊喝足了水,便吆喝一聲,它們回家的步子就邁得快了。我估計算了一下,小河從村裏流過有一公裏,在村頭的水中放一片樹葉,大概一小時就流出了村子。這麼短的距離和這麼快的流速,並不能給小村留下什麼。
我和索倫格要過小河去村子對麵的山坡上,因前一天阿爾泰山上下了雨,河水猛漲,搭在河上的獨木橋被河水衝走了。我脫掉鞋子準備蹚水過去,索倫格臉色大變,用手製止了我。後來我才知道圖瓦人因為敬水,從不把腳踩入河中。
圖瓦人亦從不在河中洗澡。他們認為水養育了萬物,不能把水弄臟。圖瓦人也從不在河中洗東西,總是把水舀出在岸上洗,洗完後將臟水潑到別處,不讓它流到河中。一天,我看見村裏最貧窮的龍達在河邊洗馬鞍子,馬鞍子已使用多年,可能是從祖上傳下來的。她洗得很認真,先將上麵的臟東西洗掉,再用一把小刀刮去油漬。十餘分鐘後,馬鞍子變得像新的一樣。貧窮者不能有更多的東西,那些她沒有的東西,有可能是她的夢,也有可能是折磨著她內心的怪物,但她可以把舊東西洗去,擁有幹淨也是一種財富。看著十餘分鐘後在龍達手中煥然一新的馬鞍子,我真想對她說,其實你不窮,比如現在,你就是一個富人。我見過村子裏的幾個富人,都把馬鞍子騎得黑乎乎的,從不洗一次。
龍達洗完馬鞍子後,照例將臟水潑到賽爾江的洋芋地裏。賽爾江這家夥真是聰明,把菜地選在河邊,人們洗完東西都將水潑到菜地裏,讓他省了很多力氣。洗過東西的水裏麵含有對洋芋生長有用的東西,所以,他的洋芋長得比別人的洋芋好。
我以為她倒完水後就回去了,沒想到她又舀水洗岸上的石頭。剛才她從村子裏走來時,腳上帶有泥土,在石頭上留下了腳印。現在,她要將其一一洗去。她洗得很認真,一直把石頭上所有的汙垢都洗掉,才收拾好東西走了。
我遠遠看著,內心似是被什麼灼痛。什麼是真正的財富?物質終歸隻能是精神安慰,如果直接體現出精神,也許就是難能可貴的財富。
龍達已經走遠,小河在靜靜流淌。偶有陽光從水麵反射出光芒,似是對我內心感悟的一句回答,但倏忽間又消失,讓我愣怔不已。
2.牧場一角
出村子往東,到了那仁牧場,很快又看到了水。
像高原所有的水一樣,那仁牧場的這條河也是雪山上流下來的雪水彙成的,水流量不大,卻衝開很寬的河道。因為河道平坦,水麵便顯得很平靜,即使坐在河邊也感覺不到它在流動。河床也很寬,我在遠處以為一步便可邁過去,好不容易走到跟前,才發現它有三米多寬。它在人的視野中顯得狹窄,是因為被闊大的牧場映襯,便顯得窄小。
我坐在河邊看水。水清澈見底,河底的沙子似乎隨流水在移動。有幾條小魚從水草中遊出,撞入我投在水中的影子裏,一驚,便快速逃走。此時四周安靜,隱隱約約地,我聽到了水聲。一條表麵上趨於平靜的河,發出的水聲是隱隱約約的,但卻很緊密,似乎有無數雙腳,正在看不見的地方行走。
任何一條河都有它的故事,那仁牧場的這條河也不例外。格爾林告訴我,在多年前,人們趕著牛羊到處尋覓,卻找不到如意的草場。有一天,牛羊突然像是聽到召喚似的,齊刷刷地鑽入一片樹林子。人們要把它們攔回,但怎樣努力都無濟於事,隻好讓它們在樹林裏穿行。它們像是早已明確目標似的,排一列長隊穿樹林而過,又翻過一座山,才站住出神地望著前方。牧民們趕過去一看,眼前是一片廣闊的草地,有一條小河在中間流淌。好牧場!牧民們發出讚歎,羊群咩咩叫成一片。少頃,羊群從山坡上跑到河邊,牧民們以為羊要飲水,但它們卻站在河邊不動,望著河水出神。牧民們明白了,是這條小河的流水聲把羊引了過來。
羊會聽河。盡管這條小河隻發出了隱約的流水聲,但羊卻會聽,隔著一座山、一片樹林,羊就能聽見這個地方有一條小河,並由此斷定此處有大牧場。於是,它們選擇了道路,選擇了能讓自己活命的牧場。
再後來,關於河的故事便越來越多。人們最為驚奇的,是這條河在河道中流淌的故事,牧民們每年春天進入牧場,而春季正是雪山化凍的時期,所以這條河裏的水時大時小。有時候,水突然就大起來,從河道中溢出,順地勢漫延向下。這時候,一條河便變成幾條河,新的河道出現,舊的河道反而沒有水了,被棄在那裏,看著駭人。有時候,大水在半夜湧下,嘩嘩的水聲使羊群變得不安,便咩咩叫成一片。牧民們說,現在流下來的水是下午的太陽曬化的冰水,上路晚,到了晚上才流到那仁牧場。第二天,草地上就會又出現新的河道,流著大小不一的水。出現新河道的日子,羊都不去遠處,隻吃近處的草。有羊不小心吃到河邊,被水驚嚇,猛地掉頭就跑,似是對水很恐懼。
後來,牧民們發現了一件趣事。每次雪水流下來,不論衝出多少新河道,但最終仍要歸於老河道。那些水流上幾天後,像是聽到召喚似的,仍回到舊河道去。舊河道很快就又恢複昔日的神采,在陽光中如一條起伏的絲帶。
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牧民們就等著河水鬧騰一番後,又歸入舊河道。一次這樣,二次這樣,次次都這樣。慢慢地,牧民們便為河水的執著感動,他們覺得河水像村裏的一個人,那個人有一年放牧把羊丟了,找了好長時間,別人都以為找不回來了,但他卻堅持天天去找,終於將羊全部找了回來。
河水的變化,人在看,羊也在看。後來在一隻羊身上,發生了有意思的事。那天,雪山上的冰水突然湧下,頃刻間在牧場漫延,淹沒了道路。一隻羊在慌亂間被堵在一個死角,無法回到羊群中。水越來越大,眼看著它就要被淹沒,牧民們都為它捏了一把汗,但它卻很從容,向四處看了看,揚起蹄一躍跳入新河道,站在水中一動不動,好像在等待著什麼。後來,水慢慢湧入舊河道,它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等著大水過去。下午,水小了下來,新河道慢慢顯出石頭和沙地,它走出來,又開始吃草。
牧民們都為它高興,它在危難來臨的一刻,能夠從容選擇新河道保護自己,真是聰明。
3.水邊的獨居者
有的牧民奇怪,到那仁牧場後不與大家一同放牧,偏偏要獨自找個地方紮下帳篷,一個人去放牧。
今年,又有了這樣一個人,當他做出這個決定時,大家都勸他與眾人一同前往,因為他的羊群很小,再加上他的身體不好,不宜獨處。大家這樣勸他,是出於對他的憐憫和擔憂,大家都覺得他玩不起個性,還不如隨大流好,但他卻執意要去,死活聽不進大家的話,大家隻好隨他去了。他把自己的羊從大羊群中趕出,孤零零地往左一拐,下到了河灘裏。眾人無奈地離去,他選這個河灘有他的道理,河灘兩邊的草長得很青嫩,估計他的羊一個牧期夠吃了。他平時是沉默寡言的人,現在與眾人分開,倒也適合他。
大家紮下帳篷後,他變成大家的觀望對象。河灘在低處,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大家的視野中,人人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望一望他,看看他在幹什麼。其實,大家對他仍不放心,因為他的生活能力低下,大家想象不出他如何維持一日生計。因此,對他的觀望即有好奇,也有擔憂,但他卻似乎生活得很好,每天一大早將羊趕出去,然後帳篷上就升起了炊煙。大家都知道他在燒奶茶喝,那抹炊煙升得弱,想必他是隨意燒了一壺對付了事。喝畢了茶,他便坐在河邊望遠處的山,或望天上的白雲。時間久了,他便像一塊石頭。他的羊有時候走到他眼前,望他一會兒,也像他一樣一動不動。一人一羊,久久不動,加之有青色草場和藍天白雲映襯,如畫中景物一般。
有一次,有人在上遊用炸藥放了一炮,炸死不少魚,有來不及撈的魚漂到他麵前的水潭裏,明晃晃地很是顯眼。他從地上一躍而起,脫去褲子衝進水中去撈魚。眾人遠遠地見他光著屁股在水裏撲騰,不知他要做什麼,過了一會兒,見他手抓幾條魚喜滋滋地上了岸。下午,便看見他帳篷上空的炊煙升得筆直而持久,眾人便知道他在煮魚,有一頓好吃的了。那件事後,他知道河裏有魚,便削尖一根樹枝去紮河裏的魚。他有極大的耐心,一直坐在河邊等魚出來,魚隻要一出來,他便紮下那根樹枝去,又準又穩,笑嗬嗬地將魚從水中提出。從此以後,他每天便有魚吃,煮魚時從帳篷上升起的炊煙,成為人們向往的風景。
我聽牧民們說他的事,便準備去看看,我覺得他是更本質的牧人。但沒等我接近他,他卻因為一件事搬往別的地方。一天早晨,有幾隻別人的羊走到他的河灘裏,羊不諳世事,不知道他與眾人分開就是要獨占這一帶的草,它們低著頭隻是吃,不知道他在遠處望著它們,等吃到他跟前,才被他的一聲大喊嚇了一跳。它們轉身就跑,直到跑遠才敢回過頭望一眼他。他用手指著它們,罵了一句粗話,但沒一會兒,那幾隻羊又偷偷過來吃河灘裏的草。他氣憤之極,不再罵粗話,順手操起那根紮魚的木棍追上去就打。羊受驚,四散而開,急急逃跑。他不管更多的,隻顧盯住其中的一隻追趕。那隻羊衝上山坡,又下河灘,但都不能擺脫他,他已經緊緊咬住它不放,似乎不抽它幾下不足以解氣。他一邊追,一邊將木棍舞得呼呼作響,絲毫沒有要停下的意思。最後,那隻羊跑進一堆亂石中,被石頭絆住四蹄跑不動,隻好乖乖等打,他衝上去啪啪啪幾下抽在羊身上。直到打得解氣了,他才提著木棍返回。
這一幕被眾人看見,有人讓他停住,但他追得正猛,加之又在火頭上,沒有聽進去。下午,他拆掉帳篷,趕著羊群去了別的地方。人們都習慣每天朝河灘中張望,他走了後,那裏空無一物,但人們卻總是改不了向那裏張望的習慣,隻有兩眼空空望一陣後,才知道他確實已經離去好多日子了。
過了幾天,牧場上起了大風。一位牧民掛在帳篷外的皮條子被風刮走,他四處尋找,終無下落。後來,他斷定那些皮條子被風刮進了河裏,淺水處不可能沉沒它們,隻有那人紮過魚的深水潭有可能使之沉沒。那牧民找來一根樹枝,在潭中使勁撈了半天,卻沒有一根皮條子出來。他想,那獨處的人在這裏待得時間長,知道哪個地方水深,哪個地方水淺,興許他能撈上來呢。於是便帶上一公斤奶酪去找他,請他來撈。那人手持那根紮魚的木棍,探入水中細細地撈,撈過幾遍後失望地搖了搖頭。
有人勸那位牧民,肯定撈不出來了,那些皮條子被河水衝到喀納斯湖裏去了,也有可能被魚吃掉了;羊在草地上要吃草,魚在水裏也要吃東西嘛!剛好你的這些東西來了,它們就吃了。那牧民不甘心,仍要那人再撈一次。那人不作聲,隻是搖頭。眾人見沒有什麼熱鬧可看,便一一離去。
那人走到那牧民跟前說:“皮條子沒有撈出來,下午我把你的奶酪還給你。”那牧民傷感地說:“唉,你就留下吃吧。皮條子我丟不起,一公斤奶酪我還拿不出嗎?”但他在下午把那一公斤奶酪端到那牧民帳篷裏,什麼也不說,放下就走了。
後來,我去那個河灘坐了一會兒。要離開時,見那人在河邊走動,我以為他在尋找什麼,我覺得他對這個河灘是有感情的,但他卻似乎對河灘視而不見,很快就走了過去。一個在這裏生活過的人都沒有留下什麼,我又能尋找到什麼呢?河水無聲而又從容地流向遠方,這是一種無聲的從容。
留下河岸,空空如也。
4.“搬家”的河流
從遠處看,河流像明亮的絲帶,纏繞在綠色的牧場上。
走近了才發現河床很寬,嘩嘩的流水聲甚至還有些震耳。目測一下水的深度,好家夥,居然有一兩米深。在河邊坐下,感覺四周的山峰更加悠遠了,就連不遠處的戈壁也寬廣了許多。我想起一位塔吉克朋友曾對我說過:“當你發現太陽、天空和山巒,都映照在水麵上時,你就會知道,河流大得足以裝下一切。”我被他的話打動,亦發現自己對高原的河流認知不夠,不能從中看出什麼。
心怏怏然,加之無事可幹,我便待在大草灘一側的艾西熱甫家裏。與艾西熱甫閑聊,不料剛說到河流,他的臉色就變了。他見我對河流感興趣,就對我說:“河,調皮得很,經常自己搬家;它,一搬家,人,就得跟著它搬家。”
細問之下,才知道“河流經常搬家”指的是河流改道的事情,塔吉克人說話富於諧趣,把河流改道擬人化,說成“搬家”。因為“河經常搬家”,他們家也跟著河流搬了三次家。他父親是在一條河邊出生的,之後便聽著河水的流淌聲長大。他父親對河水有很深的感情,每次出門都要在河中洗手後才動身,從外麵回來也要用河水洗手後才進屋。七十年代末,他們家從遊牧變成定居,他父親決定選一個地方蓋一座房子,讓全家人定居。一家人翻山越嶺,走到一條河邊時,他父親發現那條河清澈見底,立刻決定在河邊蓋房子。他父親在當時的選擇其實不足為奇,作為遊牧民族,有水有草的地方往往是他們的首選。一天夜裏,那條河的流淌聲比以往大了很多,他父親對家裏人說:“雪水下來了,小河要變成大河,河水在叫喚著長身體呢!”那一夜,他父親酣然入睡。作為對河流有感情的人,那條河的流淌聲,讓他覺得很舒服。
不料第二天早晨出門一看,他父親的臉上頓失顏色——昨天夜裏從雪山上湧下的雪水很洶湧,在那條河的上遊衝開一個口子,使河水經由那個口子一擁而去,將這條河道遺棄了。幹了的河道非常難看,像傷口被撕開後露出的骨頭。“河搬家了。”他父親說完這句話後,騎馬去尋找那條河流。他騎了很遠的路,找到了那條河衝開口子的地方,但河水在向下流淌的過程中出現了分支,他覺得所有的分支都是原來的那條,但又覺得不是。他怏怏而歸,帶領全家人搬家。人和牛羊都需要水,沒有河水,他們必須搬家。
他們一家再次找到一條河時,家裏人都有些猶豫,但他父親卻執意要緊靠河流而居。不久,一座黃泥小屋又建了起來,他們往牆上灑麵粉,用塔吉克人的方式祈求平安,然後在那裏住了下來。有水有草的地方,對人的生活可起到保障,他們一家又像以往一樣生活著。
不久,意外的事又發生了。一天夜裏,他們一家人在睡覺,突然傳來轟隆隆的巨響,緊接著一股洪流傾瀉而下,將他們家的黃泥小屋掀翻。天氣太熱,雪山上的積雪大麵積融化成雪水,彙集到一起便形成洪流。他們家的房子不巧正處於洪流下方,所以被衝垮。等洪流過去,艾西熱甫發現父親不見了。他們一家人沿河而下尋找,一直找到天亮都不見父親的蹤跡。
父親被“突然長大的河流帶走了”,艾西熱甫成為家裏的頂梁柱,帶著一家人遷到另一個地方。鑒於上次因為距河太近而遭受了災難,但事實上又離不開河流,所以這次他們選擇了離河流有十餘米遠的地方蓋了房子。父親因河流而命歿,給一家人心頭留下陰影,如果不是去提水,誰都不願去河邊。
幾年時間過去,小羊長成大羊,大羊又下了很多小羊。艾西熱甫一家人的心情慢慢平靜下來,然而河流再次讓他們一家遭受了意料之外的事情。一年夏天,那條河莫名其妙地幹涸了。雪山是河流的源泉,氣溫太低,積雪無法融化成雪水流下,所以河流幹涸了。幹了就幹了吧,從稍遠一點的地方提水也可以維持生活,但不久意外的事情又發生了,他們家的牆裂開了縫,風“呼呼呼”的從中穿梭。有年長的塔吉克牧民路過,對艾西熱甫說:“河水都幹了,房子能不裂縫嗎?”艾西熱甫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心生憤怒,又是河流!
沒辦法,他們又搬了一次家。河流“搬家”的方式每次都不一樣,而他們搬家卻始終擺脫不了河流的陰影。現在住的這個家,已有五年時間,最近艾西熱甫的心頭又有不祥的預感,覺得似乎又將遭遇一次災難,他甚至已經在心裏盤算著如何搬家。
我勸他不必緊張,那樣的事都是在偶然中發生的,不會每次都遇上。他說,父親以前曾說過,如果找不到最初的那條河流,我們家就得不停地搬家,因為我們遇到的新河流都在“長身體”,它們一“叫喚”,就把我們的房子順便帶走。我無法再勸他,雖然他說的話沒有道理,但在如此蠻荒偏僻的高原上,人與自然就這樣相處著,在很多時候甚至融為一體,誰又能不相信他們說的話?他們堅信的事情,都是從現實中得來的道理。
我們倆都沉默,長久不說一句話。我扭頭去看大平灘中密布的河流,不知為何,我看見河流被陽光照射得像一把把刀子,把大平灘切割得支離破碎。
5.夜遇阿克哈巴河
從牧場返回,途遇阿克哈巴河。
看到阿克哈巴河的那一刻,我的第一個感覺是,它不像一條河,而是像在這裏長久沉睡,永遠都不會醒來的老人。
天剛黑,一抬頭就看見天上的月亮,不一會兒,一片月光便鋪展到了眼前。我看見河水的內層被月光照亮,很深,也很厚重。
月光移動過去後,河麵隻有一層淡淡的亮光,讓人覺得阿克哈巴河仍不是一條河,而是別的什麼。
這時候,一位牧民騎著馬,一邊往這邊走,一邊唱著歌。空曠的夜晚因為他的歌聲,被打破了寧靜和孤獨。他走到我跟前,從馬上跳下,愣愣地望著月光中的阿克哈巴河。過了一會兒,他表情複雜地看了我一下,然後轉過身去,準備牽馬離去。
“哎,佳克斯。”我想和他說幾句話,就使用了稱謂朋友的這句哈語,叫了他一聲。他聽到我的叫聲後停下來,準備去牽馬的那隻手在半空中猶豫了一下,還是收了回去。他走到我跟前,也像我一樣說了一句:“哎,佳克斯。”他的聲音很有磁性。我們兩個人都不說話,臨河而立,望著月光中的阿克哈巴河,長久沉默。此時的阿克哈巴河麵仍舊是一片鐵青,我仍然感覺不到它是一條河。
過了一會兒,我發現他的右手上有血。再仔細一看,他的那隻手正在流血,一滴一滴的鮮血從指縫裏流出,滴在沙土中。此時月光正亮,他的那隻手看上去黑乎乎的,一定有大量的血流了出來。
“你的手……”我不知該如何問他。
他把手伸到我跟前,我看見他手心紮著一根駱駝刺。他把手翻過來,我觸目驚心地發現,那根駱駝刺刺穿了他的掌心,在手背露出二三寸的一截。我知道緊挨著阿克哈巴河的山坡上,到處都長著駱駝刺。駱駝刺較之於其他沙漠植物,似乎有著鋼鐵鑄就的枝葉,其枝堅硬無比,其葉鋒利如刃,人和動物一旦碰上,必然會被劃破皮膚,如果碰得重,則會被刺入肉中。
“你這是怎麼回事?”
“剛才,我的馬看見阿克哈巴河被月光照亮,就狂跑起來,我不小心跌落在地上,這根駱駝刺就鑽到了我手心。”
“疼不疼?”
“有一點點。”
我扭頭去看犯下錯誤的那匹馬,它仍然出神地望著阿克哈巴河。看它的樣子,它很想向著阿克哈巴河一躍而入,但拴在它脖子上的那根韁繩,卻被它的主人緊緊地抓在手中。
“我本來想在河水中把手上的血洗掉,但一看見阿克哈巴河,我發現我從來都沒有看見過它在月光中會是這樣。我不洗了。”說完,他翻身上馬,兩腿用力一夾馬腹,那匹馬便奔騰而起,馳向遠處。
不一會兒,遠處傳來他的歌聲。我知道,他正高聲唱著歌離去,而他從指縫裏滴出的鮮血,伴著他的歌聲,正一滴一滴落入沙漠。
文章寫到這裏,我才記起,他麵部在當時的顏色,和阿克哈巴河一樣,都是鐵青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