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凝視
轉過身,發現身後站著一位老人。
是因為我仰望昆侖太久,加之又太出神,居然沒發現身後有人。他在地上蹲著,看到我便站起了身,表情凝重地笑了笑,用手朝一塊石頭指了一下。我走到那塊石頭跟前停下,覺得它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我回頭望他,他又用手指了一下石頭,說:“石頭”。
“是石頭呀!”我覺得這個老人有點奇怪。
他用手指了一下後邊說:“去年它在那個地方,今年走到了這個地方。”
我蹲下身細看這塊石頭。它光滑,渾圓,細致的花紋呈現著天然的紋理美。它是怎樣從“去年”的“那個地方”走到“今年”的“這個地方”的呢?忽然,我看到了驚心動魄的一條痕跡,是一塊石頭滾動時壓出的,似乎還有流水的痕跡。這些欲隱不隱,欲顯不顯的跡象,一下子揪住了我的心,讓我覺得它像一張在滄桑中平靜下來的臉。我由於沒有心理準備,被忽然呈現的、如此驚人的事實震撼了。
我坐在石頭旁邊,再次抬頭向遠處張望——正前方的群山依然巍然聳立,猶如用清一色的石塊完成的大型雕刻;被鋪了厚厚一層沙礫的戈壁已漸漸向上升起,即使無聲地出現了裂口,但仍被沙礫湧起的漩渦淹沒。這種自下而上,慢慢湧起的一座山的氣勢,遠遠地看上去,就有一種撩人的快感。
“石頭會走到什麼地方?”我問老人。
“不走到什麼地方。”老人的語氣讓人覺得他儼然是一位哲人。
“那它……?”我疑惑不解,又問。
“它為了成為昆侖山。你看那座山,風把沙子和石頭從低處一點一點向上吹去,它一點一點長高,最後就長成了一座山。我看了它幾十年了,知道了它的秘密。山太高了,你一會兒的時間又太短了,你看不清。那麼你看這塊石頭,去年它在那個地方,今年它在這個地方,明年、後年,好多年以後,它就被風吹到一座山上去了,就變成了山。”老人回答得幹淨利索。
昆侖山是被一塊石頭完成的嗎?我又被震撼了。我知道這是神奇的一刻,昆侖山像是伸出了一雙大手,緊緊地抓住了我。除了這塊石頭外,誰還能從赤野千裏的昆侖山脈看出它的移動,它已經存在了無數個世紀,所以,它是擁有時間的。它的移動,甚至是時間也不能阻擋的。還有這些山峰,盡管它們因為謙卑和沉默不能給你明朗的感覺,但它卻守著腳下的這塊陣地,等著有一天你心境明朗時才與你對話,它們是昆侖山誠懇的小兄弟;它們滿懷祝福,經曆艱苦磨難而終不改忠誠守望的態度。
一座山,長成了啟發你靈魂的箴言。它經曆了時間,並從時間的縫隙中留下一條痕跡,等著你有一天走到它跟前,用呈現的方式啟發你。從一塊石頭到最終的一座大山,展示出了最為真切的生命美,它真是夠包容,夠概括。
現在我身邊的這塊石頭就是昆侖山最初閃光的淚珠。一塊石頭,有一種細柔、弱小而又堅實的精神在裏麵;它代表一座山的形象,每時每刻,一座山在原地,在一塊石頭上開始生長。
是昆侖山。
2.門戶
零公裏,從新疆葉城進入西藏阿裏的起始地。
我和老唐、金工對著路邊的沙土撒了泡尿,算是告別儀式,然後從零公裏上路了。車沒駛出多遠,便人煙消弭。一條沙路和我們的車子垂直逼向了那幾座山。這幾座山人稱“庫地達阪”,車子盤旋回繞,一步一顛,一顛一驚魂。爬了四個多小時以後,我們的車慢慢到了山頂。在山頂向遠處看,積雪的山峰在寂靜中望著你,透過來一陣陣寒氣,襲人魂魄……
開始下山了,一路不停地轉彎,一口氣轉到了溝底。一問,小王說轉了七十多道彎。他打開車窗玻璃,將煙蒂吐了出去。其實,他一路就根本沒顧得上抽一口,那煙是自己燃盡的。上山緊張的是坐車人,下山緊張的是駕駛員。
“小王技術挺好嘛。”老唐說。
“跑多了,習慣了。”小王目不轉睛,心不在焉地說了一句。待車子行到平坦處,小王才很踏實地將背靠在了座背上,臉色變得輕鬆了許多。他雙手把定方向盤,這才說起了話:“其實也有害怕的時候,就是剛上的那會兒。爬到中間,神經就集中了,也顧不上緊張了,橫豎隻是往上開。有一次最絕,我這輩子恐怕忘不了——送完冬菜回來,走到庫地半山腰,山坍塌了。怪得很,我的前後全都落了石頭,堵得死死的,就我的車好好的。我一下子就愣了,進不能進,退不能退。前後的戰友都停下來幫我,但誰都不敢動車,山上還在落著細土和石礫,萬一啟動馬達,說不定就把山坡上鬆散的石頭給震下來了。我們無可奈何,在車上傻坐,坐了半天,再沒落下石頭,於是大家分工把堵在車子前後的石頭和沙土挖掉。挖完之後,小心翼翼地啟動車,向前驅動。就在最後一輛車剛通過那一段塌方路麵時,就聽到山上一聲巨響,一塊比汽車大好幾倍的石頭落了下來。路沒有經得住那塊大石頭的重壓,就被砸斷了。當時那情景真嚇人,一條路從中間被砸斷,露出一個大口子,像恐怖電影裏食人獸的大嘴。那塊石頭一直滾到溝底。後來,修路的人聽說了它幹的壞事,用十公斤炸藥把它炸碎鋪了路基。其實,在昆侖山上像這樣又驚險又幸運的事情很多。人家說,庫地達阪是昆侖山的門戶。你隻要翻過庫地,就等於被關在裏麵了。一切生死聽天由命。”
啊,門戶。我們算是進門了。回首庫地達阪,它真是像一塊門板,在天空中毫無表情地站立著,沉重而又冷酷,傲慢而又孤獨。
一陣寒氣襲來,恍若一隻大手在用力將什麼推了過來。已經進門了,就無須再回首。門,恐怕早已關上了。扭過頭,就看見車窗前的路變得平坦多了。前麵的一座小山上,有人用白色石塊在半山腰鑲嵌出一尊毛澤東頭像,旁邊是他的名詩:無限風光在險峰。
3.徘徊
汽車爬上一個山頭,一個界碑突然出現在了眼前。
這就是界山達阪。
在這裏,以山為界,一邊是新疆,一邊是西藏。從這裏開始,藏北高原一點一點顯示了出來。西藏是世界的屋脊,而藏北又是西藏的屋脊。所以說,藏北是屋脊的屋脊。
從新疆延伸而來的昆侖山像完成了使命似的,已經下意識地收住了腳步,那些雄偉的山峰到了鐵隆灘便開始降低,最後變成幾個山包。昆侖山走到這裏已經沒有力氣了,這幾個山包像是它最後敷衍潦草的幾個腳印。而界山卻突兀地隆起,以一種迅猛之勢向西藏延伸而去。我想,名叫“新疆”的那個運動員已經跑完了,下麵該這名叫“西藏”的隊員接過接力棒開始跑了。遠處,岡底斯山影影綽綽,在雲霧中顯露出幾許雪山的輪廓。再往下,有更艱難的路程需要“西藏”這位運動員去跑完。
感到頭疼,胸悶,這才想起這裏是海拔6700米的達阪。車子在界碑跟前停住,大家下車,神情都有些恍惚,像昆侖山一樣,我們也已經走完了新疆,接下來如何進入西藏,每個人都不知所措。但界碑像是在召喚,大家的腳步雖然猶豫,但還是走到了界碑跟前。界碑是用水泥澆鑄而成的,有許多地方已經破損,過往的行人或牧民在界碑上綁了許多經幡,一陣風吹過,經幡隨風飄揚。
我們默默地看著界碑,誰也不說話。係在界碑上的經幡使它散發出一股神聖的氣息,讓人覺得它不是一個劃界的碑,而是一個被用來舉行過無數宗教儀式的東西,隱隱約約間,它似乎傳遞過來了一股聖潔的氣息,在浸潤著人的身心。
站在界碑前,心裏冒出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在這裏,一邊是新疆,多沙漠戈壁;一邊是西藏,多高原雪峰。兩塊土地,僅僅一腳邁過去,似乎就從一種境界進入了另一種境界。
一股又喜又憂的滋味在內心蔓延。喜的是,自己終於站在了一個有高度的地方,聖潔的感覺讓我覺得自己正在經受一場前所未有的洗禮,似乎自己要在這裏開始飛升,或者變成另一個人。
如此冥想一番,頓時覺得界山如中流砥柱,承受著雙重的寓意與象征。人站在這兒,是輕易不敢挪動腳步的——一邊是新疆,一邊是西藏,猶如今生和來世,你該走向哪一邊?
迷迷糊糊正要離去,忽然飛來一群烏鴉。仔細一看,飛在前麵的一隻在奮力逃飛,後麵的一大群緊追不舍。原來,逃奔的那隻烏鴉嘴裏叼著一塊食物,後麵的烏鴉都想衝上去搶奪。於是,一場爭奪在高原上開始了。那隻烏鴉不願舍棄叼在嘴裏的食物,奮力逃飛,在界碑跟前躲避可惡的同類。於是,它繞著界碑來回轉圈,那群烏鴉們對它緊追不舍,發出的哇哇聲響成一片。界碑被那隻嘴裏叼著食物的烏鴉用來作掩護物,而追逐的那群鳥又把它當成了進攻的領地。
這樣的情景在界碑旁出現,讓人看著看著便驚呼:烏鴉們不經意在真主和佛之間打轉,毫無顧慮,輕鬆自如。
不由得心生感慨,生命變得緊迫時,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原本就是很輕鬆的事情。
4.神山在上
終於看見了神山——岡仁布欽。
岡仁布欽的形狀雄偉高貴,在眾山之上,如懸在湛藍天空中的一顆明珠。它終年積雪,通體潔白,像端坐在天空中的王者,周圍的眾山峰皆俯首順從。前往神山的人或朝聖者,遠遠地就能看見在眾山之上的岡仁布欽,並被它非凡的氣質所震撼。
我下了車,準備去一塊大石頭上坐下歇息,卻發現神山周圍的雲霧被一陣風吹散,出現在我眼前的神山明朗無比,猶如一尊佛端坐於藍天之下,而周圍的山因為都比它低,像俯首跪拜它的信徒。這個感覺太強烈了,以至於讓我覺得,是神山在一瞬間用它巨大的光輝照亮了我,讓我看到了它的神奇。
神山的神奇,就在於它端坐如佛,而周圍的山都是跪拜它的信徒。
“岡仁布欽”的意思是眾山之根,也有人將其理解為眾水之源,稱它為雪山之王。每年,都有朝聖者不遠千萬裏來這裏轉山。
朝聖者自上路的那天開始,便一步一叩首,五體貼地,向神山叩拜而來。一路上,他們等於用身體丈量了大地,一步也不少,如果遇到河流或難攀的高山,他們會在過河和繞過山之後,用目光估量出應該叩首多少次,然後在河邊或山腳下補上。朝聖者大多傾其所有家產,全家集體出發,在路上花費很長時間,有的孩子甚至在朝聖路上出生。到達神山後,朝聖者便開始轉山。他們認為轉神山一圈,就可以消除一生的罪過。每逢馬年,神山下人群密集,熱鬧非凡,因為如來佛修身成佛吉日在馬年,而且還是佛教尊者米拉日巴戰勝外道教徒的紀念年。在馬年轉神山十圈,可在五百年的輪回中避免下地獄,如果在這一年轉山一百圈,就可以升天成佛。所以,馬年對朝聖者來說,有特殊的意義。
神山,朝聖者靈魂飛翔的地方。
我有些激動,但我知道我應該把這種激動按捺於心,不外露絲毫。我已經走到了神山跟前,我應該自問:我一路而來具備了什麼?
慢慢地,我的心靜了下來。我向著神山舉起右掌,立於胸前念了一遍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盡管很簡單,但因為我把它看得很神聖,所以,從來沒有做,現在是時候了。念完六字真言,我發現四周出奇的寧靜。不一會兒,這種寧靜就潛入我的身心。我感受著這種寧靜,慢慢地,我明白了藏族人為什麼好靜的原因,原來,他們心念產生的力量,早已使他們靈魂飛動,進入一個冥然的世界。而我,卻隻有在走過一條長路後,才能領略這種由信念產生的美。
我懷著喜悅在神山下的曠野裏走動。看見路邊有很多小石堆,走近一看,成堆的小石頭多則七八個,少則三五個,一直向神山延伸而去。
走到離神山五六公裏的地方,回頭細看神山,感覺頗佳。神山的魅力在於它的獨特和高傲。它的四周是幾座褐色山峰,皆沉雄挺拔,像是凝結了一層深褐色的顏料,太陽一出來,立刻就有一層光芒泛起,令人肅然起敬。而神山就高聳於這幾座山峰之上,而且通體結冰,洋溢著聖潔的味道。
不遠處就是岡底斯山,山頂正氤氳起團團大霧,如在仙境。近處是鬼湖,被一陣風吹過,湖麵漾起一些奇怪的漣漪,反射出忽明忽暗的光芒。
黃昏,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忽然湧出幾千隻羊,羊群慢慢從神山底下走過,平靜變成了一種喧鬧。在黃昏出現的羊群,似乎為一天的時間做了一個完美的總結——原來平靜的一天孕育著巨大的喧鬧,隻是這種喧鬧要等到一天結束後才出現。
羊群剛走過,便傳來一陣祈禱聲。我望過去,見一群朝聖者,正在對著神山五體貼地,虔誠朝拜。
5.冰山之父
終於等到了機會,我們去看“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
車子開過去,剛出車門,便被一股寒風裹住,覺得有冰冷的利刃刺在了臉上。我打了幾個寒戰,抬頭張望慕士塔格峰,怕走得如此近了仍無緣貼近一座著名的山。細看之下才發現,慕士塔格是一座幾乎被冰裹起來的山,稍不注意,便以為它就是一座冰山。
第一次聽人說慕士塔格峰時,很為“冰山之父”這樣的名字而激動,覺得能擁有如此名字的一座山,一定雄偉高大,具有王者風範。來之前曾聽人介紹過慕士塔格峰,說它是所有山峰中積雪最厚的,每年以十幾厘米的速度遞增,時間長了,就變成一座被冰完全包裹的山。離它不遠就是公格爾峰,氣勢上比它大很多,卻不如它晶瑩明亮。相比之下,公格爾峰像滄桑的老農,而慕士塔格峰像白衣灑脫的王子。它腳下是卡拉庫裏湖,天氣好的時候,它倒映於湖中,隨著湖水波動,讓人覺得它俯下身正踏著湖水在走動。
我們在卡拉庫裏湖邊閑走,風這時候又吹了過來,讓人冷得忍不住發抖,但誰也沒想到此時的風卻像一雙大手一樣扯出了高原的另一種風景。因為風的緣故,卡拉庫裏湖上起霧了,並很快彌漫上了慕士塔格峰,變成了烏雲。太陽似乎很討厭這些烏雲,將光芒照射下來,從烏雲縫隙中照射到慕士塔格峰上去。這時細看慕士塔格峰,感覺頗佳——一束一束陽光投射到潔白的冰麵上,反射出剛烈的光芒。也許是因為太陽過於熾烈,反射出的光芒形成密集的光束,像刀子似的向上刺去。這時候,感覺冰峰上有一場無數兵刃對峙的戰爭,太陽是一個指揮者,派出了千軍萬馬在搏鬥……
幾隻羊的咩咩聲,把我從暢想中喚醒。塔合曼鄉離慕士塔格峰不遠,所以,鄉裏的人和牛羊便天天在“冰山之父”跟前走動。那些羊在吃草的間隙抬頭望一眼冰峰,極為暢快地叫上幾聲。我走到它們跟前,幾隻羊朝我歡快地叫起來,頭上盤角甩出很美的弧度。那盤角的骨節很有層次,似乎是內部的力量無以釋放,鼓脹成了那種樣子。
太陽終於從雲層中出來了,天氣又變得明亮起來。這時候,那些羊全都停下來,一個巨大的影子投在地上,小羊走進大羊的影子,一邊乘涼,一邊吃草。大羊此時就像父親和兄長,長久地為小羊站立著。有一刻,它們全都停了下來望著我,我覺得它們都十分信任我,便忍不住高興地笑了。也許是被我的笑感染,它們竟一起歡叫著奔跑向遠處。它們的四蹄把沙地敲出一陣緊似一陣的聲音,且泛起一片飄飛的沙塵。等我定睛看時,它們已全部跑過山岡。一片激蕩而起的沙塵像一層細浪,彌漫於山岡之上。
後來在一個冬天,又到了慕士塔格峰下。當晚天降大雪,我出門賞雪。落雪使帕米爾一片寂靜,抬頭看慕士塔格峰,它在夜色中仍是一片潔白。人們都知道它是“冰山之父”,但誰也不知道它是怎樣長成的,隻有在下大雪的夜晚,才能看見它明亮如同是在白晝。它等待一場大雪把它照亮,然後展示出高貴和寧靜。
一扭頭,看見一群羊佇立在一個小山包上。它們緊緊挨在一起,像守衛著的戰士。落雪使它們全部變白,稍不留意會以為是積雪的山包。牧民此時不知去向。也許牧民知道羊群會這樣過夜,所以在大雪剛下起時已經回家。過了一會兒,雪下得更大了,風也吹了起來,我不得不返回住處,在進門的一瞬,我心中閃過一個念頭,羊會不會在大風雪中站上一夜?
熬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一出門,我驚叫一聲,那群羊仍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一夜大雪,使整個山野一片銀白,而它們整整一夜間都一動不動,就那麼站在落雪中,給帕米爾增添了一道厚重的風景。
我推遲離開的行程,留了下來。我等到了我願望中想看到的那個時刻——當太陽升起,羊和人都一一抬起了頭,久久地凝望著慕士塔格峰。
再次走到慕士塔格峰跟前,已是一年以後,我在一戶塔吉克人家裏住了下來。房東是一位六十開外的老太太,她每天很早起來給我燒奶茶。一次,她一扭頭發現灶膛裏的火快滅了,便趕緊到戶外去掰木柴,木柴很脆,她很快就掰下一根。掰第二根時,她的手被劃破了,而她惦記著灶膛裏的火快要滅了,便抱著木柴急急進來加了進去。她手上的血流了很多,但她隻是快速把木柴加進去,讓火燃了起來。少頃後,她才擦去手上的血,又把地上的血一一擦幹淨。我有些難為情,便用歉意的話安慰著她。但她卻不以為然,一再強調燒奶茶是小事,但火不能滅。她說著這些的時候,扭頭看了一眼慕士塔格峰,當時的太陽正好把慕士塔格峰照徹得通體泛光,她的神情頓時肅然起來。
我在一旁看到了這個過程。這個明亮的早晨,在這一刻變得深刻起來。還有她對火的維護,她看慕士塔格峰時的神情,讓我從她身上看到了不會被苦難逼退的堅持和執著,同時也看到了她的信仰,她的內心得到撫慰的過程。
接下來的日子裏,我經常與她閑聊。慕士塔格峰在我們背後若隱若現,我們隨便說笑著,似乎人生的歡樂在這一刻,可以長久存留,也可以轉瞬即逝。偶爾我們也發出大笑,笑聲把在草地上吃草的羊驚得抬起了頭。
幾天後發生的一件事再次證明,在這些高原人的平靜背後,有一種驚人的堅強。一位牧人的馬丟了,他出去尋找,在外麵過了六天六夜。第七天早上,他牽著那匹馬回來了。人們細問後知道了事情的經過。他在外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但仍然沒有找到馬。當他爬上一座山頂,看到慕士塔格峰時,突然決定不找馬了。在那一刻,他在內心產生了一個堅定的信念,在慕士塔格峰下等馬,它一定會回來的。第六天早上,慕士塔格峰被初升的太陽映照得光芒四射,這時候他聽見了馬的嘶鳴。他轉過一個山頭,就看見他的馬正對著光芒四射的慕士塔格峰邊跳邊嘶鳴,似乎為不能跑上慕士塔格峰而焦慮不安。他走到它跟前,用手撫摸著它。太陽慢慢升高,馬平靜了下來。
我激動起來,爬到高處去看慕士塔格峰。它隨著升起的太陽,把一股柔和的光芒流瀉下去,把山腳的房子和人罩裹在裏麵。無言的“冰山之父”,我目睹和傾聽到了與你有關的美妙故事,你卻依然如此平靜,似乎要不動聲色地裝下一切。
離開時,我沒有回頭去看“冰山之父”。我不能回頭,我知道回過頭看到的仍是平靜。我隻能離開。感動我的,是無言中聳立的“冰山之父”,我應該把它裝在心裏。就像那句諺語所說:每天看一眼山,心便會像山一樣高。
離別時,我感覺飄下來的大雪,像一隻手一樣,在我肩頭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