泔河水庫係寶雞峽引渭工程係列中的一個工程,是一個渠庫結合工程。修建一個大壩擋水成庫,寶雞峽引水渠道從壩頂通過,灌溉泔河以北大片農田,而泔河水庫之水則灌溉泔河下遊農田。
由於寶雞峽工程開工不久即停工,泔河水庫隻修了一半也跟著停工了。寶雞峽工程倉促上馬,前期勘測設計工作沒有做夠,存在許多水文地質與工程地質問題,因而,利用工程停工機會,決定補做勘察設計工作,稱為“技術補課”。泔河水庫施工前也沒有全麵係統地做過地質工作,所以,上級決定對泔河水庫及大壩進行“技術補課”。
1961年9月,我與剛分配來的玉溪、宏武奉命來到泔河水庫工作。玉溪是上海奉化人,畢業於武漢水利電力學院,原學工程測量,後改學工程地質。宏武係陝西臨潼人,畢業於西安地院。根據隊上安排,我們於1961年完成水庫壩址區的地質測繪,1962年再安排鑽探及試驗工作,1963年初提出勘探報告。
院測量隊已完成水庫壩址區的地形測量工作,已有庫壩區地形圖。我們到達工地後,與工程指揮部聯係,安排在過去施工時住過的河邊窯洞,在施工隊灶上吃飯。我們三人住一個大窯洞,倒也寬敞,灶上的夥食還行。稀飯、饅頭分量足,菜蔬不貴而分量多,覺得很不錯。
當時全國人民都在過苦日子,糧食緊張不夠吃,許多城市居民糧食定量每月隻有二十來斤,我農村家裏還吃過每人每天隻有四兩米的日子。我們地質隊人員的糧食定量還是不錯的:鑽工每月48斤,地質技幹每月36斤,每月發半斤油票。也就是說,我們每天可以吃到1斤2兩糧食,當然大月31天就不夠了。按一天三頓計算,每頓可以吃四兩糧。一般早上我們就吃一個饃喝一碗稀飯,中午出外帶兩個饃,晚餐回來吃一個炒菜,兩個饃。
當時施工隊已停工兩年,平常隻做一些零星項目,事不多。他們利用施工場地的一些荒地種些糧食和蔬菜,貼補灶上食堂。因而熬的稀飯稠且量足,估計已超出一兩糧票的分量。早餐我與玉溪都是吃一個饃,喝一碗稀飯。但宏武卻喝兩碗,他說,兩碗稀飯肯定不止二兩糧,喝稀飯劃算。於是我與玉溪學宏武的樣,早餐喝兩碗稀飯,帶一個饃中午幹吃。兩碗稀飯下肚,肚子吃得鼓鼓的,到庫區測繪,一路走,一路尿。到達工地後,抓緊時間工作,但不多久,感覺肚子餓了。把帶的饃拿出來吃了,盡管白麵饃冷冰冰硬邦邦,但還是可口。
在庫區河邊灘地上,往往有老鄉種過的蔬菜,有挖剩的蘿卜、蔓菁,我們拾下,用小刀把皮削掉,吃起來又甜又脆,味道很不錯,我們吃得非常高興。吃過生蘿卜的人都知道,蘿卜是生克熟補,生蘿卜是越吃越餓。收工往回走時,往往是又累又餓。
庫區測繪我們跑了近三個月,基本對主要問題都掌握了,臨近年底,我們收工回西安。那時禮泉至西安不通轎車,隻有卡車通行。坐車回西安,不是坐,而是站,大家都擠在車裏,像拉牲口一樣把我們拉回去。
回到西安邊家村隊部,住在四樓大房間,沿牆四周擺的床,一般住六七個人。回到隊部首先要辦的事是洗澡理發。於是我與玉溪第二天上城內洗澡理發。那時,單位沒有洗澡的地方,隻有上城裏澡堂子。洗完澡後,渾身覺得舒服。
由於兩三個月沒有理發刮胡子,我長得像野人一樣。玉溪經常刮胡子,倒也白白淨淨。當我坐在理發椅子上,看到鏡子裏的自己,覺得自己非常滑稽可笑。此時,我突然想起去隔壁照張相要留個紀念,於是我去照了相後,再回來理發。
幾天後,我去取照片,看到自己的照片,頭發蓬鬆,胡子很長,覺得很好笑,就加洗幾張,準備寄給同學,另外還放大了一張五寸照片。取回來,我把放大的一張,用圖釘釘在我床邊的牆壁上,並用白紙寫了朱熹的《勸學文》後麵的幾句,貼在照片下麵:
日月逝矣,歲不我延。嗚呼老矣,是誰之愆?
《勸學文》前麵兩句是:
勿謂今日不學而有來日,勿謂今年不學而有來年。
回到隊部,忙於整理資料。過了幾天,王人幹也從工地回來了,也住在我們的大房間裏。當時,他買了一個大的交流電收音機,每天他都開著,聽一些新聞和文藝節目,有時也能收到台灣的廣播。內容都是一些反麵的東西,大家聽了,都當笑話,誰都沒有在意。
春節過後,隊上組織全隊同誌學習了幾天,就出工了。我們仍去泔河水庫,同去的有兩台300型鑽機,約40名鑽工,一個地質組,五名地質幹部,編為地質二分隊,分隊長是王明山,是一名老工人。
這年工作重點是壩區的鑽探與試驗。我們還是搞地質測繪。我們自己開的灶,夥食還可以。開春以後,我們學施工隊,工餘時間,在壩區的一些荒地,種一些糧食和蔬菜。人多了,事也多了。當時強調知識分子要參加勞動,要與工人打成一片。勞動主要有兩項:一是參加鑽機搬家;二是鑽探出了事故,我們要參與處理事故,主要是打砣,把被卡、被淤的鑽具打上來。給鑽機搬家一般是白天,且不是雨天;但處理事故則隨叫隨走,不管白天黑夜,也不管天晴下雨。
當年,我年輕力壯,少年時代又在農村搞過勞動,早有鍛煉,我與玉溪力氣都好,幹體力活不怯火。抬鑽機架子時,我與玉溪一般都抬中腿。在壩前和台地上搬孔,因地麵平坦,一般不把鑽塔放倒拆開,而是將三角架不拆,整體抬走,三個腿六個人抬。鑽塔篷布也不取下來,而是搭在鑽架的中腿上,這樣中腿就重了一百來斤,壓在肩上的重量至少有兩百來斤,我與玉溪都能勝任,比一般鑽工還勝一籌。
工地一般是一天吃三頓飯,但休大禮拜時(即兩個禮拜休息一天)吃兩頓飯,早餐9點開飯,晚餐下午4點。一般禮拜天灶上會改善一下夥食,如早餐吃炸油糕,晚餐吃扯麵、包子或餃子。因為不上班,大家可以來幫忙,也方便大家能現煮現吃。有比較好吃的東西,大家的食欲往往大些,會加餐,這時你得給加餐的飯票,或在本子上單獨給你記下,月終清理夥食費時,需另外給你算上。
禮拜天兩餐,一餐六兩往往不夠吃,要加牌子,一個牌子二兩。這年夏天有一個禮拜天下午吃扯麵,我竟加了四個牌子,也就是八兩,連同我的本份六兩,我竟一頓吃了一斤四兩扯麵!如今說起來,難以令人相信。當時年輕身體好,飯量大,主要是肚裏沒油水。一人一月隻有半斤菜油或棉籽油炒菜,很少吃到豬羊肉或其他葷腥,豆類豆腐都很少吃,光吃一點小麥玉米之類澱粉的東西,哪裏有營養!
我在工地與大家打過兩次賭,都與吃有關。
鑽機人員來了工地以後,分隊組織大家種了一些糧食和蔬菜,那年十月份一個大禮拜天,全體人員去河灘荒地收蔬菜,主要是采摘南瓜、冬瓜及茄子西紅柿之類的蔬菜,收了兩大筐,約有兩三百斤。不知是誰提出要打個賭,誰把這兩筐蔬菜挑到岸上廚房,就算他贏。賭什麼?叫灶上給十張飯票(一張飯票可換二兩饃一個,也就是可換兩斤糧的饃)。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後都集中到我和玉溪身上,都知道我和玉溪兩人的力氣大。我把大筐提起來掂了掂,估計我能挑動,但從河灘上到岸上,有50多米的高差,有將近150米的距離,再就是筐子很低,不好上肩。於是我提出兩個條件:一是把兩筐菜抬至我肩上,我不彎腰;二是我上坡時,旁邊要有人當抓手。大家七嘴八舌,最後都答應了。當時,我二十四歲,正是有蠻力的時候。在大家的簇擁下,我把它挑到了灶上。不過還是挨了一頓批評,分隊長王師對我說:“這麼重,弄不好,你不怕閃了腰?!”
那年冬天,我還打了一個賭。工作快結束時,大禮拜開會安排收工事項,那天下大雪,室外一片銀白。不知是誰提起,這個天氣,如果能在泔河水庫遊泳就不簡單了。分隊事務員珍耀說,如果今天誰能橫跨泔河,我願賭兩斤洋糖(水果糖)。大家不約而同地望著我和玉溪。
夏天,收工回來時,有時我會到水庫裏遊泳一番。內行都知道,在水庫裏遊泳有很大的風險,因為水麵與水下水溫相差很大,夏天水麵溫度可達二十度,但水深5米處的溫度可能不到10度,若從高處跳水進入深水區,由於水溫過低引起血管收縮,可能會出問題,人會暈過去,那是相當危險的。所以,在水庫遊泳,一定要在水的表層遊,不能潛水。
我與玉溪都是南方人,都會遊泳。壩址處泔河水庫水麵寬約150米左右,這點距離難不著我們。關鍵是天氣。當時氣溫已到零下,河水尚未結冰,估計水溫在四五度左右。
大家起哄,“老濮,老濮。”“玉溪,玉溪!”“搞一下!”“把珍耀的兩斤洋糖贏了!”
當時,西安、縣鎮各商店都買不到白糖,但水果糖可以買到,四五塊錢一斤。
玉溪光是笑,既不答話肯定,也不否定。大家見玉溪不說話,把目光轉向了我,對我起哄。
我說:“珍耀說話算數不?”
“當然算數!”珍耀說完。馬上打開桌子抽屜鎖匙,拿出了十元錢,並把錢交給機長張誌康。張把錢接了過來,並說:“我負責買糖。”
在這樣的形勢下,隻有答應。
吃完中飯後,我披上大衣,同大家一起,浩浩蕩蕩往水庫壩上走。
在長沙讀書時,為鍛煉身體,每年冬天早晨我去浴室衝一個冷水澡,那時的氣溫約十度左右,自來水的溫度估計有七八度,而且是在室內,既沒有風,時間也短。
到了大壩右岸,寒風嗖嗖,泔河水麵泛起層層細浪,很冷,我脫去大衣,活動了一下筋骨,跳了幾下,咬了咬牙,就撲進了水裏。人在水裏,比在岸上被冷風吹著反而好受些,顯得並不怎麼冷。當時水庫水深30多米,我距壩坡三米多,沿著大壩斜坡往前遊,這樣較為保險,萬一出現意外,我可撲向大壩岸坡,不至於有什麼危險。
既然下到了水裏,就無必要再猶豫什麼,我采取兩手自由式劃水,兩腳打水,比較快的速度向前遊去。人一使勁,倒不覺得怎麼冷了,四五分鐘就遊到了左岸,大家鼓掌,我爬上岸坡,用幹毛巾擦去了身上的水珠,他們把大衣給我披上,穿上鞋,同大家一起,嘻嘻哈哈地往回走。
不知道哪位熱心者,從張機長手裏拿過錢,去縣城裏買了水果糖。
這次打賭還是被王師善意地批評了一頓:“聲榮,遊泳沒問題,天氣這麼冷,得了感冒怎麼辦?”
泔河水庫是由泔河和小河兩條河流構成,大壩位於兩條河流交彙處的下遊。兩河構成了峽穀型水庫。水庫坍岸預測是一大難題。這兩條河流位於黃土高原中,但庫岸並不是黃土堆積,而是由第四紀上更新統的河湖相的堆積物構成。這套地層由我隊在乾縣大北溝水庫發現,在國際上命名為“薩拉烏蘇組”,在我國被中科院第四紀研究所命名為“乾縣組”。
我隊劉順堂、張福為在大荔工作時,發現這套地層埋藏有一個人類頭蓋骨,他的時代介於蘭田猿人和周口店猿人之間一段漫長曆史時期,命名為“大荔人”,在當時引起了很大轟動,後來國家還給劉、張二人發了一點獎金和一張證書。
這套河湖相地層,為多層結構,它是黃土高原沉積物再次搬運沉積而形成。以黃土狀粉土為主,其間夾有粘土薄層,在底部還沉積一層砂礫石層。它帶來的工程地質問題既與黃土類似,具有濕陷性,發育有喀斯特洞穴,還有滲漏問題,查明這些問題,並給予定量評價和提出處理意見,是我們的任務。
這套地層的發現,及其所帶來的工程地質問題及水文地質問題的查明與處理,與風積的黃土地層具有許多不同之處。這為我們爾後在關中和陝北遇到這套地層的勘察與處理,奠定了基礎,提供了經驗。
對泔河峽穀型水庫坍岸預測,並沒有很好解決。我在60年代末在馮家山水庫工作時,才較好地解決了黃土峽穀型水庫坍岸預測問題。後來經我總結,寫成“黃土峽穀型水庫坍岸預測”一文,並應邀參加了在印度新德裏召開的第四屆國際地質大會。
泔河水庫勘探工作結束後,我們搬離了工地。地質組回隊部整理資料,編製圖件報告,鑽機搬往渭南沋河水庫,計劃第二年在那進行地質勘探工作。
這年冬天在隊部組織學習,也是開展什麼運動。這次運動搞到我的頭上了。1962年還是困難時期,大家還在過苦日子。這年台灣叫囂要反攻大陸,我們都覺得好笑。蔣介石幾百萬軍隊都被我們打沒了,幾個殘兵敗將跑到了台灣,還有什麼力量進行反攻。但不幾天,人幹收聽敵特廣播,配合宣傳反攻大陸的消息在隊上傳了出來。參加收聽的有我、玉溪、宏武,共六七人,也就是當年我們住在大房間的幾個地質隊員。
院裏勘測科長一天來到我們二分隊學習會上,當時也沒注意。但會議一開始,這位陝北科長就說:“台灣現在叫囂反攻大陸,我們隊上有人配合,這是不行的。”開始我以為說別人,但不知是誰,但聽著聽著,我們聽出來是我們幾個住在大房間的地質幹部。開這樣的會,領導事先是有安排的,是有核心骨幹的。果然,一個工人質問我:“你收聽敵特廣播,你聽到了啥?你宣傳了啥?”
這種指名道姓的質問,是必須要回答的。我說:“我沒有聽到啥,也從未宣傳啥。”
“你不老實!你每天都在聽,你敢說你沒有聽到啥?”
我說:“當時住在大房子裏人多,大家都聽過。”
“現在是說你,你聽到了啥,你說了些啥?”
“我聽到了一些反動的話,在會上我不能說,如果說了,則是放毒。我說過,這比相聲說的還好聽。”
“你對社會主義不滿,對蔣介石反攻大陸非常高興。”
“我沒有什麼不滿的。”
“你敢說你對社會主義沒有不滿的。”
“我熱愛社會主義,我家是貧農,共產黨解放了我們,我才能讀書,才有今天。”
“你牆上掛的照片像個野人一樣,還寫了誰耽誤了你,是誰的罪過,這不是明目張膽對社會主義不滿,對現實不滿是什麼?”
……
啊,原來如此。
我清理了一下思路,沒有馬上回答。我知道“言多必失”,“快速回答”不會嚴謹,會出紕漏。
會議有些冷場。好一會沒有人說話,主持會議的人叫我繼續說。我說聽過台灣廣播的還有其他同誌,叫他們也說一說。
“現在就叫你說!”
“收音機不是我的,我也從未去開過收音機,收音機廣播的東西又不是我控製的,我也從未有意去聽這些東西,我隻是住在這個房子裏,我有什麼錯?”
……
“那你掛長胡子照片和寫的詩是什麼意思?”
“我們在泔河水庫工地工作了三個月,沒有機會去縣城理發,年底回隊去洗澡理發,發現胡子拉渣很有意思,就照了一張相,給幾個同學寄去了,說明工作條件艱苦,連理發都困難。覺得好玩,就放了一張,掛在牆上。那首詩不是我寫的。是南宋朱熹寫的“勸學文”最後幾句。意思是日子過得太快,很快就會老了,要抓緊學習、珍惜時間,是一首勵誌的詩,我寫這一首詩,是小資產階級情調,是不對的。”
我說完了,沒有人答話。
院裏的勘測科長說:“好,說清楚了!聲榮工作還是很好的。”
這是我參加工作後,得到的第一個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