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婆
“日本鬼子來了!”
“日本鬼子來打撈(劫)了!”
“日本鬼子已經到了何家屋裏,快走呀!”
日本鬼子駐紮在排龍山小學,已有七八天了。父母親同許多人一道,往農慶裏廣西方向躲日本去了。父親挑著一擔籮筐,一頭裝的是維弟,一頭裝的是被窩衣衫,母親拿的一包零碎。農慶裏那邊有個親戚,離我們家有三四十裏,就在廣西邊境上,準備在那裏住一段時間。
我當時已有六歲,跟著外公住。聽說日本鬼子來了,我跟著外公外婆就往黃家嶺上走,經過鍋裏塘、碼口裏,沿著山坡往山上爬。外公挑著一擔衣衫被窩,趕著牛,外婆同我在後麵跟著。到了黃家嶺嶺腳,就同外婆藏到外公開掘的園子外圍的荊棘蓬下。外公挑著東西繼續往嶺上爬。
日本鬼子駐紮在排龍山,曾出來打過兩次撈,一次走到何家屋裏,一次走到碼口裏就轉回去了。估計這次也不會走很遠,故我們認為躲到外公園子籬笆刺蓬窩裏是安全的。
由於前兩次打撈,大家都沒有準備,日本鬼子在附近很快搶到豬、牛、雞鴨和糧食,故很快就回去了。而這次大家事先都有了準備,住在排龍山附近的村民許多都臨時出外躲避了,因而這次日本鬼子行進速度非常快,當我們到達嶺腳時,他們已到鼎仙觀的坡上,不到一頓飯功夫,鬼子就到了我們麵前。我們蹲在刺蓬窩下,他們站在上麵。走在前麵的是文明公公,是外公的堂叔,他被日本鬼子抓來當挑夫和帶路。在他後麵是兩個日本人,拿著上刺刀的槍,一個個子較高較胖,滿臉胡子,一個較矮較瘦較白淨。未等他們說話,我主動站起來說話了,說了些什麼,我記不起來了。後來,外婆對別人說,我當時說了:“我們沒得錢,什麼東西都沒有。”日本人對我們看了看,當時外婆已50多歲,又用鍋底的鍋煤把臉上擦的一片黑,顯得老態百出,日本人沒有說話,押著文明公公繼續往前走了。
一段時間,我外婆逢人就說,說我膽子大,見到日本人不怕,還敢說話。一傳十,十傳百,十裏八村的人都知道這事。
日本人來到零陵後,各區鄉都組織了自衛隊,打擊騷擾日本兵。在東湘橋還與日本人打了一仗,雙方都有傷亡。我們村裏就有一個自衛隊員被打死了,遺體抬回來放到彭家小學校門口,我們害怕不敢上去看,站得遠遠的。
也聽說,有的自衛隊員半夜到排龍山兵營摸哨,打黑槍,搞得日本兵不得安寧。排龍山到我們這一帶都是丘陵地帶,但再往南就是五嶺山脈的大山,山高溝深林密,隻要往大山一跑,日本兵怎麼也逮不著。
我的祖父、四祖父、五祖父和我堂伯父都是黃埔軍校畢業,這時都在外地同日本人作戰,我的四祖父是在江西與日本兵作戰犧牲的,遺體後來運回葬在青山裏。
當時,日本兵向南侵略已是強弩之末。故日本兵在排龍山、東湘橋一線待了一個來月之後就退回零陵了。
近日看了《長沙保衛戰》電視劇,在國難當頭,不甘當亡國奴的先人前輩,不怕拋頭顱、灑熱血,視死如歸,前仆後繼,把日本侵略者打得狼狽敗退的場麵,真是解氣。
我家離外婆家僅半裏路,故常去外婆家。當父親在衡陽郵局工作時,母親也跟了去,我就住在外婆家。
這個時候,我的外婆叫壩塘裏外婆,她姓謝,是農慶裏大戶人家的女兒,但很小就嫁給我外公了,相當於童養媳。我外公叫黃尚國,家很窮,自己的水田不足一畝,主要靠租別人的田來種,割禾時與田主對半分穀。我外公非常能吃苦耐勞。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他在黃家嶺山坡較為平緩灌木叢生的地方,花了三年多的時光,開挖出了五六畝山地,周圍栽了一圈荊棘刺蓬,形成一個園。據外婆說,除了插田割禾忙幾畝水田之事,一年到頭都在山上開荒,光篼子鋤頭就挖壞了五六把,吃住都在嶺上。
我們那兒務農的鋤頭,除一般常用的鋤頭外,還有一種較寬較薄較輕用於鏟草皮的鋤頭,還有一種用來挖樹篼和開荒的鋤頭。這種鋤頭的出刃有一尺多長,較厚較窄,非常的重,小孩一般拿不動。
外公開荒出來的山地園子,也是我小時經常跟去勞作和玩耍的地方。
我還有一個外婆,在裏洞龍家,外公姓龍,外婆姓什麼就不知道了。我母親是龍家外婆生的。龍家外公重男輕女,生了第二個女兒後就決定給人。恰巧我黃家外公養鴨子,一路趕養到裏洞龍家,認識了龍家外公。黃家外婆生了兩個孩子都未帶大,夭折了,就想抱養一個孩子,借人家的福氣而給自己帶來好運。因此不滿一個月的母親—龍滿秀,就被黃家外婆撫養。因此,我就有了兩個外婆,龍家外婆和黃家外婆。
黃家外婆住壩塘裏,離我家約半裏。因而,常到外婆家,總能得到好吃的。割禾季節,外公順道抓到一些麻怪(青蛙)或魚仔,這些都是吃飯的好菜,做魚或青蛙一般要放醃的酸辣椒,生薑蒜苗,往往從菜園摘一些紫蘇葉,一塊和炒,味道好極了!俗話說“魚仔好下飯,頂鍋都刮爛”,言下之意,連飯的鍋巴都鏟來吃了。另外,來村子賣麥芽糖的(我們叫白糖)可以用打下的新穀換,一升穀子可以換到一斤糖。外婆舍不得吃,總把麥芽糖放到下麵裝有生石灰的缸甕裏,生石灰上麵墊一張草紙,糖放在草紙上。因生石灰吸水氣,放幾天糖或餅幹之類的點心,可以變得幹脆,不黏手,可以掰成一小塊一小塊來吃。
冬春季節去外婆家,最常吃到的是烤紅薯。我們那兒做飯燒柴火,就是山嶺上砍來的不成材的灌木雜樹或茅草,燃燒後的木炭灰,把紅薯埋在裏麵,一兩個小時後,就成香甜軟糯的烤紅薯了,特別是冬季掛在屋梁上風幹的紅薯,特別的甜。
秋收後,外婆把紅薯南瓜做一些紅薯幹、南瓜幹,還做一些餅,上麵灑一些芝麻,放到冬春時節,或炸、或烤、或蒸,都是非常的美味。
有時到外婆家,實在沒糖沒點心,也沒有紅薯可吃,外婆會給你一根黃瓜,或削一塊蘿卜給你。有時實在拿不出什麼,她也會從醃菜壇裏夾一把幹豆角一根酸黃瓜給你。
外婆是醃菜的能手,各種蔬菜都能醃,即使有時沒錢買鹽,她也能把菜醃出來還不壞。我還吃過年成好時,過年醃的豬頭肉、豬下水,以及烘製的臘魚、臘肉等各類葷腥菜。這些東西往往留到陽春三月農忙時節來吃。
外婆家菜園較小,大宗菜都栽在黃家嶺上的園子裏,如南瓜、冬瓜、豆角之類都在嶺上。外婆家沒有果園。但龍家外婆的山地很寬,屋前屋後的菜園果園都很大。外婆家裏橙子、柚子樹都很多,結的柚子都很甜。秋冬季節去外婆家,水果隨你拿,隻要你拿得動。外婆家屋外生的兩種樹,給我印象深刻,一是桂花樹,每年中秋節時分,滿山飄香。外婆往往會摘一些桂花,用白糖泡在壇子裏,待到過年吃糍巴或端午吃粽子時,人們早已忘記這些桂花糖,才感到這種美味的可貴。前些年回家見到榮華表侄,問及屋後還有桂花樹沒,他說還有,去年給城裏賣了一棵,得了一萬多元。什麼時候我再能聞到那十裏桂花香!一是椿樹,種在果園的四周,椿樹長得筆直,已有十來米高,是蓋房作梁的上等木料。我那時很小,外婆對我說:“寶崽,你將來長大發財蓋房時,砍兩棵去作梁。”
發財蓋房那畢竟是遙遠的事。但那次隨母親去外婆家,回來時卻扛了一根壽竹,有五六米長,放在我屋天井木架上,用來晾曬衣服。當我從長沙讀書畢業,要去陝西工作時,那根竹杆還一直在那裏用著。
我們家鄉竹子種類甚多,我能叫得上名字的就有十來種。
一般在屋前或屋後栽有一大叢竹子,我們叫它吊竹或棉竹,雲貴一帶叫它鳳尾竹。長到一定高度時它的頭會垂下來,長得不夠高也不大,用處也不大,常用來剖開捆挷東西。
楠竹,也叫毛竹,是竹子中最大的一種,竹徑可以長到20公分,高達十餘米,用途最廣。一般電影電視片中都可見到,可做建材,可作各種家具,各種工藝品。竹筍無論是冬筍還是春筍都是山珍美味。
壽竹,它的特點是長得較高,竹徑不大,一般不超過十公分,但勻稱,不像毛竹首尾直徑差別較大,故用做曬衣的竹杆最好不過。它也可用來製作各種用具。
慧竹,矮小且竹徑不大,而葉子很大,常摘它的葉子包粽子用。
此外,還有翠竹、紫竹、斑竹等等,這些都不大,竹徑一兩公分,用途不大,多用來做豆角、扁豆、白茹、絲瓜等瓜菜的竹架。
紫竹有時被男人們用來做吸煙的煙杆,做出來還很漂亮。
翠竹在大山嶺上長得較多,一般春天發新筍時,去扯來做菜吃。把筍殼剝掉,用開水焯一下,然後曬成筍幹,與臘肉或菌子炒來吃,味道鮮美極了!
斑竹其貌不揚,但人們往往對它賦予感情色彩。毛澤東寫的七律:“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就是說的我家鄉的斑竹和淒美的傳說故事。舜帝葬在故鄉的九嶷山上,他的兩個妃子娥皇女英,因尋找舜帝,從中原來到九嶷,想要找到舜帝的陵墓,但最終沒有找到。在返回途中,雙雙投水自盡於洞庭湖。為了紀念她們,人們將舜陵改稱零陵。這是零陵來源的另一個版本。
母親去世時,我不到九歲。她是得肺病而亡。送母親安葬,我沒有哭,沒有感到多少悲傷,原因之一是感到母親對我太嚴了,缺少關愛。當時,外婆在送喪時哭道:“德根不哭你啊,將來哭的日子沒眼淚!”(意思是將來要哭到把眼淚哭幹,有他哭的。)
外婆常對人說,我德根命苦啊,六歲時他母親就叫他跟她去砍柴,還要挑兩個煮粑粑(兩小捆柴)。我說她,牙仔還小,還沒長起來。他母親說,從小不吃苦,長大沒出息。
我十一二歲就當大人出工,插田、割禾、犁田犁地、燒石灰砍楂刺,我都會做,但畢竟人小力氣單薄。尤其夏季割禾搶收搶種時節,早晨天麻麻亮就要起來,天黑才回家吃飯,中午送飯吃,不能休息。要連續半個多月,有時累到連路都走不動,飯也不想吃。這個時候,外婆是我的救命菩薩,有時晌午時候,實在累得不行,就在田裏直接跑到外婆家。外婆一見我就會說:“寶崽,在床上睏一下!”一躺下去,就不知人事了。這時,外婆會打盆水,拿洗澡帕沾上水,幫我把身上、腳上的泥巴擦去,把我的腳也放到床上,很舒服地睡一覺。同時,外婆會設法通知外公,我不去田裏了,由外公來收尾了。
共和國成立時,我們那裏搞土改,我家劃為貧農,外公家為雇農。當時,田地統計時,人均稻田1.5畝,旱地三分,山地水塘沒有分,還是各大姓家族共有。可以說是魚米之鄉,但就是一年忙到底,還是吃不飽飯,在相當長一段時間想不通,因為土改了,有了田和地,沒有人剝削我們了,為什麼反而不如過去了。
隨著年齡長大和外出讀書、工作,才知道這種沒有飯吃的苦日子,完全是人為造成的。20世紀50年代農村開始統購統銷。本來是農民收割後,留夠自己吃的再“賣餘糧”,根據自己情況,有多少餘糧,就賣多少。但當時的農村幹部為了爭當先進,強迫大家多賣,直到搞得各家把穀子賣光, “放下鐮刀沒飯吃”,吃雜糧,瓜菜代飯,是50年代的普遍現象。60年代則又是天災人禍,民不聊生。
當時選擇農村幹部的標準是“誰最窮”。家中沒有一分田,靠給別人打工,甚至乞討的農民選拔來當村鄉幹部,一般都是文盲。他們有兩大特點:聽上麵的話,不管對與錯,都堅決服從;第二,鬥地主狠,對不同意見則無情打擊。時間一長,群眾難免要反對,不服氣,不聽話。我們村裏有四大姓:濮、彭、黃、宋。除了宋姓家族外,其他三姓都是既有地主富農,也有貧雇農。宗族勢力逐漸滲透至各項工作中,平均、對等體現在各項工作中。宋姓家族人員成為幹部的最佳人選。曆史上的恩怨,犬牙交錯地糾纏在各個氏族中。
文化大革命後期,我回家聽說這樣一件事。在我們鄰縣道縣,對“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要全部殺掉,甚至對其子弟也要殺掉,說要斬草除根,不留後患。此股歪風傳到了零陵,也刮到我們村裏。造反派連續開了兩天會,研究殺人名單,殺哪些人,會上吵得非常凶,造反者都主張不殺本姓地主,而殺其他姓的地主,而當名單定下後,先殺誰,由誰殺,又吵得不可開交。好在中央派47軍到了道縣和我們周圍幾個縣,才製止了這場殺戮。我們濮姓家族有兩戶地主,就是我的大祖父和六祖父兩家。事後,聽我們濮姓家族幾位貧農說,不是他們頂著,他們早被殺了。就當時來說,我大祖父和六祖父早已去世,而他們的子孫何罪之有?
我們濮家同彭、黃、宋三姓家族,都有聯姻親戚關係,而彭與黃、黃與宋都有世代恩怨,曆史上都發生過打架鬥毆現象。
在我們家鄉,宗族觀念特濃,出了是非,打起架來,往往不問是非曲直,幫同姓家族成為慣例。村幹部的選擇也是如此,不問幹部人品能力如何,而是看對我們家族是否有利。
冬天,紅薯、喬麥是必吃的主糧。紅薯一般有兩種吃法,一是紅薯挖回家後,把它切成絲曬幹,做米飯時放到飯上麵蒸著吃;二是把紅薯蒸著吃,或切成塊放在米飯上蒸著吃。吃飯時,大家要先吃一碗紅薯,然後再吃米飯。紅薯吃多了往往胃裏反酸水。
每當這個時候,外婆對我說:“寶崽,你吃飯,莫吃紅薯。灶裏給你燒了兩個紅薯,等下熟了,你再吃。”
紅薯是高產作物,當時一畝地可產幾千斤。保管的方式有三種,一種是在房後或屋裏挖有地窖,把紅薯放在窖裏保存;一種是用土灰把紅薯埋起來,埋的量較少;還有一種是帶有紅薯藤子的紅薯,把它掛到屋梁或柱子上。前一種是大量的,最後一種是很少量的。但這種掛起來的紅薯,經風幹後,很甜,最好吃,特別是燒著吃,或烤著吃,外麵有一層糖,是我們細伢子最喜歡吃的。
把紅薯放在地窖裏,也發生過災難。因為地窖密閉,且紅薯放在裏麵常釋放出二氧化碳,如打開地窖通風不夠,人下到裏麵,常中毒而亡。
外婆把紅薯常做成兩種小吃:一是把紅薯蒸熟,退皮,把紅薯壓成10至20厘米薄餅,上麵灑些芝麻,曬幹,做成紅薯漬菜,又甜又香。可以當下吃,也可以貯藏起來,放到來年吃,冬天如用炭火烤一下,又糯又香,更好吃;二是把紅薯切成條,曬幹,吃的時候,用河中粗砂礫拌在一起炒,有如現在街上炒板栗,吃起來又脆又香。用紅薯釀酒,也是農村常用的方法,特別是有點酒癮的農民。在冬天農閑時節,炒點小菜,爆點花生米,喝兩盅,也是非常愜意的生活。但六七十年代紅薯成了寶貴的糧食,不敢隨便拿來做酒消遣了。
我之所以能出去讀書,主要是外婆堅持的結果。她常對人說,要送德根讀書,他母親死得早,他一點點大就做事,送他讀書,吃碗輕巧飯。她對我外公說:“去跟濮治說,德根要讀書,他那一點田,我們幫忙做了就是了。”
父親一直想讓我留在家裏種田,作為家中主要勞力。他常對我說,我們家祖輩,高祖父曾祖父都是種田的,以此教育我,讓我安心種田。外婆見到我奶奶時也說:“親家母,德根太小,農村太苦,還是要送他去讀書啊!”後來,我奶奶也對我父親說,送我去讀書。這樣我才離開農村。
外公當時老了,生產隊的事做不了,就給生產隊放牛。因為吃不飽飯,他利用放牛機會,常在山上采一些野菜野果拿回來吃,或用竹刷子打一些“土地麻怪”拿回來煮著吃。所謂“土地麻怪”就是一種小青蛙,拇指大,褐色,過去常打來喂雞鴨。當時,既無油,又無調料,煮著非常難吃,外婆和舅娘不吃。中了毒了,得了病了,自己扯點草藥吃。外公會給牛看病,十裏八裏鄉村都知道,給牛看病吃的藥都是外公親自采挖的。50年代初,鄉政府還給外公配了一個女助手,陪他一起出外給牛治病。我小時候在外婆家,看到過有人來外公家拿藥,一般是一劑藥一升米。我們那兒一升米約兩市斤重,應該說,還是很便宜的。
外公為人耿直,勞苦一生,不願求人。外公從生病到去世,時間很短,不聲不響就走了。維弟說,與其說外公是病死的,不如說是餓死的。如果有飽飯吃,外公死不了!
1966年春節我回家時,外公已去世。我對外婆說,外公生病和去世怎麼不告訴我。外婆說:“寶崽,你外公常說,你們在外麵也很不容易,掙不了幾個錢,花銷很大的。”“至今連老婆都未討,家也沒成。你外公不想打擾你,叫我不要告訴你。你知道了,你肯定要回來。這麼遠,路費要很多啊!”“我們也沒有想到,他走得這麼快,說死就死了啊!”
外婆還告訴我,外公也曾為我的婚事操心。他對外婆說,給順生說說,把他的妹妹說給德根。順生是我表弟,他妹妹比我要小七八歲。順生沒有答應,說我年齡大又說我太遠了。外公知道後說:“他還不願意,我德根哪點配不上她?”為婚姻之事,外婆每次見我就說。她常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德根老母親死得早,現在誰也不關心他的婚姻,可憐啊!”
外婆出生在農慶裏謝姓大戶人家,離我們家有三四十裏。謝家重男輕女。外婆很小就給了外公做童養媳。外婆是典型的農村家庭婦女。因為外公家窮,自己隻有幾分田,主要靠租種別人的田生活,外公年輕時,在黃家嶺腳開荒了五六畝山地。以後,我家的兩畝水田,父母在衡陽工作,無人耕種也交給了外公來種。這樣,外公家的生活過得還算可以。外婆生育了兩個子女,都半途夭折,以後抱養了我母親,但還是沒有生育,後來過繼我外公的弟弟(我叫小外公)的兒子—名林舅父做兒子。名林舅父的老婆是討到我濮家屋裏的姑娘,按輩分我應叫姑姑。我們那兒把姑姑、叔叔叫滿滿,所以,對她我有時叫舅娘,有時叫滿滿。
外婆主持家務,主要是種菜、養豬,年輕時候協助外公開荒種地,年歲大了後,一般不出外做農活。據外婆說,是外公不讓她出去幹農活,外公說她幹的那點活,外公少休息一下,就幹出來了。農村最忙的時候是兩項農活,插田與割禾。插田是時間緊,也就是三五天,最多也就七八天,要把秧插下去,否則誤了農時。割禾則要十天半月。稻子熟了要盡快收割回來,否則遇到連陰雨天氣,穀子會生芽,會毀了一年的收成,那是要命的事。所以割禾時節,我們要天不亮起床出工,天黑許久才回家吃飯。外婆中午送飯和茶水到田裏,收工時外婆常去田裏接我們,幫助拿一些輕的東西回家。晚飯早已做好,並燒好熱水和茶水,男人們則在井眼裏(泉水井)或水塘裏洗澡,女人怕涼,則要熱水洗澡。
在這段時間,外婆會做許多好吃的,葷腥是少不了的。肉、雞、魚至少每天有一樣。不知什麼時候烘幹的小魚和小辣椒炒在一起,其味鮮無比,又開胃,又下飯。外婆醃菜醃得好是遠近有名的。她還會在冬天醃一些肉菜。肉菜有兩種,一是冬天春節前後,自家殺豬留下的豬頭肉豬下水,將其鹵好後,放上鹽,在壇子裏醃起來;二是出外參加別人家的紅白喜事,吃酒打包回來的肉,外婆會將肉重新改刀、調味,放點生薑和白酒把它醃起來。到農忙時,特別是五黃六月油水少的時節,從壇子裏夾出來,放在米飯上蒸好,每人一塊,唯獨外婆自己沒有。這個時候,大家往往眼瞧著外婆,外婆則說:“你們吃呀,多吃點飯,我有的。”
這樣的情形,我年少在農村務農的時候,不知出現過多少次。當時不覺得什麼,以後似乎習慣了,反而覺得就應該這樣。如今回想起來,這種大愛,常使我流淚不止。
外婆同外公一樣,一生剛強,有苦自己吃,有難自己扛,不願求人。但心地善良,她不信佛,也不吃齋,我奶奶信佛吃齋。外婆願意幫助比她困難的。躲日本時,從衡陽祁陽一帶逃難來的農民,她盡力接濟他們,糧食、衣服、用具,盡其所能。
從我記事起,我未見外婆與外公吵過架,也未見外婆與別人吵過架、罵過人。外婆說話不多,聲音不大。因此,外婆的人緣很好,在黃姓家族中威望較高,說話比外公還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