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所經曆的最美妙的事情就是神秘。它是人的主要情感,是真正的藝術和科學的起源。因為如果不再感到奇怪,不再表示驚訝,那就和死了一樣,和一隻掐滅的蠟燭沒有什麼不同。
——愛因斯坦
我們那個村子,有不少的貝殼墳。我小的時候,每每在墳邊拾草,總能撿到一枚枚鏽跡斑斑的小箭頭,爺爺告訴我那是古代的錢。我想錢怎麼能亂扔在墳堆邊,古人們也太奢華了。於是,我常想祖先的墳裏,到底埋著怎樣一些古人?這個答案,終於在1974年的初冬揭開謎底。那時,爺爺不在了,父親跑著回家告訴了奶奶:“媽,劉七缸的墳被起開了!”“什麼?”話音未落,奶奶就昏過去了。劉七缸是我們村的先祖。聽父親說,墳裏除了埋了一壇壇的箭頭,就是一罐罐的洋錢,錢上麵刻著洋文,就像我剛上學學的字母。最令人稱奇的是裏麵有一掛鐘,出土後擦拭一新,大隊長給它上了弦,放在我們的小學校裏。從此每過一小時,鐘就開始報時,我們稱它。它的鐘聲十分清越,隔著我們門前空曠的海麵,傳出很遠。
奶奶在不停地詛咒掘墳的那夥王八羔子,說是掘了先人的墳,就是驚了地脈,會報應的。奶奶的話真準,那年秋天,兩個掘墳人就先後倒在了幹活的田中,無疾而終;後來又有一個瞎了眼;那個偷偷賣箭頭的大隊會計,家裏的房子突然塌了。從此,劉七缸的故事在我們村裏傳開,我們這些學生娃們,覺得有這麼一位老祖宗,真是長了我們的誌氣,滅了他人的威風。我們經常對別村的孩子吹噓:“你們看,我們村的劉七缸,那才是真正的英雄,邱少雲算個啥!”
奶奶告訴我,劉七缸來我們村時,是一個陰霾彌天的午後,隻見遠遠的黃海邊,幾口大缸在水裏漂來漂去,細心的人一數,是七口。後來七口缸漂上了岸,一口缸裏鑽出了劉七缸。一會工夫,七口缸化作七隻肥得流油的白羊。劉七缸趕著羊,哼著趕海小調來我們村駐紮。幾年的工夫,七缸娶了七房老婆。他身強力壯,人高馬大,一頓能吃半隻羊,一個晚上可不歇氣地睡七個老婆。幾年裏他生了十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排行老七,叫七嫚。七嫚盡管體格魁梧,卻表現出女性的溫柔。她的容顏是那麼漂亮,她的雙手保養得那麼細嫩,她的魅力又是那麼令人難以招架。她光著大腳板走路,豐厚的腳背像蒸熟的包子,小腿肚子緊繃滾圓,像噴香的年糕,皮膚細得就像水豆腐,白得就像大理石。她自己縫製了一件粗麻布一樣的衣服,就那麼直挺挺地套在身上,裏麵一絲不掛。她身上終日散發出一種艾蒿味,那味道纏綿綿的,走到哪裏就在哪裏掃下一條痕跡。有時吃飯時,稍微一熱,她就在六個哥哥麵前晃出了白亮的大腿。看兒子們眼睛直勾勾的,那位人稱七媽媽的朝鮮母親就溫婉地說:“看你們,眼又直了,別看花了眼,弄出些事來,生出兔尾巴兒子。”七嫚對大海一往情深,不管刮風下雨、中午晚上,她都脫得一絲不掛,鑽進大海的肚子裏。有時,她在一塊大岩石上曬著太陽,海豹也趕來湊熱鬧。高天滾滾,白日熾熾,她就和海豹在礁石上一起睡著了。她身上的艾蒿味,藕斷絲連,海豹一見她來了,就乖巧地上了岸,偎在她身邊,像在圍著一位油光水亮的仙女。她有時晚上三更起床。一天四哥終於發現了妹妹的秘密。那晚四哥起來小便,聽夥房有響動,就湊到窗前一瞧,見妹妹赤身裸體,正在啃一隻生魚頭。那日滿月,月亮如金似銀鍍在妹妹身上,四哥看得清楚,渾身一陣燥熱,爬上了床,床板吱吱嘎嘎響了一宿,第二天四哥不見了。
一到冬天和春天,這個叫日暮裏的村子就寂寂的,無聲無響,隻有黃海拘謹的濤聲勉強弄出些呢喃。
這時的七嫚,總要在暮色蒼茫中等一個人,一個月一回,和日落一般規律。這人大致停留一晚,有時候則最多待一天一夜。他就是馱著貨物滿街叫賣的小販蒼鷺先生。蒼鷺先生的脖子很細,頭很小,就像一根竹竿擎著一顆糖球,在街上賣貨。
平常他住在黃海的一個小島上,那裏離韓國很近。好天的時候,他就坐船上岸,擔著貨物走遍山中的小徑。他的貨物全是從韓國和日本的舶來品。通常七嫚知道他出現的日子,所以當狗兒們一開始吠叫,七嫚和七娘就會跑下小徑迎接他。她們幫他把背包扛到海草傾斜的屋子裏。七娘點上蠟燭,就和蒼鷺嘀嘀咕咕說著鳥語,用劉七缸的話說是高麗語。
蒼鷺先生差不多已經活了一個世紀那麼久了,甚至更長。他留著一撮長長的山羊胡,身上穿著一件黑外套,一頂黑的圓形無邊小帽,輕輕地覆在他後腦上。娘娘們通常會跟蒼鷺買些線頭。兩小卷線和一大卷線的價錢一樣,都是五分錢。偶爾她們還買一點扣子,有一次七娘還挑了一塊有花在上頭的大紅布。蒼鷺的背包裏什麼東西都有:五顏六色的絲帶、花花綠綠的布和襪子、頂針和繡花針,還有閃閃發光的小工具。當他把背包打開時,七嫚就目不轉睛地蹲在旁邊看。他把東西一樣一樣從裏頭拿出來,並且告訴七嫚它們是什麼。蒼鷺說,他住的島子很小,小得大概隻能住幾隻鳥,大霧天看不見,隻有在晴天白日下,你才能欣賞它的芳容。
日暮裏平時很少人來,來的就是蒼鷺,而蒼鷺總是和七娘絮絮叨叨說著聽不懂的鳥語。多虧蒼鷺,劉七缸的七個女人,才有了嫻熟的針線女紅。七娘本想著給七嫚縫件兜肚,七嫚執拗不要,仍然赤條條地裹在一件粗布麻衫裏,來去自由,無牽無掛。無奈,七娘隻好自己穿著。
劉七缸率領九個兒子,發誓要打造一條大船。他們使用蒼鷺貨擔上馱來的锛和斧,就在村南的沙灘上鏗鏗鏘鏘地造了起來。那船整整造了一個春天一個夏天。船大得很,九個兒子加上劉七缸都抬不動,於是又找來五裏鋪和三棵鬆村裏人幫忙,足足有百十口人,才把那船搬進海裏,還掙斷了三根屋梁粗的韁繩,累死了一頭牛。
夏末秋初,雪白的帆在船上雲彩一樣升起來了,桅杆高聳,丫杈衝天。幾個兒子粗腿大膀,像海賊一樣站在船上。看著自己親手造就的產品,劉七缸咧開大嘴笑了,他隻選了五個兒子上船,其餘全留在陸地上。
四哥走了,蒼鷺也有些日子不見蹤影,七嫚整日失魂落魄。幾個哥哥除四哥之外,她最喜歡的是六哥。於是她跳到船上對六哥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們早早回來,以防她在家裏憋久了要尋短見的。六哥是六娘所生,十二分精明,生母六娘是四川人。六娘身材較矮,柔若無骨,楚楚動人,劉七缸十分喜歡。當年六娘剛剛十七八歲,隨父逃難來到日暮裏。劉七缸給她父親兩條二十斤的鮁魚、四條十斤的大刀魚,就把川女留下了,來年就生了六哥。六哥從小就在六娘的羽翼下長大,視若掌上明珠。六娘識文懂禮,讓兒子少與他幾個粗野的哥哥交往,很小的時候就教了他不少漢字。六哥長得眉清目秀,特別那兩條頎長的腿,腿上那層毛茸茸的黑毛,讓七嫚什麼時候看到都春心悸動。六哥滿肚子故事,他告訴她中國最早有個皇帝叫秦始皇,曾來過咱們日暮裏,尋找長生不老藥,並彎弓射殺了一條大魚。六哥騰雲駕霧,想入非非,和七妹遠遠看著那些忽隱忽現的小島,就想到長生不老,想到那些島上過一種神仙樣散淡的生活。可是這些美夢,常常被父親幾聲嗬斥,就化為烏有。一次六哥逗弄七妹,“你跟我上那些小島吧?”“不敢去,但是我七娘去過一次。那是一個可愛的小島,島上很有趣,可是太遙遠了,去一趟要暈五天船。”
大船就像鴻鵬展翅一樣,忽忽悠悠地向海裏飛去。七嫚在岸邊傻愣愣地站著,看著他的哥哥和父親迤邐遠去,心中就像這些海水一樣忐忑不安,愁腸百結。她的空虛就像一間空關著的、長滿亂蓬蓬艾蒿的白粉牆小房間,而且是陰天的小房間——七嫚在思想上是無家可歸的、頭腦簡單的人,活在一個並不簡單的世界裏,沒有背景,沒有傳統,有的隻是霧一樣的島和大智若愚的海。
忽然身後刮來一陣旋風,隻見一塊白亮的東西從空中落下,像青鬆一樣傲立灘頭。七嫚驚得三魂丟了兩魂半,原來是朝思暮想的四哥。四哥唇紅齒白,臉龐飽滿,站如鬆,坐如鐘,行如風,溫文爾雅,彬彬有禮。他抱著妹妹在沙灘上轉了幾圈,像風車一樣。七嫚撫摸著四哥那身雪白的紡綢,冰涼滑爽,“喲——世上還有這樣的衣服?”“七妹,外麵的世界真好,跟哥哥出去逛逛吧,來,我還給你帶了一件,換上。”七嫚兩隻烏溜溜的大眼睛,像含露的葡萄一樣。“滄海月明珠有淚”,看著四哥,她拿起那件衣服跑到一片鬆樹叢裏換上。四哥說:“想不到我的七妹也知道害羞了。”“四哥,看你——”蔥綠的鬆林中,渾圓的膀子一閃,就飛出一個活蹦亂跳、漂漂亮亮的白鴿,七妹像換了一個人一樣,娉娉婷婷,傾城傾國。“藍田日暖玉生煙”,四哥又聞到了那股強烈的艾蒿味,他的心中就像呼呼飛動一麵旗幟,火辣辣的。忽地一聲,像風一樣,四哥不見了。原來四哥闖蕩江湖四年,學會了輕功。夏末秋初季節,四哥和七嫚說著話兒,就躥到麥垛上,麥垛安好如初,草刺不滑下一根。四哥在南廂房開了拳場,走的是八卦掌,日日吼聲不斷,響遏行雲。晚上他領著一幫徒弟在馬蓮場上練,東西兩莊都來觀看。那時天上一輪皓月,地上一片馬蓮,日久天長,馬蓮場夷為平地,寸草不生;再過些時日,馬蓮場成了一塊盆地。七嫚覺著世界上所有的美味,不如她的生魚頭,所有的衣衫,不如她的粗麻布長筒裝,她依舊把個光溜溜的身子,像粽子一樣裹在裏麵,五冬六夏,海鰻一樣款款擺動。
月黑頭裏,馬蓮場上隻見幾個影子亂舞,舞一會,四哥就和徒弟們捉起迷藏,足有五六十號人。七嫚光著腳板,跟著這些半大小子亂跑,過了一條胡同,又來到一條死胡同。村裏就三條胡同,唯這條死靜死靜,“嗖嗖”的陰風從裏麵刮來,刮來幾隻野貓瓷白的眼睛。七嫚的心提到喉嚨裏,因為這胡同的八角屋裏放著父親和大娘、二娘的三口棺材。朦朦朧朧中七嫚知道棺材是裝死人的,將來的父親、大娘、二娘死後都要裝在裏麵,埋入地下。那時的日暮裏,還沒有一座墳,七嫚不知死人是個啥滋味,大致就像睡覺做夢吧。這時的八角屋裏,門縫“吱吱”響了,猛然躥進一個後生,又躥進一個後生,碰了幾鼻灰,也沒找著四哥。剛要躥出來時,四哥筆挺地站在八角屋的門口。眾人問他:“你趴在哪裏?”“棺材裏麵,我在裏麵睡了一會,挺舒服。”“那棺材一點動靜沒有呀?”這就是四哥的輕功。四哥繪聲繪色告訴那幫後生們,他師傅武藝精絕,彎弓可射雕,徒手可擒狼,腳生風,掌生雷,平地激起三尺浪。或飛簷走壁如履平地,或掌開山門蜻蜓點水,拳腳橫掃武林,功夫南北蓋世。師傅死前,讓他們師兄師妹四人把他抬到一床毛毯上,每人用二指捏著一角,把師傅淩空抬起,直至截氣。可是四哥終於沒堅持到最後,就鬆了手,師傅掉在地上跌死了。四哥是那一幫師兄師弟中最差的一位,隻掌握了輕功。掌握輕功的四哥,在七妹眼裏,比秦始皇還秦始皇。這些日子,七嫚白天幫著四哥在山上砍樹,晚上就在月光下削木頭,製造刀槍劍戟,以禦倭寇。那時日暮裏和三棵鬆、五裏鋪沿海一帶盜寇倭寇蜂起,一條小船晚上還在,早上就沒有了。幾天後,找到時已橫在田橫島。圈裏的豬,欄裏的羊,夜裏不是被倭寇綁走,就是被狼叼去。
秋漸漸深了,月亮懸掛在空中,宛如一瓣小心剝淨的橘子,盡管表麵稍有點兒損傷。再過數小時,它也許就會變成一彎錚錚金鉤。一顆可憐的小星星孤零零地蜷縮其後,獨自去陪伴著這彎寂寞的冷月。然而,月亮更富有勇氣,一麵保護著自己的朋友,一麵向前進,仿佛手持勢不可擋的武器,高擎著東方的象征,揮動著自己那把奇妙的金鉤大刀。七妹在四哥的身旁睡了。他又聞到那股濃烈的艾香,如陣陣海濤襲來,幽遠綿長。
就在這時,海灘上傳來幾聲寥落的聲音,“卸載啦——”“卸載啦——”七位媽媽和岸上的幾位兒子紛紛向海灘趕去,四哥叫醒了七嫚,也一塊去了。
一條大鯊魚,足有幾噸重,像一截碼頭一樣橫在灘上,幾個女人驚呆了。它的頭像一塊伸在水中的三角形暗礁,身上滿是交錯不直的大皺結。這條大鯊魚過於肥膩,所以,人們比較輕視大鯊,不把它作人類的主食,它本來就像大海裏的公牛,肉非常肥,不是那麼有口感的。看著它那高高的脊梁,如果那裏裝滿的不是全部像金字塔一樣牢固的脂肪,那它就成了和水牛魚背同樣的美食了。可是對這條幾噸重的大鯊魚而言,雖然它的身子看上去那麼柔滑、濃膩,就像一隻已長了三個多月的椰子肉一樣明亮、白嫩而且有點膠性,但是,如果人們把它當作機器用的黃油,卻仍然嫌它太油膩。多年來,日暮裏一直把它的腦髓當作一種上等菜,來招待像蒼鷺一樣的遠方客人。劉七缸找來一把斧子,把它那結構嚴密的腦殼劈開,露出兩片肥肥的腦髓。這些腦髓如和上麵粉,就可以煮成一種最讓人垂涎欲滴的食品,味道美得就和小牛腦差不多。趁著鯊魚的屍體還未完全僵硬,七八條漢子手拿蒼鷺帶來的鋒利的刀子,切下鯊魚的翅,七位婆娘輪換往家裏挑。六哥熟練地用刀割著鯊魚的皮,“沙沙沙”,就和最薄的雲母片差不多。肚子底下的皮就像緞子一樣,摸起來又柔又軟,在把它晾幹前,它不但沒收縮和變厚,而且也沒變硬和變脆。在一般生物中,鯊魚的尾巴可算巨大的,它結實渾圓的尾根,伸展成兩塊闊大、堅硬、平坦的大巴掌,具有雅致鮮明的曲線美。哎呀,使人覺得非常遺憾的是,這條可憐的大鯊,竟然長著一張兔唇,雙唇的空隙有一尺寬。
夜色從男人的刀子女人的肩膀上靜悄悄地流走,不知不覺太陽從大海裏升起。越來越清澈的光線,射進鯊魚嘴裏,就像射進一扇黑魆魆的門洞裏。會輕功的四哥,躡手躡腳地跨進這道門檻般光滑的嘴唇,走進大鯊的嘴中。這裏就像他家海草蓋頂的傾斜的小屋,屋頂高五六尺,斜斜地顯出銳角形狀,仿佛被一棵整齊的棟梁支撐著。鯊魚有無數顆牙齒,就像七娘的梳子一樣細密。四哥把鯊魚的肝臟從裏麵一塊塊割了出來,鯊魚肝光瑩瑩的,就像琥珀。最驚奇的是鯊魚的胃,它可在很短的時間腐蝕掉所有的甲殼類動物,當然金屬除外。四哥在鯊魚胃裏發現一把三爪海錨和一柄四齒魚叉。整整鼓搗了三天,三裏五村的人推著車子來割鯊魚肉,劉七缸砍下一塊鯊魚翅就拱手送給鄰村的一個朋友。第四天,鯊魚隻剩下一具骨架,人們把它抬到岸上,苫上海草,裏麵就可以住人了。七嫚不知從哪裏搞到幾節尾骨,放在地上就成了光滑的凳子,可坐在上麵吃飯。第五天,劉家擺上八仙桌,招待四海賓客。鯊魚肝、鯊魚胃、鯊魚心、鯊魚翅、鯊魚腮,全都上了桌麵,整整喝掉了半缸酒。是晚,全村的人睡不著覺,眼睛雪亮,鄰村的人,也睡不著,都像狗一樣在四野閑逛,眼睛瞪得像鈴鐺一樣,唯恐掉在地上的東西找不著。劉七缸一晚上七房太太輪著伺候,還是睡不著。平常天天上酸水的那些人們,吃了鯊魚胃都治好了自己的破胃。劉七缸抱著鋪蓋進了鯊魚房,打起呼嚕。劉七缸睡著了,下半夜溜達夠的人們也回來睡著了。
最糟糕的是六娘,自從吃了鯊魚腦,她就癱在炕上說不出話。六哥是一個孝順兒子,看到自己的生母日日躺在炕上,水米不進,心急如焚。可劉七缸卻安之若素,進東家出西家,黑了南方有北方,把個六娘扔在炕上,隻眼不瞅。救母心切,六哥想起了秦始皇,他要到海裏去找長生不老藥。他跟著父親的船兒出海,見了島子他就上去。一次他在攀山岩時,不慎掉進海裏,幾個弟兄找他時,早已讓浪衝走了。後來是七嫚晚上洗澡時,在海邊找到了她的六哥,已氣息奄奄,手中還死命地抓著一把仙縷草,據說這就是秦始皇當年要尋找的長生不老藥——仙草。六哥被七嫚背回家時,六娘看著兒子手中的仙縷草,張了幾下嘴,就咽了氣,日暮裏從此有了第一座墳。
六哥在幾個娘娘的精心護理下,身體強壯了起來,但仙縷草卻枯萎了。這是一個細雨霏霏之夜,七嫚陪著六哥看海。一個亮閃劃破夜空,他們突然看到遠處的島嶼,六哥說,那上麵有仙縷草,秦始皇要找的草。小島就像一個美麗的光環懸在七嫚頭上,她思緒飛揚,春情勃發,一浪高似一浪。六哥終於說服了父親,帶著七嫚出海了。剛開始幾天,她暈得天南地北,嘔得天翻地覆。細心的四哥,隻讓她喝點淡水維持生命。七天之後,七嫚不暈了,但瘦了一圈,這更顯出她的窈窕與綽約。她要到甲板上站站,四哥說:“小六在上麵拉屎。”但七嫚還是趁四哥不注意,偷偷上了甲板。
船兒終於在七天之後,靠近了一個名叫螃蟹島的小島。夜晚來臨,島上突然出現一些奇怪的強光,紅光閃爍,觸目驚心,令人怔忡不安。這些光從哪裏來的呢?劉七缸和兒子們終生未解。在這個孤零零的海島上,滋生著各種蚊子,縱然在白天,它們也成群結隊地襲擊動物和人。劉七缸叫兒子們帶上艾蒿卷成的又粗又長的蚊香,點燃後來驅散這些可怕的蚊子。老四說,七嫚就不用拿蚊香,她身上就有這種氣味,蚊子不敢靠身的。
島的四周,全是密實的膠泥,氣味惡臭。膠泥深厚、柔軟、肥沃,劉七缸命令兒子們先脫掉衣服,迅速地匍匐前進,絕不能停留在一個地方,否則會深陷泥潭,不能自拔。四哥說:“你們都在這裏等著,我會輕功,腳不沾地。”於是轉眼間,他就捕到了一兩千隻大螃蟹。這時天上銀盆滿月,地上清輝瀉地。島上出現最動人的一幕——螃蟹的“戀愛舞會”。螃蟹交尾有固定的時日,它們總是選在滿月時。交尾儀式一開始,雌雄雙方先是翩翩起舞,數不清的螃蟹在月光下一起踏著整齊的舞步,氣氛十分熱烈。此時“舞會”上盡管沒有歡聲笑語,可是觀看者卻能感到這裏“歌舞正酣”。眾螃蟹交尾後,便紛紛鑽進洞內,消失在厚厚的膠泥中。六個兒子全都不錯眼珠地看著螃蟹打洞回府,七嫚也半天回不過神來。
夏天即將逝去,季末的最後一點豔陽慵懶地拖著它的裙擺緩緩走下舞台。陽光開始變化。原來散發出白熱生命力量的豔陽,不知不覺消失了光彩,隻剩下午後昏黃朦朧的一片,把夏日一點一點推向了死亡。七娘說,太陽已經準備妥當,要好好休息一陣子了,蒼鷺先生又要隨著大雁來了。
這是蒼鷺最後的一趟行程了。當七嫚和七娘攙著他跨進腳踏木,爬上門廊前的台階時,她們都還沒發現這個征兆,不過他自己似乎覺察了。吃晚飯的時候,當家裏掌起了燈,他輕聲地告訴劉七缸,他的家全都留在大海的那一端,而唯一可以讓他和他們團聚的方法,就是每天睡前點根蠟燭,而對岸的家人們也在這個時候點起蠟燭,這樣他們的心靈就能借著燭光相會了。
第二天一早,七嫚和父親忙著把鬆樹幹和粗樹枝從山邊拖到院子裏。父親起落的斧頭反射著熹微的晨光,劈柴聲在山穀中此起彼伏地回響。他們把劈好的木柴搬到廚房的貯藏室裏,然後把燒爐子用的木柴一塊塊靠著牆邊放好。就在這時練功的四哥背著一個人來了,放下一看是蒼鷺,但嘴已不能說話,眼睛緊閉,他死了。蒼鷺是天不亮就走的,四哥發現他時,已倒在山邊的石徑上。七娘放聲大哭,聲嘶力竭地呼喊:“我的爺爺——”這時她說的不是鳥語。劉七缸以驚愕的眼神問她:“這是你爺爺?”七娘淚水漣漣點頭稱是。從此,蒼鷺葬在劉家的墳地,但他不是劉家的人,是七缸的老丈人,七娘的爺爺,所以墳上鑲嵌了雪白的貝殼。
蒼鷺死後,七嫚六神無主,唯一與外界聯結的一條絲線也被無情的海風吹斷了。奔赴海上仙山,成了她一塊心病。她日日坐在海邊看海,春潮蕩漾,浮想聯翩,海上有仙島,那裏住著怎樣的人兒?
七嫚又一次纏著父親和六哥,把她帶上了船。整整四天四夜,船停靠到一個小島上,那就是六哥摘仙縷草的小島,仍是一個無名島。未等將錨拋好,就看岸邊站著一個人,那人毛手毛腳,高鼻深眼窩,說一口半熟不生的漢語,費了好大的勁,才弄明白他是德國人。四哥曾跟著師傅見過德國人,就這樣。德國人把他們引到一個山洞裏,那裏藏著珠寶。洞外的山根有幾間石頭房子,幾個毛手毛腳的人,在那裏走來走去,仿佛也有一些本地人。德國人從洞裏拿出一個古怪的東西,六哥認出上麵寫著一些數碼。那人用手指指天上的太陽,又指指地,六哥終於明白了這東西就像中國古代的沙漏,能計時報更。德國人就教著六哥使用它,隻見那針每跳一大格,那家夥就發出響聲。德國人很吃力地告訴他們,這是一掛自鳴鐘,又歪著頭問劉七缸:“喜歡……嗎?喜歡……就……送給你……”劉七缸蠕動著嘴唇:“喜歡,放在船上太好了。”另有所圖的德國人緊盯著七嫚,唯恐她跑了似的。“不過……有個條件……你得把她……給我。”開始七嫚有些驚恐,後來她決絕地跑到德國人懷裏,附在耳邊說:“我跟你,咬死你這個老毛。”說得飛快,德國人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她含情脈脈地對父親和哥哥們說:“放心吧,我跟了他,咱們會享福的,你們沒看見他滿洞的珠寶?”劉七缸說:“我們常來看你。”四哥在德國人麵前揮舞著拳頭:“隻要父親和妹妹同意了,我們不管,但你小子可別欺負我妹妹,免得我不客氣。”這時七嫚清楚地看出六哥眼裏溢出兩顆清淚,他的仙山夢破滅了。走前,德國人又將一些肉罐頭裝進了船艙。六哥在想,德國人的毛很硬的,不能紮破妹妹那身水嫩的皮膚,過些日子,我一定過來看看。他們在岸邊找船時,隻覺著大船離開原泊位很遠,小島似乎在不停地旋轉。
船返航後,就足足刮了兩個月的大風。七娘很想念自己的女兒,一直催著劉七缸趕快出海看看他們的女兒,順便也把那個德國毛子帶上岸來瞅瞅。劉七缸也很想念自己唯一的女兒,他覺著這是他一生中辦得最草率的一件事,為了一掛鐘,老天都不作美。英雄一世,糊塗一時。
天稍微好轉,他就和那些發瘋了一般的兒子揚帆起航了,整整在海裏漂了半個月,再沒找到那個小島。幹糧吃盡,淡水用光,他們隻好悻悻地回來。船上那架自鳴鐘孤獨地響著,單調,恓惶。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六哥縱身跳入海中,轉瞬沒了蹤影。可自鳴鐘仍在響著,漫過大海的波濤,漫過空間和時間,響著。
天還未黑時,七娘就點上了蠟燭。日暮裏罩在一片淒迷的燭光中,“淒淒去親愛,泛泛入煙霧”,鐘聲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