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這個民族才有希望。”
——黑格爾
三叔告訴我,有一個孩子曾迷失在村東邊的蘆葦蕩裏,長達三年之久。
我說的這個三叔,就是手拿望遠鏡的三叔,喜看宇宙奧妙的三叔。
蘆葦蕩很深很密,密密匝匝,神秘莫測,一到夏天,濃鬱得就像宇宙黑洞。那時我村跑南方的船很多,日日如梭織布,在黃海裏星羅棋布,在繁忙的海上絲綢之路上,將漁港演繹得如詩如畫。
我村大戶人家多。明時開埠較早,日裏夜裏,南腔北調,朱元璋設的大嵩衛也在這裏,專門用來抵禦倭寇,保護黃海這條黃金水道。這是明時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通道。
三叔說的這個孩子,就是在大戶人家的如煙往事中消失的。記不清這天是大戶人家的第幾個孩子結婚,也記不清這孩子具體是哪個娘娘生的,反正是在夏末秋初的日子裏,這孩子趁家人婚宴忙亂中,悄悄走失了。有人看見,他急匆匆去了東邊的蘆葦蕩,一抽身不見蹤影,像一條魚遊進大海裏。
夏天的蘆葦蕩,一望無際,密不透風,尤其到了晚上,繁星閃爍,海天寥廓,各種生物藏匿了它們的叫聲,散漫的月光鋪天蓋地叮叮當當落下,天似穹廬,籠罩四野。孩子是趁月光好的時候遊上島的。島上的蘆葦蓊蓊鬱鬱,直撅撅,碧森森,如鬼的故事。但孩子不害怕,他害怕的是人間,有人群的地方,人多嘴雜的地方。傳說他可能是七姨媽生的,自那天晚上,他看到七姨媽在一條迷宮一樣的深巷中,與一個小個南方人偷偷摸摸接吻,這孩子就有了離家出走的念頭。他記不清自己的父親長得什麼模樣,隻記得父親整日住在一條船上,來去匆匆,家裏的女人閑著,就搬是弄非,惹是生非,想入非非。那時家裏藏書無數,有三本書是他的最愛,一本是《金瓶梅》,一本是《紅樓夢》,一本是《聊齋誌異》,當然唐詩宋詞和一些現代詩也是他的最愛,浸淫吟詠多年,倒背如流。他最愛看的還是《紅樓夢》,打識字起,就反複看過數遍,看著看著,他就把這個七姨媽看成是“王熙鳳”,因而他把《紅樓夢》偷出來帶到這座島上。他是個熟諳各種遊姿的孩子,站遊,仰遊,蛙遊,樣樣都會。上了這座島,除了衣服他需要回去拿外,其他食物,可隨手取用。
島上有一座廟,整日香霧繚繞,隔天就有人搖著一條小船,來上貢。上貢的人,叫伍老大,無家無後,是這個大家族的長工,被娘娘們呼來喚去。不過這人除有一個偷看娘娘們洗澡的毛病外,其他方麵都不錯,與孩子也算過得去。上貢的東西,很多很多,盡是吃食之物。孩子上島的第二天,餓得慌,就躡手躡腳來到廟裏。裏麵闃寂,靜得一根針掉下來,都能聽到聲音。廟裏的台階,有掃帚掃過的痕跡,可能是伍老大幹的。伍老大剛來過,祭台上新蒸的糕還冒著騰騰的熱氣。孩子伸出手,先仰頭看看海神爺,仍是那麼慈祥,溫婉可人。孩子剛要伸手拿糕,就聽到有一東西,仿佛從那一摟摟不過的粗梁上掉下來。粗梁上掛著冗長的蛛網,吊兒郎當。孩子機警地把手又縮了回來。看看海神爺,海神爺仍是那麼慈祥和藹地看著他。一切歸於平靜後,他又把手伸出去,卻驀地從海神爺的身後看到兩隻大大的貓眼,雞蛋一樣滾圓,瞪著他,卻是一隻花狸貓,體重足有二十斤。這貓,孩子認識它,貓年輕的時候,他曾在古宅古巷見過,也拱手玩過。可如今這貓老氣橫秋,老當益壯,仿佛天外來客,可真把孩子嚇了一跳。貓看他,他看貓,似曾相識,久別重逢,惺惺相惜,同是天涯淪落人。孩子又把手重伸出來,仍要拿糕,貓又發出古怪的“喵喵”的怪叫,孩子的手又縮了回去。
這時的廟裏,就不是落下一根針,簡直像繃緊一張弓,弓開如滿月。“當當——”,傳來撞鐘的聲音,孩子知道是伍老大在撞鐘。這鐘是警鐘,警鐘長鳴,既是祭海神,也是防海盜、禦倭寇的。鐘聲清越,鐘鳴鼎食,他仿佛又回到大戶人家的早晨。娘娘們晨妝梳罷,丫鬟們給他穿衣戴帽,牽手問安,吃一頓早餐,沒有個把鐘頭,不算完事,這些繁文縟節,讓他煩透了。他知道,伍老大撞完鐘,就會搖船走了。伍老大隔一天的營生,就是來島撞鐘送祭品,不來那天,就守著碼頭看船,一捉到機會,就看娘娘們洗澡。家裏很多娘娘都會遊泳,在大海遊,伍老大就負責給她們看衣服。所以表麵看伍老大是個閑人,但細看,他又忙得慌。
鐘聲響過,朝陽從海水中冉冉升起,這是黃海的朝陽,鮮格靈靈的朝陽,從碧藍的海水中,輕輕托出朝陽,如花似玉的朝陽。孩子從大敞的廟門看到伍老大,從廟門外走遠,逐級而下,還穿著那件蓑衣。
鐘聲掠過海麵,激起海水層層漣漪,引得野鴨們扯著嗓門喊朝陽。朝陽初升,世間萬物仿佛一下活了,活靈活現,活在綠中,活在詩裏。
孩子從三歲時就會背詩,他覺著詩人必須與環境相融洽,才能朗誦出美感和樂感。他喜歡在海邊背詩,他喜歡看著日出背詩,看著日落背詩。“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他家的娘娘媽媽們都會背詩作詩,有的還會畫畫彈琴,附庸風雅。沒有人告訴過他從哪裏來,應到哪裏去。他覺著他就應到海上去,到島上住。從家裏出逃時,他忘光了一切,就拿一架望遠鏡,小型的。望遠鏡能讓他看到身外的世界,遙不可及的世界,遠離塵囂的世界,桃花源裏的世界。他覺著桃花源不應該在陶淵明那裏,我們這裏到處都是。凡是一隻鳥兒,都比人過得愉快,都在島上住,看遍人間春色,日日枝頭吟唱,快樂著呢。
逃離有時能帶來暫時的愉悅和快感,讓人一夜就可長大。
鐘聲遠了,咿呀的櫓聲去了。迅雷不及掩耳,孩子攫取到一塊還有些溫熱的糕,溫涼似熱的糕。他狼吞虎咽,一糕啖盡,又一糕,糕糕不斷,伍老大把糕壘成小山。老貓看孩子吃得那樣狂歡,就悻悻然、飄飄然,不知其所以然,愣頭愣腦逃了。原來這貓是大戶人家豢養的,用來看島上老鼠的。可這貓整日遊手好閑,大腹便便,在島上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像伍老大一樣混日子,即便貓哭老鼠假惺惺的,也無傷大雅。
孩子覺著,有貓陪著他,也算一個伴。有一隻貓在廟裏橫衝直撞,胡攪蠻纏,呼風喚雨,“喵喵”直叫,這廟就活了,有了生機。何況廟給孩子提供了一個睡覺的好去處,特別到了晚上,夜深人靜,濤聲呢喃,貓打的“呼嚕”有板有眼,有腔有調。老貓伴著,孩子手拿望遠鏡看星星,觀月上柳梢頭,靜謐,安閑,世間哪得幾回聞,唯有島上日月長。
望星空,觀滄海,是孩子做夢都想著的超然物外的享受。島上傳來稚嫩的童聲——
遠遠的街燈明了,
好像閃著無數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現了,
好像點著無數的街燈。
我想那縹緲的空中,
定然有美麗的街市。
街市上陳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世上沒有的珍奇。
你看,那淺淺的天河,
定然是不甚寬廣。
那隔河的牛郎織女,
定能騎著牛兒來往。
我想他們此刻,
定然在天街閑遊。
不信,請看那朵流星,
是他們提著燈籠在走。
下半夜,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孩子睡了……
大霧彌漫,伍老大已是幾日不能上島,孩子隻好生食野鳥蛋,急吸蛤蜊肉,就是不願歸。越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夜晚,他越能想入非非。廟裏有一鋪小炕,炕上有一床多年沒洗的破被,有伍老大偶爾下不來島時留下的痕跡。孩子不嫌棄,寒冷的夜晚擁衾而眠,不知東方之既白。那些華衣美食,那些花容月貌,娘娘們渾圓的璀璨的叫聲朦朦朧朧昏昏沉沉,與大海的濤聲一起淹沒,淹沒在時間的浪潮裏,淹沒在渾渾圓圓的飽滿裏。
夜晚風大時,蘆葦蕩烏雲卷墨從深海刮來。葦梢搖空綠,葦穗夜深沉。天上雲遮霧罩,沒有星光,沒有月光,伸手不見五指,這時的望遠鏡不起任何作用。孩子隻好龜縮在破廟裏,一首首地回憶那些古詩,看看哪首能與今天的光景契合。今天的光景船入港,網收艙,伍老大不知哪去了。
孩子抱著破廟裏的被,視覺不行,聽覺卻格外靈敏。他終於知道什麼叫秋蟲鳴階,什麼叫花香四溢。密實沉靜的夜,把秋蟲的叫聲渲染拉長,分外淒惻。花的香氣洶湧澎湃,比春潮撞擊沙灘都響,這些香氣像有靈性一樣打著滾鑽入孩子的鼻孔。孩子孤單,觸覺和嗅覺加深了他的想象力,知事達理的老貓過來伴著他。時間走得很慢。“三三,你在哪裏?回家吧——”聲音渺茫,拖得老長,是七娘的聲音。胡不歸,田園將蕪?他不願歸,秋夜正長,漫無邊際。他翻一下身,讓她們喊吧,沒過一刻,他和老貓步調一致打起呼嚕。其實這個世界有呼嚕的地方太多,不絕如縷的濤聲也是呼嚕,大海的呼嚕。秋光正老,孩子酣睡,老貓昏睡。密密匝匝的葦蕩裏,鳥兒全都噤聲,步調一致進入深睡。伍老大哪去了,他怎麼還不給老廟上香進貢,孩子明天的早餐在哪裏?夢中孩子都在喊著伍老大。夢中他被家人抓回三次,他又出逃三次。逃離是人類的夢魘。結婚是逃離,逃離父母的卵翼,結了婚想離婚,離了婚想複婚。少年是逃離,逃離家庭,逃離曖昧,逃離孤獨。嫦娥奔月是逃離,逃離地球,遠離家園,脫離世俗。迢遙天河之上,牛郎會織女,是另一種逃離,遠離人間的奔跑。人類發明望遠鏡,也是逃離,眼睛的逃離,視覺的盛宴。悠遠的鐘聲是逃離,耳朵的逃離,聽覺的延宕。大海之上,孤帆遠影,也是一種逃離,淩波欲仙天際外的逃離。人長大,求學、漂泊、擇業,就是為了逃離,逃離父母,逃脫市井,遠離積習。晨鐘暮鼓,青燈黃卷,了此一生,也是逃離,一種宗教涅槃般的逃遁。
三年裏,孩子唯有的兩個寶貝,就是這架望遠鏡,還有這隻老貓。望遠鏡裝滿了日月星辰,老貓的呼嚕伴著孩子的酣睡,陪著他度過了每一個險象環生的夜晚。
這個三三,是三叔嗎?他喜歡望遠鏡。
敬畏天上的星辰,就像敬畏人間的道德律令,三叔知昧。
那島還在,蘆葦還在,比過去更蒼綠,更淒迷;星空還在,比過去更高遠,更清澈;但三叔不見了,連同那架消失的望遠鏡。
童年不見了,隻有濤聲依舊,小島依然,野貓施施然,伍老大搖櫓的小船悠悠然。
麵對一座撲朔迷離的島,誰不迷茫?誰不惆悵?誰不感到人生苦短,歲月悠長,時間之外還有時間,逃離是無法逃避的,人不能同時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岸上這個大家族依舊逍遙自在,伍老大在那條倒扣的破船裏依舊想入非非。可突然從島上傳來“當——當——”的敲鐘聲,聲音不緊不慢,不急不速,掠過黃海,悠悠蕩蕩,像一隻鳥兒飛到岸上,海浪一樣鼓蕩著伍老大這條倒扣的老船。此刻正值大家族豐盛的早宴,聽到鐘聲,幾個娘娘慌了,伍老大不是還在破船裏嗎?他沒上島,?晨鐘響徹蘆葦蕩。
那隻貓在大鐘的鐘錘下蕩秋千,自娛自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