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
——巴爾紮克
在中世紀,即使是一個普通人,他對天空中星星的分布,也比現代人了解得更多。那個時代無法提供現代人所擁有的印刷年曆和日曆,所以他們不得不掌握這些知識。當時稍有知識的船長都能借助星星來識別方位,也能根據北極星和其他星座的方位來製定航線。但在北方,天空經常烏雲密布,看星星的方法有時就行不通了。如果到13世紀下半葉那件中國發明還沒有傳入歐洲,歐洲航海還將繼續它那代價高昂的痛苦曆程,完全依靠運氣和猜測戰戰兢兢惶恐前行。而的起源和發展,給全世界航海者送來了指路明星。特別是野蠻的歐洲人,自從見到這個神來之物,如獲至寶,竟然至今都忘了付專利費。13世紀上半葉,一個東起黃海,西至波羅的海,一直到1480年還統治著俄羅斯廣闊疆域的大帝國在歐亞大陸產生了。一個五短身材、眼睛斜視的蒙古人——成吉思汗就是這個帝國的統治者。當他橫穿亞洲中部的茫茫荒漠,前往歐洲征戰討伐、尋歡作樂時,手中就是執著這件神秘利器——指南針。地中海水手們第一次看到指南針到底是在什麼時候?我們今天很難說得明白,但是,我們可以肯定,地中海的船隊很快就在這種被教會稱為“魔鬼撒旦褻瀆上帝的發明”的帶領下,到這個世界的天涯海角擴張侵略去了。
想想當時的世界是怎樣中了魔法的,偉大古國的曠世發明指南針,就是今天的導航衛星,統領整個世界的進程。當時去巴基斯坦的雅法或塞浦路斯的人在返回歐洲時也帶回了一個指南針。他是從波斯商人那兒買到手的,而波斯商人則是從一個剛從印度返回的商人手中得來的。在港口的啤酒屋裏,這個消息很快就傳開了,對這個被撒旦施了魔法的奇妙小針,人們都想一睹為快。據說,無論你走到什麼地方,這小針總能告訴你哪兒朝北。當然,人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可是不管怎樣,很多人還是托朋友下次去東方時也給自己捎一個指南針回來,而且還先付了定金呢。於是半年之後,這些人也有了一個指南針。撒旦的魔力果真靈得很呢!從此,每個人都想有一個指南針,他們急盼大馬士革和伊茲密爾港的商人從東方購回更多的指南針。於是,威尼斯和熱那亞的儀表製造商也考慮製造這玩意兒了。
我的先祖從一個威尼斯商人手中得到這玩意兒,就好比把北極星從天上摘下來,從此開始了馳騁黃海的偉大壯舉。繁忙的海上絲綢之路也從我們那裏開始了。我家興盛時有60條船、100餘匹馬、200餘頭驢和300畝鹽場。到我三爺接管時,這筆家產已徐娘半老,但仍風韻猶存。那時鹽田浩渺,船隊龐大,馬拉車驢馱鹽,聲勢浩蕩,熙來攘往,響遏行雲。家中的100頭驢,是我三奶奶的陪嫁嫁妝。三奶奶經常騎在那些眉清目秀的小毛驢身上檢查她的鹽田。鹽場的風車兀自轉著,就像張牙舞爪的恐龍一樣,槽溝的海水,就像清澈的玻璃,嘩啦嘩啦整日流淌。鹽田外那一望無際的海灘,也是我家的。海灘上一律長著紅色的草,紅銅絲一樣,鏽紅豔麗,海風刮來,像在不停地奔跑,一直跑到天邊兒,跑進海裏。我的三奶奶,淨梳頭,光洗麵,一條大辮子,油光水滑,像瀑布一樣流暢,從頭往下看,風流往下跑,從腳往上看,風流往上流。她這輩子最喜歡的事就是看鹽民迤邐往驢身上擔鹽,看毛驢踏著細碎的小步翼翼往船上馱鹽。毛驢大都溫順嬌羞,羞答答的,從不惹主人生氣。為了滿足三奶奶這一重大嗜好,三爺就從四川、廣東、陝西販來大批毛驢。於是我家的驢就有勤勞的四川驢、精明的廣東驢、安分的陝西驢、裝神弄鬼的江西驢、賣弄風情的東北驢、聰明絕倫的安徽驢、兢兢業業的河南驢、見驢上樹也不笑總是板著驢臉的河北驢。我三奶奶是五裏鋪林老秤家的大女兒。林老秤開了一個燒肉鋪,他的三個女兒林疏星、林朗月、林淡雲,如三朵嬌豔欲滴的花兒,噴香粉嫩,就像她們家自釀的黃酒一樣待價而沽。那日三爺那廝,從船上脫了貨,賺了幾麻袋洋錢,就偏著身子進了五裏鋪林老秤的燒肉鋪。三爺麵若重棗、目似朗星,就像一扇門板一樣戳在林家鋪子,一聲雄性呐喊:“拿酒來!”把林家三個雌性的女兒噓得差點掉了魂。大小姐林疏星,溫婉細膩,聲音細細的,甜甜的,就像春風一樣吹在三爺身上,要多溫馨有多溫馨,要多媚人有多媚人。清冽的酒斟滿了,三爺一飲而盡,又斟滿了,三爺又一飲而盡。林疏星斟酒時,那酥手,那嫩藕樣的凝脂白臂,就露了一截,被三爺的眼珠蠍子一樣蜇上了。三爺跟著祖爺闖蕩江湖二十年,進過廣州,下過揚州,去過貴州,什麼樣的妞兒他都見過,也曾摸過,捏過,親過,弄過。今日一見林疏星,就像看見空穀幽蘭,山下白雪,林梢疏星,倍覺耳目一新,為之一振。林家的林老秤是個頗有心計的人,早盯上了劉家這個大家族,今日看到三爺與女兒眉來眼去,有些意思,就燒了一把火:“不知哪陣風兒把三爺刮來了,真是貴客、稀客,失迎、失迎,賞光、賞光……”於是就與三爺杯來盞去,過從甚密。林疏星是林家的掌上明珠,五歲的時候林老秤就教著她打算盤,六歲的時候教她稱秤。不到十五歲時,林疏星就把算盤珠子,弄得炒豆子一樣滾瓜亂響,左右開弓,不差分毫。劉家家大業大,林疏星這個聰慧的女人時有耳聞,今日一見雄性十足的三爺,滿眼歡喜。林疏星是那種讓人一見就永遠記住的女人。她那副臉兒雖然非常生動活潑,歡悅愉快,而在她臉上,在她全身上,依依暖暖地,卻有一股寧靜恬適——一種安詳、幽嫻、雅靜的神態。盡管三爺已有三個女人,但都人老珠黃,眼下他急需這樣一位嘴上一份、麵上一份、手上一份的管家,他那個家太大了,已把他累得夠嗆。幾杯酒下肚,心潮逐浪高,三爺終於從林老秤的口中得知他的大女兒喜歡驢。林家鋪子前有一片草地,那些草似乎比任何地方的草都綠,那些樹似乎比任何地方的樹都高。林疏星喜歡驢打滾,在青青的草地上。三爺就投其所好,牽來自家三十頭東西南北的驢,在那片草地上滾了起來。那些驢鬧嚷得最厲害的時候,就令人想到牛或熊讓一千條狗又咬又逗的情景,那種亂法足以把下議院的議長弄得頭暈目眩。驢聲噅噅,青天如澗,幾盤石碾在綠草地上安之若素,幾棵高大的榆樹在綠草地邊神采奕奕。大小姐把手捧在臉上笑彎了腰。三天後,劉家又多了一個新媳婦林疏星。林疏星的到來,給劉家撐起了一片熠熠的星空。
我記事的時候,三爺住在海邊的一個山洞裏,每日我都去給他送飯,就從洞口遞進去。他虯髯飄雪,仙風道骨。他吃著飯,就啦啦呱呱地告訴我一些故事。我見窗台上放著一本發黃的書,上有“歐幾裏得幾何”字樣,還有一張海圖。三爺告訴我,海圖是五爺從俄國女郎手中得到的。我三爺自始至終就對外國有一種本能的懼怕和敬畏,他是心裏揣著小兔子與外國人做買賣,所以三爺發誓這輩子不找外國人做老婆。但我三奶奶和五爺卻不以為然。那時三爺的船兒每從廣州回來,都帶來一些外國人,大抵到了青島下了船就作鳥獸散了。三爺就把整船的指南針卸在山洞,囤積居奇。可是那日去揚州的五爺卻帶來一個俄羅斯馬戲團。五爺高鼻深眼窩,長得就像一個外國人,是我已故老爺爺從海參崴帶來的,來時已有十多歲,人說是我老爺爺與俄羅斯小婆所生,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五爺的頭發是卷曲棕黃的,但眼睛卻黑沉沉的,像地中海的夜。
五爺帶來的馬戲團遭到三爺的最大抵製,但卻得到家事大權在握的三奶奶的首肯,於是也就作罷。三奶奶利用這個馬戲團,把這個鐘鳴鼎食之家又推到烈火烹油的地步。馬戲團一到,三奶奶就在五裏鋪門前的青草地上支起戲棚,鹽場、船上的400餘名夥計,放了三天長假。家裏所有奶奶、媽媽、丫鬟、傭人,忙著做飯蒸糕,殺雞宰羊。鑼鼓響器,鋪天蓋地,俄國小號,語音嘹亮,不絕如縷。三奶奶要的就是這種自大自尊、富貴大氣和熱鬧排場,這也許是我們這個老大帝國的祖傳痼習和通病吧。五爺從俄國女郎手裏弄來一架望遠鏡討好三爺。
三裏五村的人都來看俄羅斯的馬戲,與其說是看馬戲,不如說是看俄羅斯女人的大腿,就像白樺林一樣齊刷刷地頎長爽麗。
那一晚上,五爺就領著俄國女郎私奔了。五爺這輩子就是敢愛敢恨,他身上流動的血液,泛濫著洋人的基因。三爺在洞裏張著耗子樣的嘴毫不掩飾地傳播五爺的緋聞時,我覺著空前自豪,引以為榮。
五爺是連夜領著女郎逃走的。第二天一早三爺發現了五爺偷走的那條船。五爺逃到黃海的一個名叫鴨蛋島的小島上,在那裏以漁獵為生。這是一個霧島,有太陽沒太陽都霧氣沉沉。那霧厚而黏稠,五爺的子彈穿過濃霧射出去,顯得聲音細小,綿遠,惆悵,濕漉漉的,就像裹在厚厚的棉絮裏,寂靜無聲。五爺和五奶奶就在這個闃無人跡的荒島上開始耕田織麻,生兒育女,沒有人知道,富貴和繁華已遙遙遠逝。橢圓形的鴨蛋島是一個被寂靜和霧包裹的小島,宛如世外桃源。海豚總是選在那些伸進水中的礁石上嬉戲,從馬戲團出來的俄羅斯女人,極為熟悉海豚的習性,她就和五爺一起訓練這些海豚。海豚十二分精明,在五爺和五奶奶的調養下,海豚成了他們鴻雁傳書的信差。
伍老大是我三爺最忠實的傭人,他住在海邊一隻倒扣的老船裏,聽著海風呼嘯,就像吹著螺號,心裏想的是外麵一片荒涼的空灘越來越濃的霧,腦子裏琢磨的是四外近處完全沒有鄰舍的人家。船裏麵潔淨得令人喜歡,要多齊整就多齊整。裏麵有一張桌子,一架荷蘭鐘,一個五鬥櫃和一個茶盤兒,房頂上釘著幾個鉤子,掛著幾個籃子,籃子裏放著曬幹的魚,海風吹來,哐啷哐啷地直響。伍老大是孤兒,他父親跟著我家三爺下廣州時,遭遇台風,船毀人亡。我三爺被菲律賓人救上來時,就決定照顧伍老大母子一輩子。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伍老大的母親癡呆了,被黃海大浪卷走。父母死後,都沒屍首,伍老大就決定一輩子守著黃海為父母盡孝。黃海的風和霧洗亮他的眼睛,他可從二裏地外發現一條船,他可在大風天裏,聽到海豹求救的聲音。他每日必三更天起來溜海,無論刮風下雨,他都穿著一件破蓑衣。多少年來,由他救上的人不計其數,由他發現的海怪不勝枚舉,由他編造的故事傳遍整個黃海岸。他的奇事怪事,可用筐裝,用船載,車載鬥量。
這日巡海,他發現一隻凍僵的海豚,就把它抱進破船裏。暖和過來後,海豚就從嘴裏吐出一封信。伍老大不識字,但五裏鋪有識字斷文的人,這便是林朗月。林朗月眼似兩灣秋水,眉如一彎淡月,不笑不說話,一笑就露出一口皓齒,吐出的字兒如珠如貝,呼出的氣兒如靈蘭麝香。伍老大有事沒事都要到林家鋪子磨蹭杯酒兒喝喝,借故偷眼看看林家二小姐。林家來了客人,他搬桌子,搬凳子,吆五喝六,忙得不亦樂乎。他牽著林家的驢,林二小姐林朗月就偏著身子坐在鞍上,穿著大紅褲,蔥綠窄襖兒,娉娉婷婷十七八,豆蔻梢頭二月初。到了集上,所有的眼睛都向林二小姐射來,伍老大認為是看他,是敬他,於是就儼然邁著八字步,成了東家的二掌櫃的。有時袖口被驢咬破,林朗月就給他縫縫,細針密線,瓷瓷實實。林二小姐的針線女紅,是遠近聞了名的。一次鹽場的何老十到林家鋪子來,打老遠就看見伍老大在殷勤地掃地,何老十嘲諷地說:“哎,我說伍老大,你倒插門了吧?”伍老大言語囁嚅:“我插誰了?”“莫不是林朗月吧?”伍老大臉紅脖子粗,上不來話。一陣旋風刮來,林朗月鳳眼圓睜,柳眉倒豎:“你給我聽著何老十,別拿伍大哥耍笑!”伍老大從來沒看見這個美人坯子這樣怒過,覺著這輩子有這麼溫存的美人嗬護他,算是燒八輩高香了。每每想起這件事,伍老大心中都如黃海的春潮翻著個兒。他用貝殼給林朗月穿了一串雪白的項鏈,又拿著這封信,搭訕地去林家。林朗月晨妝浴罷,麵若桃花,唇若塗朱,白淨淨的臉兒,香馥馥的手兒,當壚賣酒,一串鶯歌燕語:“喲,伍大哥,怎麼這大清早就來了,我們還沒開店呢——”伍老大一時性急,就急急地把那串貝殼鏈子往林朗月脖子上掛,林朗月頭一歪:“別介,別這樣——”林朗月那皮膚既白且薄,春潮騰地就漲到脖子根上。“別介,別這樣,伍哥,我求你了,真的,我有項鏈。”那項鏈是五爺從海南島上販來的。其實林朗月早就有了心上人,那便是五爺。盡管俄羅斯女郎把他拐走了騙走了,我林朗月仍是他的心上人;即便他被海水衝走,上了俄羅斯,去了北極,我林朗月也是他的人。伍老大看林朗月這等惱怒,也不再造次,把項鏈摜到地上,憤憤說:“不要算了,好心賺了個驢肝肺。”朗月就俯下身子說:“別介,別這樣,我的伍哥,怎麼耍小孩子脾氣喲——我瞧,伍哥的手藝真棒喲——”林朗月有一口巧舌,錦心繡口,秀外慧中。一會兒,伍哥就多雲轉晴,樂顛顛地又是搬凳子又是抹桌子,林家的驢肉真鮮呀,林家的酒好香呀,伍老大這個早晨不走了,得喝上二兩。
林朗月看著伍老大送來的信,呼吸愈來愈急,臉龐愈來愈紅,原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五爺找到了,就在黃海的鴨蛋島。黃海春潮急,急煞春閨夢裏人。
林朗月拿著信去找姐姐林疏星時,見姐夫正領著一幫人往山洞抬貨,姐姐疏星站在山洞口,對她遠遠地做著手勢,那意思是不讓靠近。林朗月嘴不饒人:“喲,我說姐姐,你才嫁人幾天,就胳膊肘往外扭呀,我看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呀!”林朗月就是這麼一個女人,文靜起來,就像月籠沙洲岸,厲害起來,就像風吹甘蔗林。但無論厲害或是文靜,聲音曆來都是那樣嫵媚動聽,款款撩人。姐姐乜斜著眼睛走過來:“我說,我的妹妹,有啥事兒,這麼心急火燎的?”“五爺來信了!”林疏星激愣一下,急欲招呼三爺過來,就又見風轉舵。細心的林朗月,拿眼瞟著洞中的人,原來那些人把竹竿一根根扛進去,就豎著倒出白麵一樣的東西。朗月探問:“喲,我的姐姐,你這是搗鼓啥呀?”疏星兩眼像星星一樣直眨巴:“你就心急等不得豆煮爛。”就附在她耳朵,“我和你姐夫販來點白糖。”林朗月爽朗:“哎喲,我說姐,還怕人呀?”姐姐神秘兮兮地說:“怕也不怕你這小蹄子尥蹶子。”
五爺的來信,激起了三爺的無名之火,眼下他正缺少幫手,這個弟弟就被紅顏一激,逃之夭夭,遠走高飛,他這不是成心看我的好嗎?疏星就安慰他說:“雞往前啄,豬往後扒,咱們各走各的道兒,說不上五爺以後大有出息呀!”林疏星詭秘地眨著眼兒。
五爺的一封信,把個林朗月弄得神魂顛倒,不知所措。她整日在海邊打著眼罩看海,伍老大以為她在尋短見,就緊追不舍,寸步不離。他依舊披著蓑衣,沐雨櫛風,踽踽獨行。
林家三女林淡雲,自小足不出戶,一日三晌守著鋪子,樹葉掉下來也怕打破頭。如果說她連對一條狗都不肯嗬斥,那還不足以道盡其為人。應該說,她連對一條瘋狗都不肯嗬斥才成。假如她非和瘋狗打交道不可,那她也隻能對它輕輕說一個字,或者說一個字的一半,或者說一個字的幾分之幾。因為她說話慢騰騰的,也和她走路慢騰騰的一樣。但是如果為了顧及今生此世任何情況,而叫她對瘋狗疾言,她決不肯;叫她對瘋狗厲色,她決不能。她就是這樣一個冷美人,任你瘋狗一樣在鋪子裏嗷嗷亂叫、欲火攻心、饞涎欲滴,最終都將乘興而來,敗興而歸,落荒而逃。她對她的姐姐林朗月為了一個負心漢癡心不改不屑一顧。要嫁人,就得像大姐一樣,說嫁就嫁;不嫁人,就得像她一樣廝守獨處,終身不嫁,幹嗎蹀蹀躞躞,魂不守舍。林老秤對三爺說過,他拿這個三女兒真沒辦法。她識字懂理,治鋪子,上集子,買菜割肉,樣樣提得起,放得下,可就是心冷如鐵,麵肅如霜。何老十幾次討好巴結,都兜頭一盆冷水澆身,冷到腳指頭,直打哆嗦。
妹妹的規勸,無濟於事,爹爹的嘮叨,如耳旁風。這些日子,林朗月一直打探著五爺的下落。三爺告訴她沒見說有鴨蛋島那地方。可是一日村裏來了一個吉卜賽女郎。這女郎是雙下巴,上麵的肉多得把整個帽帶連同帶結,一塊都埋了起來。脖子,她沒有;腰也沒有;腿呢,不值一提。因為,從腰所在的那部分以上,她長得比普通人還要長,雖然她也可跟常人那樣,有兩隻腳,做下肢的點綴,但整個人看起來就是一團肉,一團白肉。吉卜賽女郎告訴她,她到過世界好多地方,還給俄國王爺修過指甲,還拿著那些指甲當禮物,送給中國的年輕的小姐、少奶奶,她們都把這些指甲藏在梳頭匣子裏。雲山霧罩,把個林朗月侃得心猿意馬。吉卜賽女郎還告訴她,吉卜賽人沒有國家,他們滿世界溜達,瀟灑賽神仙。吉卜賽女郎給這個村子帶來了法蘭絨布頭,小燙發夾子,就連她們洗衣服用的胰子,都是從抹香鯨身上取出的龍涎香製造的。吉卜賽人是跟著波斯商人來的,又跟著三爺的船兒雲裏霧裏地走了。不知從哪裏刮來的風兒說五爺與俄羅斯女郎又成立馬戲團,他與他的俄國娘們駕著船兒,載著一大群海豚到陸上演出去了。林朗月風裏雨裏站在海邊迎接五爺的歸來,遠遠地另一個人定定站著,泥塑木雕一般,無疑那個人定是伍老大。
三爺與三奶奶的生意滾雪球一樣,愈滾愈大。沿海一帶,七鄉八縣,煙台青島,蓬萊長島,都使用三爺販來的羅盤,都吃他們的白糖。他們在村裏往竹竿裏裝鹽,然後封好,再抬到船上,運到南方,在南方卸完貨後,又用竹竿裝回白糖。林朗月請求姐夫姐姐幫她出去打探五爺下落,他們無動於衷,你推我搡,閃爍其詞。林朗月終於忖度出了姐姐和姐夫的用心,他們是擔心五爺回來分家產啊。林老秤看女兒茶飯不思,就勸她死了這條心,五爺不會回來的,他是有家室的人了。可林朗月冥冥中總認為五爺還在黃海的某一個島上等著她。黃海有霧,霧裏看花。
一日,林朗月終於背著爹爹妹妹鋌而走險,雇一條小船和一幫漁夫在二更天起航了,她要去找她的負心郎五爺,懷裏揣著五爺走前給她的羅盤。古海渺渺,一葉扁舟,伍老大仍在熟睡,因為他三更天才起床。
船在天亮前碰上海盜,幾下子短兵相接,船上的漁夫全被殺光,林朗月被挾持到一片海島。島上千裏無雞鳴,淒風苦雨,不知今夕何年。林朗月被選為島主的第八壓寨夫人。如花似玉的年齡,林朗月就要被這個荒涼之島所羈絆,就要終生廝守一地,為青春祭奠。這位島主,想玩出個花樣來,並不強占強奪決一雌雄,而是采取循循善誘的攻心術,他要征服女人的心。第一天,他把林朗月扒得溜光,放在山洞的涼炕上,點上紅豔豔的蠟燭,一會兒照照她的乳,嘴裏嘖嘖有聲:“嘿,不錯,是個好坯子。”接著就吹了燈,洞裏漆黑一團,洞外狼嚎聲、鯨叫聲、風聲、浪聲,聲聲入耳。隻聽島主冷冷的一聲:“給我看好,別煮熟的鴨子桌上飛了。”林朗月局促在炕的一角,長夜難寐,守身如玉。第二天,寨主把朗月領到山上打石子,打了整整一天,腰酸背痛,手也磨破,饑腸轆轆。晚上寨主隻給了她一碗清水,她一飲而盡。寨主冷冷地問她:“從不從?”她一口唾液吐到他臉上:“不從!”寨主把洞門簾摔下,隨著扔下一句:“看住。”第三天是往山上抬石頭,林朗月那吹彈即破的皮膚,怎奈如此折騰,她找山上的鳥蛋鬆子吃,甚至一些草根樹皮她都啃,因為她太餓了。晚上寨主一掀門簾,又進來了,扭著她的耳朵,聲色俱厲地說:“到底從不從?”林朗月把頭一歪,頭發一甩,說:“不從,不從,就不從!”歇斯底裏的聲音傳出老遠,寨主一摔門簾又走了,隻聽他壓低聲音說:“給她點飯吃,要好的,別把那美人坯子餓癟了。”於是這天晚上,林朗月吃上了上好的鮁魚餃和烏魚蛋。吃完了飯,她從衣服裏摸出一張紙,就蘸著膀上的血水,在一扇鏡子那麼大的小窗旁,對著月光寫起了血書。血書的大意是讓看到信的人趕快來救她,她等著五爺,最後實在沒辦法,蹈海而死。第二天,她將血書偷偷裝在一個瓶子裏,趁監工的不注意,投到海裏。第四天晚上,幾條大漢抬來一隻海豚,放在她的炕上,哪知漁家女是從不怕海豚的,半夜裏,她就摟著海豚圓滾滾、暖呼呼的身子睡著了。海豚把她另一頁血書含在口裏,天亮前,她就見幾個粗壯的漢子,把它投進海裏。漂流瓶、海豚傳書,這是自古以來海難的多少承載體和大救星呀,但是我們的女主人能如願以償嗎?如今,她是徒手握有指南針,找不著北了……
第五天,寨主就像一條瘋狗一樣,豁出命地喊:“從不從?你!”林朗月毫不示弱,在他肩膀上留下兩道齒痕。寨主像殺豬樣“嗷嗷”叫喚著竄出去:“嘿,好烈女,敬酒不吃吃罰酒,我早晚讓你從個夠!”
整整十個晚上,寨主用盡了各種解數,林朗月就是不從,寨主第一次遇上這麼個忠貞不貳的女人,簡直是奇跡。晚上殘月從小窗透進淡淡的亮光,林朗月想起了五裏鋪,想起門前青綠的草地,想起她和五爺在拴馬樁旁立下的誓言,想起了她那可憐精明的妹妹林淡雲,也想起了自私寡情的大姐林疏星。她最不能忘的是林家鋪子,以及鋪子裏她姐妹三人六歲時就使用的老秤,還有老是在海邊和鋪子徘徊對她總是想入非非的伍老大,他太可憐了,從小就沒了爹娘。哎,我這是絕情嗎?不是。是個女人就要從一而終,你伍老大再對我怎麼多情多義,我這是私訂終身了,隻許五爺負情,不許我負情!她拿出了五爺給她的定情物指南針,當地叫它羅盤,摸摸上麵的玻璃,對著慘淡的月光看了又看,幾顆晶瑩剔透的眼淚就滴在上麵。忽然一種奇怪的想法像一隻小蟲子一樣,鑽入她的腦海裏,五爺的出走是有緣由的。一次她似乎聽到姐姐和姐夫在鋪子裏竊竊私語:“走了好啊,他這樣的人就應該哪來哪去,他海參崴來了,就得回海參崴去!”“家大業大,一個槽子裏拴不住兩匹叫驢,看著鍋裏吃著碗裏的不好呀。”要沒有馬戲團,也許就沒有這等怪事。五爺,不管怎樣,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就是去鴨蛋島,鵝蛋島,我變成一條魚,也要去找你。第二天上工之時,林朗月說是要小解,於是就向島的後半坡跑去,越跑越快,瘋了一樣,口裏大聲喊著五爺的名字,從半山腰滾進海裏。寨主一拍大腿:“真烈女呀!”
聽到林朗月的死訊,伍老大乞求林老秤從梳頭匣子找出一根林朗月的長辮子,他就在海灘上給林朗月立了一墓。從此,一墓,一船,一海,伍老大一蓑煙雨任平生。
近水樓台先得月,指南針最早傳入日本,一個海上帝國迅速崛起。水路取代陸路,大英帝國取代成吉思汗帝國,東方不亮西方亮,外國製造淹沒中國創造,這就是世界野蠻文明史。上世紀四十年代,三爺的四十條船在日軍的炮火中喪失殆盡。貪財的林疏星為搶出船上一匹白緞子而葬身火海,香消玉殞。林家鋪子被日本鬼子占領後,林淡雲像一隻任人宰割的羊羔遭十幾個鬼子糟蹋,後被赤身裸體拋屍門前草地。何老十拿著一把曬鹽鐵鍁,就要與鬼子拚個你死我活,結果飲彈身亡。林老秤掩埋了他們的屍體,就在門前的一棵歪脖柳樹上吊死了。
鬼子毀了三爺的船,又占領了鹽場,三爺成了窮光蛋,就像一隻老鼠一樣倉皇鑽進山洞裏,日日由父親他們給他送飯吃。他在洞裏躲過“土改”,躲過“複查”,最後又躲過“文化大革命”。
最後那些日子,我給三爺送飯時,三爺那個洞口是愈來愈小了,隻能遞進一隻碗。三爺把那本《歐幾裏得幾何》給了我,把海圖和一盤金光閃閃的指南針交給父親和叔叔們。我再去送飯時,三爺就把那個小洞封得嚴嚴實實。三爺死了,享年108歲。我捧著那本《歐幾裏得幾何》,如饑似渴,終於考上大學。那盤中國創造、外國製造的指南針,一直閃耀在我自小就讀的小學校(三爺碼頭上的貨棧)裏,就像北極星一樣光彩奪目、閃閃發光。隻是老師偶爾在講到四大發明時,用它一用。別村的小學校有時來借用一下,保證晨借暮還,還陪著一位威風凜凜總是身著綠軍裝的治保主任來回押送。如今,每逢我想起這些土生土長、正南巴北、正兒八經的中國製造“疏星”“朗月”“淡雲”,就淚下衫濕,不能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