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水洞前聽瀑聲

我的祖籍是仁鄉盧源，遵照父親遺願，在外幾十年的他去世後，歸葬故裏。因此每年掃墓，都要從水源經過，有意思的是，很長時間居然不知鳴水洞。後來看見詩友吟哦之作，始知其名。但今天的鳴水洞風光不再，上遊一條攔截的水壩使流量減半，溪石長期暴露，雜草叢生，春來水漲也稍縱即逝，偶爾形成瀑布，參差的民居則有礙觀瞻。無法想象，“山之西南有鳴水洞，水行兩石間，高數十丈直下，聲如雷，流十餘裏，始達平田”的汨水上遊最佳處，曾有著令人流連忘返的過去，吸引眾多文人墨客留下錦句。

水源之水，名為“水”，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載：“水出豫章艾縣，西過長沙羅縣西，又西至磊石山入於湘水。按水經言不言汨。諸書多言汨不言。依廣韻廿三錫、汨漞三形同。春秋莒君密州。左傳密作買，亦是買聲近密之證。……則汨之為古今字憭然。”《康熙字典》載：“與汨同。”也就是說，我們常說的“水”就是汨水。我們不妨看看清代進士王謨的一首詩：“欲問離騷事若何，黃龍山下有餘波。招魂楚氣沉湘沅，競渡吳音過汨羅。路接平江桑梓近，風移修水蕙蘭多。投書吊累憑揚賈，痛飲惟應讀九歌。”《義寧州誌》收錄這首詩時，注明“汨羅水源出此”，汨羅江發源於修水，仁鄉“水”就是汨水，隻是上遊、下遊之別。溯鳴水洞而上便是水源村，地名即汨水源之意。加上自唐以來黃龍宗名震叢林，更是勾人眼球。佛教禪宗五家七宗之一的黃龍宗發源於黃龍寺，有“凝三山之靈秀，蓄九泉之源流，九關十三鎖，真佛境也”之譽，鳴水洞為名人雅士所青睞，則在情理之中。

因此，高僧布道傳經，居士參禪麵壁，信眾慕名遝來，四方行腳跋涉，文人墨客來訪，都要到鳴水洞一睹風光。從黃龍寺到鳴水洞，途中有“九關十三鎖”，“十三鎖”以十三橋為標誌，現還存七橋：三關橋、靈源橋、夜合橋、鐵泉橋、太平橋、白沙橋、可靈橋。這裏正是汨羅水的發源地，也是汨羅上遊最動人的景觀。蜀人韓駒，因蘇軾黨案出宰分寧，曾吟哦鳴水洞，詩雲：“崇山蓄靈泉，萬古去不息。瀦為百斛深，散入千渠溢。其東彙民田，又北尋山腋。斷崖如破瓜，飛瀑中蕩激。大聲或雷霆，細者亦竽瑟。末流垂半山，十裏見沸白。得非拖天紳，常恐浮地脈。呂梁丈人老，尚與汨偕出。我欲蹋驚湍，下窮齦齶石。惜哉意徒然，屬此歲凜慄。安得汝南周，斷取白蛟脊。歸之龍泉峰，山門夜喧席。”然後，循源至山上，並參謁黃龍寺，有詩為證：“念我行老矣，才拙世所捐。青綾未頻直，黃䌷且安眠。飽聞縣西寺，修椽壓山巔。中容五百眾，上堂鼓闐闐。王程儻餘暇，茲焉著幽禪。自擷雙井茶，與僧酌雲泉。”

韓駒， 江西詩派詩人，字子蒼，世稱陵陽先生，陵陽仙井（治今四川仁壽）人。少時以詩為蘇轍所賞，徽宗政和初，召試舍人院，賜進士出身，除秘書省正字，因被指為蘇軾之黨謫降，出宰分寧。蘇轍甚賞其才華，以為神似儲光羲，曾為之作《題韓駒秀才詩卷》絕句雲：“唐朝文士例能詩，李杜高深得到希。我讀君詩笑無語，恍然重見儲光羲。”詩中把韓駒與儲光羲相提並論，足見對他詩作的推崇。韓駒曾作《和李上舍冬日書事》詩：“北風吹日晝多陰，日暮擁階黃葉深。倦鵲繞枝翻凍影，飛鴻摩月墮孤音。推愁不去如相覓，與老無期稍見侵。顧藉微官少年事，病來那複一分心？”南宋吳曾的《複齋漫錄》中有“‘日暮擁階黃葉深’最為世所推賞”之句。

與鳴水洞相關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王炎，一個是沈粹卿。王炎，字晦叔，號雙溪，婺源人。宋孝宗乾道五年（1169）進士，曾任崇陽縣主簿、臨湘知縣，著有《雙溪文集》等。因地緣相近而時相往來，《義寧州誌》僅收錄其詩作兩首。意外的是在芸芸故紙中，筆者發現摛藻佚文《鳴水洞辭》，即使今天的鳴水洞已非昔日，但遺珠之作，仍熠熠生輝，為“文章奧府”添彩。現錄於後，以饗同好。

其文曰：“艾西有澗水，自黃龍山西流，達於巴陵郡之平江而注於湘水，平江故羅縣以地誌考之，此水即汨之原也，其間泉石最佳處曰鳴水洞，青山中裂，水行石上，懸注崖下為瀑流，遠望之如曳縞素，迫視如撞瓊玉而碎之，瀑布上水徐行則皺綠，度石齒間多沸白，如操琴築音，又其上石，絕水為亹石之窪，大小不一，皆如古樽罍錡釜，狀與石爭怒聲，洞如風旋雷吼，兩崖皆峭險不可陟降，蒼鬆數百株相扶瘦立，枝格偃屈，據木末俯視崖下，使人神淒發豎，有蕭然遺世之意，崖上有轉雷亭，韓舍人子蒼作而名之，歲久亭壞，惟故址僅存。沈粹卿攜酒邀予遊其上，愛其景清，甚欲去複留，予不能飲亦累數觴不醉，薄暮始歸。粹卿曰：此境視之不減匡廬三峽，畫之當勝輞川。惜其在窮山深穀，人無知者，移而近通都大邑，其價可值萬緡。予謂泉石之奇絕，山靈愛護留。以遺幽人勝士，非求知於世俗也。馬蹄車轍不至山間，乃能全其清爾。粹卿以予言為善，因識其大概而係之以。”

其辭曰：“艾之西兮汨之原，山石劃斷兮穹巔而嶄岩。瀑流下注兮，其上絕而為亹。有蛟有龍兮，伏而不怒。雷鳴崖下兮，窮年風雨。誰斧鑿此雲根兮，遺予以罍洗。鬆有樛枝兮，屋之深深。苔蘚斑斕兮，織繢以為茵。觴酒於上兮聽潺湲。西峰銜日半規兮，徘徊猶未忍旋。予欲朱絲兮，節清音而度曲。招玄鶴使舞兮，醉予醽醁。有玉韞櫝兮幽人之軸。秋蘭之佩兮芙蓉之服。瘦石寒泉兮矢其弗告。四墉無隙兮崿青青。白雲漠漠兮截洞口以為扃。輪鞅莫來兮無傷我清。不執券而兼並兮莫予與爭。”

為方便閱讀，將文意譯如下，請方家指正：“艾縣西，有汨水自黃龍山西流，經巴陵郡平江注入湘江。查平江汨羅縣地理考證，此為汨水之源，其間有勝景鳴水洞，青山岩峽，石澗水流，落下形成瀑布，遠望如素練飛騰，近視若瓊玉摔碎，瀑布之上平坦處碧波徐行，傾斜處清流素湍，流過石間如沸水翻騰，如琴如弦，澗石大小不一，若樽、壇、鍋、具，水與石擊，有如風旋雷吼，兩側崖峭危險，不可攀緣，蒼鬆百株擁立，拉著樹枝俯視，使人神淒發豎，仿如世外，崖上有亭，名轉雷亭，是分寧令韓駒所建並題名，年久亭壞，唯有故址。好友沈粹卿，攜酒邀我遊於其上，陶醉於眼前美景，欲走還留。我不勝酒力，竟然數盅不醉，至晚才歸。粹卿說，此景可與廬山、三峽比並，有如輞川之美。可惜山川深重，知者甚少，如近名都大市，其價值不可計數。我說，泉石勝景，得山靈滋護，以待我等閑雲處士，何必為世俗所知。車馬囂塵不至，更為清美。粹君認為我說得對。於是我將大致感受記錄成文。”

但是還有一個沈粹卿不知何許人也，隻知是王炎的詩友。王炎有《和沈粹卿登南樓韻》一首：“鼓角聲悲城上頭，沈郎懷古一登樓。下臨平楚容回顧，北望神州定欲愁。叫日征鴻雲路冷，嘶風戰馬塞垣秋。人間俯仰更興廢，江漢滔滔萬古流。”這裏提到了南樓。在水源居住過的詩人戴複古也提到過南樓，有“西吳東楚獻風月，南樓北榭擁星辰”之句。修水與通城交界處也有南樓嶺古地名，吳楚邊關蘊藏著太多人文景觀，隻是不為人知。或許或許，如是如是，則有待考證。

過去的鳴水洞瀑布非常有名，清朝邑人徐水臣有《鳴水瀑布》七律一首，詩曰：“淵源上溯江清，一鎖當中匹練橫。鳥為尋巢斜度險，人雖對語不聞聲。風雷激蕩通天地，水石凝流寫性情。兩岸碧峰飛掛處，難提畫筆畫關荊。”可惜時過境遷，瀑布難逢。當代詩人朱貴平有《鳴水洞瀑布拾吟》詩：“峭壁懸河嵌半山，不聞瀑布響前灘。鵑花簇岸溪空秀，石壩截流水暗潸。幸福渠長懷幸福，休閑石老話休閑。鐘沉古寺梵音嫋，惆悵新顏憶舊顏。”真是滄海桑田，令人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