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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曙光

九曲修河船上人

1963年清明節傍晚時分,東門河邊沿岸的簡易木棚發生大火,當時隻有八歲的孫水生,吃完晚飯正與小夥伴在河壩上捉迷藏,看見自家不遠處起火,嚇得大聲驚叫。霎時,火勢迅速蔓延,一片火海,救火的人提著大桶小桶,來往穿梭,喊的哭的亂成一片。木質結構棚屋,在不到一個小時,從東門到南門頭,全部化為灰燼。回到家中的孫水生兄妹,見到的是父母的眼淚和茫茫夜色。孫水生不知道當時有多少戶被燒,但是他一直生活在這裏,現在家沒了,剩下的是一片焦炭和還在冒著的青煙。各級領導都來了,他們被臨時安插到各個祠堂,一邊生產自救,一邊撫恤安置。在人們的記憶中,這些來自上饒、南昌、贛州的船上人,從此離開朝夕相處的船艙和棚屋,那些在風雨中十幾年的小木棚,慢慢為菜地所代替。1963年正是國家三年困難時期之後不久,政府對這些災民給予了最大限度的幫助,使他們感到溫暖。

“船上人”是個耳熟能詳的名字,是本地人對這些來自上饒等地船民的代稱。他們大多幾代生活在水上,拖兒帶女在外謀生,曆盡人生苦難,走到哪裏就棲息在哪裏,居無定所,過著漂泊的日子。現在,我們無法得知誰是第一個來到修水的上饒船上人,為什麼選擇了修水,大規模來到修水又是在什麼時候。黎連鑫先生告訴筆者,他經常聽父親黎廣榮說祖父黎坤宗來修水的經曆。黎坤宗,外號“黎和尚”,船幫領頭人之一,雇有工人多名。每到一處,聯係貨源,平衡當地商家與幫會關係都靠他,在修河各碼頭有很高聲譽,隻要報上“黎和尚”名字,各字號老板都會提供方便。他應是最早來到修水的上饒船民之一,當時他到修水時,上饒人的船隻僅有幾條,時間應該是1945年前。在他的帶領下,隨後大量上饒人駕著船隻來修水,一是為了躲抓壯丁,二是為生活所迫,三是修水不通公路,水運發達,價錢又好。

義寧城自唐以來,一直是州治所在地,又是七百裏修河上遊最大商埠。這裏山高林密,與湖南、湖北交界,有上通湖廣下通江的便利。抗戰時期,修水又有駐軍,運輸物資多靠水運,船隻下行直達鄱陽湖,上行可通渣津、山口、漫江等地。再加上修水盛產茶葉,又是糧食產地,輸出量大,運回的是日用百貨和食鹽等,僅在義寧鎮就有青雲門和西擺兩個大碼頭,可以停泊百噸的大船。因此一傳十,十傳百,大量來自上饒、南昌等地的船民進入修水。最高峰時,據說外來船隻超過四百條,除了在外行駛的,在南門東門一帶,長期滯留船隻最少兩百條。這是修河商埠的奇觀,汛期來時,可謂帆影幢幢。本地的寧船,上饒廣豐、玉山的刁子船,贛州的沙排子,永修、安義的麻雀子,真是應有盡有。他們一般都是一戶一船,剛來到這裏時,就在船上吃喝拉撒,後來隨著小孩的出生和人口的增多,就在岸上搭棚居住。至今人們都記得,在南門頭東門頭河邊,擠滿了棚屋,居住的大多是船上人。當時居民僅有萬人的義寧城,船上人最多時有一千多,改變了這座邊遠小城的人口結構。也是近代修水,繼抗戰期間大量嶺背人湧入修水之後,又一次大的人口遷移。與此同時,義寧商埠的繁華吸引了大批外地船民,而且搬運業也比以前發展壯大。

搬運工不斷增多,也由此產生了行業組織“籮把”。2015年我曾采訪南門頭巷的劉明生老先生,他1929年出生,17歲與繼父從走馬崗來到修水,先是擔水賣,後是挑腳,21歲進“籮把”。當時縣城有碼頭四個:南門頭,青雲門(老橋下)、東門、西擺。季節性枯水時馬家洲也做臨時碼頭。青雲門也叫船灣裏,修船等都在那,很繁華很熱鬧,岸上住的是船上人。“籮把”也分兩個,一在城內,有80多號人;二在西擺,有70多號人。同時山口、渣津、三都也有,全縣共五個,一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籮把”都相互交往。“籮把”必須經稅務局登記,也叫“籮契”,如果沒登記,則沒人敢請,並且籮筐上麵有標記。每個“籮契”可以多挑一籮,即每個人名下可兩籮,隨自己把握。那時西擺多是搬運茶葉,南門頭則南雜百貨居多。每次挑運都在上麵插個籌作為記數,以便檢查。行內有很多規矩,特別是不準人偷貨主的東西。他所在的縣城“籮把”把頭叫匡宜鑒,對人很好,紅白喜事大家幫忙,有困難互相照應,但每一元錢把頭大概抽一角,作為經費。有時員工幫老板打麻將推牌九幫著坐坐莊。同時修水還有“轎把”,轎子管理組織,縣城有兩個,一個在南門頭,一個在鐵爐巷。

在今天東門牛排館對麵,曾有一個廟宇,船民落腳修水後,為了互相幫助,就借這裏成立了船民協會,後來條件好點,船民多起來了,就正式成立了廣信會館,地址移到古家巷的一棟老屋,並訂立了行會章程。他們因為居住在船上,所以平素商量些事,或有婚喪嫁娶時,就有個場所。船上人生活很艱苦,出船的時候,遠達上海、南京、武漢,近的也在南昌、永修,出一次船,長則一兩個月,短則十幾天,遇到風浪是常有的事,有時還會遇上打家劫舍的壞人。相傳從東門出發經彭姑、三都、武寧、柘林到永修的二三百裏水路,有108個灘99道灣。船上人常年在風口浪尖討生活。義寧城剛解放時,城市麵積不足3平方公裏,但市井卻十分繁華,許多外地人在這裏經營店鋪。修水素來民風敦厚,知書達理,對外來人口不歧視。一位年長的老船民說:“如果本地人歧視我們,船上人也待不住。”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部分船民回了老家,大多數選擇了留下。政府非常關心這些船民的生活,專門成立了水上醫院和水上學校,讓船上人能享受與本地人一樣的醫療教育。1956年,在水上民主改革船舶定港定籍的基礎上,把個體船民組織起來走合作化道路,成立了修水木帆運輸合作社,兩年後,成立地方國營修水縣航運公司。此後遇上三年困難,有不少人要求返回上饒老家,當時張友才(音)任航運公司書記,據說還是縣委委員,麵對人心不穩的船上人,他在大會上說:“如果有人非要回老家,我也勸不住,但單位再困難也要給足盤纏、帶足大米,不能空著肚子走。”這話說得暖人心,後來人家覺得張書記好,想走的都不走了。

1954年修水有了汽車站,公路建設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時期,原來的轎子、人力車漸漸被取代,水運量逐步減少,隨著1958年柘林水電站的開工建設,船運公司慢慢退出了曆史舞台。“船上人”已逐漸成為一個曆史名詞。隨著時間推移,他們與當地人融為一體,子女都有了新的工作,成為新修水人。但是這些進入修水幾十年的船上人,仍然保留著固有的生活習慣,保留著一口濃重的鄉音,這是一種根植於心靈深處的情結。

采訪中,在我的提議下,1945年出生的陳春香老人唱起了船上人唱了幾十年的《修河灘歌》:“東門一出二神灘,搖搖擺擺掃帚灘,上彭姑下彭姑,一塊石頭蹬下灘,下水容易上水難……”這位阿姨不到一歲就隨父母來到了修水,七十年了,一口純正的上饒話,低沉而又悠長,坐在旁邊的幾位長者用心傾聽著,像是又被帶進了父輩那段艱苦的歲月。斷斷續續的歌謠因為太長,已經很少有人能夠唱全,我也無法聽懂,但被那些老船民的神情以及低聲的附和所吸引。他們唱的豈止是一首歌謠和幾百裏千難萬難的航運水路,而且是飽含辛酸、遭逢艱難險阻、充滿悲歡離合的痛訴。他們見證了一個時代的巨變與新生,那是幾十年刻骨銘心的記憶,是他們幾代人引為驕傲的人生經曆。

1989年版的《修水縣誌》完整收錄了《修河灘歌》,現收錄於後:

東門一出二神灘,窯棚掃帚兩邊攔。磨灘小水平平過,躁灘獨石用心攔。

零盤灘裏挨山走,抱子鵝頸出西關。上下彭姑忙槳蕩,心中思想北岸灘。

楊梅渡過狗肚裏,欄杆灘裏轉二灣。烈馬駝印孫家瓦,何潭衍裏淺沙灘。

洋湖港口武寧界,豬牙窖裏水濺濺。彭灘頭來都是曲,潭州罐裏老虎灘。

謹防吊口雷打石,清江哨背把船彎。新開河路野豬躁,伶牙俐齒細米灘。

三陡灘裏真三陡,下了仰灘流白灣。桃林衍過龜頸裏,澧溪鋪店對崖山。

腳踩高灘繁華地,嶺崗五帝不消攔。仙人潭裏轉二灣。艄公喊叫用心攔。

織女拋梭梅家灣,下了王竹又王竹。王竹堖背枇杷洞,石渡鋪店對崖山。

牛肚衍裏防備淺,湯家埠下把船彎。遠遠望見雞公嘴,湖灘好比過刀山。

新縣灘裏灘一半,鄧埠下去狗屎灘。帥公碑頭八字水,秤鉤灘頭是饒灣。

兩櫓搖過太平衍,古人鈐記磨刀山。梅嶺灘裏如見虎,嚇得艄公麵無顏。

張家灘裏伴山走,望見武寧一座城。把船彎到南門口,沽酒剁肉把願還。

客人勸我三杯酒,昏昏醉下東渡灘。兩櫓搖過雙風口,小灘出口對崖山。

轆州纜裏真轆州。下了徐灘又徐灘。西灘頭裏老鴿石,打鼓潭裏好歇夜。

車前衍裏齊打號,潭埠店裏馬頭山。病灘頭來三灣曲,巾口下去楊小灘。

鵝卵州背仙姑寺,古人鈐記墨鬥山。康灘頭來康半晝,鬆樹坪裏露獅灘。

箬溪鋪店懸懸望,前麵就是三洪灘。九十九個鵝卵石,艄公喝叫用心攔。

河埠有個二麻子,桃花衍裏寄書還。拜上家裏全無事,船隻下了柘林灘。

董埠灘裏強風堰,猴子岩下昆洋灘。忙槳蕩過易家埠,白槎上首同步灘。

兩櫓搖過張公渡,黃牛拖磨藕梁橫。虯津夜夜防賊盜,端陽嘴上對青山。

美女獻羞梁山後,夜宿孤舟馬家灣。建昌門前防備淺,前河後港羅娟灘。

兩櫓搖過炭埠口,炭埠河裏轉二灣。把船彎到西都嘴,沽酒剁肉把願還。

或往贛州或去省,或往湖口九江關。或往饒州景德鎮,或往樟樹並水灣。

有風就把風頭走,無風就把纖來拉。這首灘歌都唱盡,湖廣江西遠馳名。

修河是江西內河五大水係之一,自修水縣城至永修吳城,全程235公裏,可長年通航30多噸的機動船。水上行船,風險處處,一首《修河灘歌》不僅訴說著水上航行的風雨險阻,而且流淌著船上人的辛酸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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