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父親問遍了城陵磯鎮上的人,他們沒有一個能說出那天是在什麼時間發現的金鉤胡子,也不知道金鉤胡子最先出現在哪條街上。
那天早上的城陵磯鎮失聲了。
街上的行人依然擁擠;做生意的仍然在做著生意;過路的步履仍然那麼匆忙;可整個城陵磯鎮卻聽不到一絲聲響,就連平日裏辟辟叭叭總響個不停的算盤聲,行人嘈嘈雜雜的腳步聲,雞鳴聲狗吠聲也一下子消失了。
打破這種沉悶的是一個小孩子。小孩子的聲音其實也很小,我可以想像出,當時那個小孩子肯定是拉了拉他母親的衣角才吐出的那四個字:“金鉤胡子!”這很輕的四個字,全鎮人都聽到了,就連正在家守著酣睡的父親的我母親也聽到了。顯然,小孩子的嘴馬上就被他母親堵住了:“哪來的金鉤胡子!那是唱戲的。”
那天早上,金鉤胡子是在鎮中心的丁字路中心被人堵住的。
從天而降的金鉤胡子剛出現在丁字路中心,就發現南(下街),西(橫街),北(上街)三麵都被人嚴嚴實實地堵住了。領頭的是三位鎮上德高望重的老人。三位老人笑嘻嘻地向他圍上來。
一位老人向他拱拱手,說:“苗先生,唱戲呀。”
金鉤胡子說:“唱戲?我這是唱獨角戲呀。”
老人說:“一個人唱不好,走,走,進廟裏去商量一下再說。”
三位老人不由金鉤胡子多說什麼,就把他往敞著大門的五同廟裏推。金鉤胡子當然知道,五同廟是鎮上出大事了才開門議事的地方。金鉤胡子看了一眼敞開的大門,他看到一身正氣的關雲長正直視著他。
他回過身來,對老人們拱拱手,說:“好漢做事好漢當,就不勞三老了。”
金鉤胡子的話音剛落,城陵磯鎮一下又沸騰起來了。所長帶著一隊人在橫街出現了。所長手裏提著槍,快步向丁字路口跑,嘴裏還在喊著什麼。很快,所長的隊伍就被分解了。所有的城陵磯鎮人這時似乎全都湧上了橫街,擁擠的人流裹著所長和他的隊伍寸步難行。惱怒的所長朝天連開兩槍,那槍聲就像老人咳了兩聲,一下就消失在了嘈雜之中……
待父親和母親跑出來時,金鉤胡子已被所長的隊伍押進了派出所。
父親對母親說:“剛認為可以睡個好覺了,他又給我唱了這麼一出。”
我母親說:“你是後悔沒有親手抓住他吧。”
父親瞥了一眼我母親,衝金鉤胡子喊:“你不是死了麼!”
金鉤胡子衝父親一笑,說:“金鉤胡子死了,苗秀文還活著。”
金鉤胡子被抓的第二天,父親接到了組織的電話。首長在電話裏充分肯定父親在較短的時間裏破獲“十·六”大案,抓獲“殘忍殺害我人民解放軍戰士,狂言要趕走我中國共產黨”的美蔣特務後,命令父親把善後工作交給地方公安,馬上去專區報到,“還有更重要的任務需要你去完成,”首長最後說:“你小子是雙喜臨門呀,又娶媳婦又升官。我命令你,到任後,擺好酒席,我一要看你媳婦,二要為你慶功。”
我母親說,那天,是父親強行把她抱出門,按進來接他的小車裏的。
父親強行帶走了我母親,卻把他的警衛員留下了。父親命令他的警衛員:“一步也不能離開金鉤胡子,不準任何人傷害金鉤胡子,不準任何人提審金鉤胡子,一切待我回來再說。”父親又叫來所長,對他說:“我會為你請功的,但苗秀文對革命有過貢獻,如何處理他,上級會有指示的。”
那天的酒席可以說是不歡而散的。父親顯然是喝多了,他反複感謝組織同意了他同我母親的婚事,使他有了個家;他又反複為苗秀文辯護,說苗秀文對他有救命之恩,對我母親有看護之德,對革命有過貢獻;說苗秀文殺鬼子有功,在城陵磯民眾中有口皆碑;說那兩個敗類是死有餘辜;說他有自首情節等等。我母親那天第一次見到那麼多的首長,先是緊張,後是哭泣,搞得本應喜慶的場麵有些尷尬。首長們先都忍著,後來,一位首長實在忍不住了,問父親:“你認為該如何處理金鉤胡子呢?”
父親脫口而出:“放了苗秀文!”
“胡說!”坐在首位的那位首長發怒了:“他救過你不假,他幫我們奪回了藥品不假,那兩個敗類該死不假,可他要推翻我們的紅色政權,要趕走我們這也假不了!”說完,首長甩手而去。
第二天,組織找父親談話,一開口,組織就要父親交出他的那把長苗子。
父親一聽就火了,喊:“憑什麼要我交槍?就因為我說了苗秀文的好?就因為我說了幾句真話?”
組織說:“你都當副專員了,還要那盒子炮幹嗎。”
父親說:“當專員就不要槍了?就不革命了?”
組織說:“給你配一把小的,行吧。”
父親說:“不行!”說完,他就跑了。
他跑去找首長,首長一臉怒氣地看了父親好久,說:“槍你先用著。明天你回城陵磯,我們商量了,金鉤胡子一案還是由你了結。要記住,組織是相信你的,你是組織的人,你的立場隻能站在組織的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