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再次敲響苗秀文家的門,是在四年後一個深秋的淩晨。當時,天還沒亮,城陵磯鎮一片寂靜,父親的喊叫聲和敲門聲半個城陵磯鎮都聽得到。他的那匹棗紅馬渾身上下沒一根幹毛,卻仍在快活地敲擊著前蹄。
給父親開門的是一個老頭。
老頭正要發脾氣,父親的馬一個快樂的響鼻就把他的脾氣嚇回去了。
父親敞著懷,不停地用軍帽扇風,臉上的神情是快樂中透著威嚴。
看見老頭,父親身後的警衛員上前一步,說:“快去請苗先生出來。”
“苗先生?”老頭一臉的迷茫。
“苗秀文。長苗子。”父親喊。
“首長,這裏沒有姓苗的。這裏是派出所。”
“派出所!”警衛員看了一眼父親,說:“快去叫你們所長出來!”
不待老頭回頭,所長邊趿鞋邊跑地衝出門來。
不待所長站穩,父親就衝他說:“你是所長?馬上找到苗秀文。我要見他,越快越好!”
苗秀文是被派出所長請進他的故居的。一聽說有首長要見他,他就知道了是誰,因此,不顧所長的反對,他還是叫上了我母親。
見到父親時,苗秀文後退了半步。
見到父親時,我母親衝上去給了他一拳。
父親抓住我母親的手,仰天大笑:“打得好!打得好!奶奶的,那天一回去,部隊就接到命令,繼續南下,這麼一走,就走了四年。”
我母親說:“我的手,你可不能亂拉。”
父親說:“金手呀。”
我母親說:“前年鎮上一個痞子拉了一下我的手,被人把手剁了。”
父親說:“誰?是你吧?”父親轉向苗秀文問。
苗秀文說:“怕是金鉤胡子吧。”
父親的警衛員熱情地上前攙扶苗秀文,被苗秀文推開了。
“人,我完好無損地交給你了。對不起,我得回去,上午我有課。”苗秀文說。
“回去?回哪裏去?這裏是你的家呀。”父親說。
“四年前,我就被掃地出門了。”
“那是國民黨的事,我們共產黨講政策,何況你對革命有貢獻。”
“別說這些了,你還記得我,我就知足了。再說,我在學校住得很好。”
“那好。”父親知道苗秀文的脾氣,回頭喊:“警衛員,牽我的馬,送苗先生。”
“不用!”說完,苗秀文轉身走了。
中午,父親拒絕了任何接見,吩咐警衛員牽他的馬去接來了苗秀文,叫我母親做了幾個好菜,去李家糟坊打來了穀酒,他要在他下榻的派出所請苗秀文喝酒。
苗秀文當然記得,這就是那晚他同父親喝酒的房間,而且房間的一切布置同前一樣,隻是,主人成了父親,而他成了客人。
“我是暫時住一下,到時,這裏的一切,還是你的。”父親說。
苗秀文端起酒杯,問父親:“聽說,你們要收繳所有民間槍支?”
父親說:“國都建了,不打仗了,民間槍支是要繳了。”
苗秀文一口幹了杯中酒,掏出他的那把長苗子放在桌上,說:“你繳去吧。”
父親拿起那把槍,看了看,說:“你的這把還像新的一樣,我的這把。”說著,父親掏出了他的那把長苗子,說:“又快豁口了。”
苗秀文說:“你的打敵人,我的打壞人。”
父親說:“用途一樣呀。”
“一樣嗎?”苗秀文笑了一下,說:“等了完一樁心事,我也要走了。”
父親說:“你要走?你去哪裏?”
苗秀文說:“去日本呀,當年,我老婆帶著孩子隨她叔父去了日本,現在,我該去找她們了。”
父親說:“當年沒去,現在如何去?”
苗秀文說:“當年沒去是因為你,現在可以說去,也是因為有你呀。”
父親說:“沒聽明白。”
苗秀文說:“當年你把陸老師托給我,我如何能走?現在你當大官了,我要走,你還不幫我呀?!”
父親說:“老兄,我會一輩子記得你的。你要走,我不留你。等我把事情辦完了,我一定送你走。”
苗秀文說:“我也要看你們辦完婚事後再走。”
父親說:“我已讓警衛員去送我的結婚報告了,我想,很快組織就會批下來的。”
酒喝得差不多了,父親拿起桌上的兩把長苗子又看了好久,最後雙槍一並,發出一聲脆響,說:“這槍本來就是一對,就暫時由我保管吧。”說著,他把雙槍疊著放在桌上,苗秀文的那把被壓在了下麵。“我真的再不想殺人了,每殺一個人,我的夢裏就會多一張臉,攪得我難以入睡。”
苗秀文端起桌上的酒杯,對父親說:“那我們就喝這最後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