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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珠緣淚珠緣
天虛我生

第十二回

集書句巧拈紅樓令奪酒盞笑碧羅襟

卻說婉香飲了門杯,便說道:

“寶珠,寶玉,諸侯之寶三、寶珠玉。”

大家都說很好,便順著字兒數去,“諸”字藕香、“侯”字美雲、“之”字麗雲、“寶”字寶珠、“三”字賽兒、“寶”字柳夫人、“珠”字軟玉、“玉”字蕊珠。蕊珠便飲了門杯,道:“我說一個。

劉老老,昔者公劉,上老老而民興孝。”

大家都說好,數一數,卻該賽兒說。賽兒飲了門杯,想了想道:

“寶琴,惟善以為寶,如鼓瑟琴。”

柳夫人讚好,便道:“我賀一杯。”說著,喝了一鐘。數去,卻仍該賽兒說。賽兒便笑道:“這便窘了。”因慢慢的喝著門杯,大家都看著他,賽兒一發想不出來,便抓把瓜子嗑著想著,忽笑道:“有了。

賈政,我待賈者也,子奚不為政。”

大家絕口讚好,合席各賀了一杯。數了數,卻好又該柳夫人說。柳夫人便飲了一杯,道:

“熙鳳,於戚熙敬止,鳳鳥不至。”

大家都說好極。婉香道:“那何不索性把‘穆穆文王’說上,更加好呢?”柳夫人笑道:“我怕三句用不著呢。”婉香道:“加一個姓的帽子,也沒什麼。”說著,便替柳夫人數了數,計九字,卻好仍要柳夫人自己說。柳夫人笑道:“這了不得,那第二個我再講不出了,我罰酒罷。”寶珠道:“太太不要罰酒,隻依二姐姐說的,把那‘穆穆之王’加上數去,便該大嫂子說了。”藕香便答應著,飲了門杯,道:“我早想得個在此。”便道:

“賈璉,王孫賈問曰,瑚璉也。”

婉香笑道:“這該罰酒了。這兩句怎麼連得攏來?”藕香自己想想,也說不過去,便飲了一杯。蕊珠見又輪到自己,便道:

“迎春,以迎王師,春服既成。”

數去,該柳夫人說。柳夫人笑道:“這會子倒想了個起來了。

探春,如探湯,春省耕而補不足。”

婉香聽了笑道:“仍要太太再說一個。”大家數了數,果然仍該柳夫人說,便合席都笑起來。寶珠道:“我替太太說一個罷。”柳夫人笑道:“難道我真個便想不出了,要你來討好兒。你有了你藏著,回來輪到你,不要又講不出了。”

寶珠笑道:“我早把全部《紅樓夢》想過了,我已經想了十五個在這裏,便人家想著了,也逃不出我的範圍。”麗雲笑道:“我也想過了,卻隻有九個好說的,你倒說有這許多。難道連襲人、黛玉、李紈都好講麼?我隻不信。你且說來我聽,我情願罰十杯!”寶珠道:“要便我講一個,合席賀三杯;我講十五個,合席共四十五杯;我少講一個,便也罰三杯。”柳夫人道:“誰和你賭東道兒?我倒想著了。

賈母,王孫賈問曰,父母其順矣乎。”

說畢,連問道:“這個比藕官的‘瑚璉也’如何?”大家都說好絕。麗雲笑道:“這個我卻沒有想到。”寶珠道:“可不是,快吃酒罷。”麗雲道:“怎麼該派我吃?”寶珠笑道:“賀杯難道不吃嗎?”於是大家賀了一杯。軟玉見輪到自己,便飲了門杯,說道:

“玉愛,事之以珠玉,愛之而不欲其死。”

寶珠拍案叫道:“這個連我也沒有想到,真好,真好!”便舉起杯來,滿滿的飲了一杯。麗雲也絕口讚好,道:“軟姐姐,我賀你三杯。”說著便飲。寶珠道:“我也該賀三杯。”說著,隨手把賽兒的一杯喝了,又喝美雲的一杯。婉香見該自己說,便道:

“智能,智仁勇三者,欲罷不能。”

合席齊聲讚好。數去,該是蕊珠。蕊珠便想了想,道:

“可卿,可使為政,卿祿三大夫。”

軟玉見又輪到,便飲了門杯,說道:

“來旺,來朝走馬,以齊王由反手也。”

麗雲笑道:“這‘王’字算不得‘旺’字。”軟玉道:“總一樣講法的,果然不好,我飲一杯了。”蕊珠見又要自己說了,便道:“怎麼單隻我們幾個說了,大姐姐和麗雲姊姊還一個沒講呢。”麗雲道:“你快講個五個字的,讓我好講。”蕊珠想了想,道:“經書可講得麼?若可講得,我便講一句五個字的。

元春元年春。”

婉香道:“那不能算得,照這樣今兒一晚子還行不完呢。”蕊珠又想了一會,又暗地數了一轉,便笑向麗雲道:“這會子要你說了,你可把那九個一齊講出來。”麗雲笑道:“難道真有五個字的輪到我麼?我不信。你快些講來。”蕊珠笑道:“字卻不止五個,你數著。”便念道:

“雪雁,齊宣王見孟子於雪宮,顧鴻雁麋鹿。”

說著,大家拍案叫絕。麗雲數著,卻好第二轉,正輪到自己,便飲了一杯,道:

“入畫,入公門,今女畫。”

寶珠笑道:“我早想過了,這‘畫’字不是‘畫’字呢。”麗雲笑道:“四書裏怕沒得正讀‘畫’字的。”寶珠道:“你賀我一杯,我替你說。”麗雲便笑著,吃了一杯,忽笑道:

“毀瓦畫墁。”

寶珠點首說:“是。”

婉香笑向寶珠道:“剛好好的該蕊妹妹說,這會子你添了個字,又弄到我身上來了。”寶珠連連作揖。婉香笑道:“說幾個今兒倒不值什麼,我這杯子酒實在有點怕他,你給我代了罷。”寶珠點首道:“很該我吃。”說著,伸手來拿婉香的杯子。婉香撇手的打了一下,道:“你自己沒杯子麼?”寶珠不提防被他打這一下,竟把蕊珠的杯子一帶,那杯子一硌碌碌的倒在蕊珠懷裏。蕊珠忙立起來,那杯竟跌到地下去,好是鋪著地毯,卻沒打碎。丫頭們拾了起來,見蕊珠已滿身倒的是酒,大家都笑個不了。寶珠隻是作揖打拱的陪罪,蕊珠笑罵道:“你們兩家子尋開心,倒帶累我遭殃,快還不替我脫下來!”寶珠笑應著,便替他解開紐子。脫下來,裏麵隻穿著一件大紅白繡牡丹花圖兒的小緊身子。麗雲笑道:“你們快瞧新娘子呢。”大家都趁著取笑。蕊珠紅了臉,啐道:“你們還拿我開心麼?我不叫你們大家都脫下襖子來,我也不叫蕊珠。”說著,便拿了個酒壺,向滿桌上灑來。婉香等連忙躲開,卻不道那酒壺是空的,柳夫人笑的話也講不出了。蕊珠笑道:“這尿鱉子也欺我來。丫頭們,替我抬壇子酒來,看我鬧一個水漫金山,才消我的氣呢。”柳夫人笑道:“好好,蕊兒你看我麵上,饒他們罷。回來你做了水漫金山,我是要做黎山老母的。”滿屋子人,連地下站的丫頭婆子們都笑起來。賽兒早躲在柳夫人懷裏,這會子更笑的了不得。

亂了一會,才各坐下。蕊珠已換了一件紫色滿身平金的襖子穿上,便仍入席,道:“婉姐姐,這多是你鬧的亂子,如今也沒得說,隻叫你罰十杯便算了。”婉香道:“這可不能,要仍就請寶弟弟代吃。”蕊珠不肯,柳夫人和美雲等大家討了情,便叫婉香自己飲了一杯,便仍接令道:

“小紅,小子鳴鼓而攻之,紅紫不以為褻服。”

蕊珠笑道:“婉兒,我饒了你,還敢罵我麼?仔細我擰你的嘴。”婉香笑著不理。寶珠見該自己說了,便飲了酒,道:

“侍書,侍妾數百人,何必讀書。”

婉香說:“好!”柳夫人笑道:“這孩子,終究是個不長進的東西,快還不給我掌嘴呢。”寶珠笑道:“太太總駁我的回兒呢。論理我該自己掌嘴,但我身上臉上的肉,那一塊兒不是太太的,回來我掌了嘴,太太又肉疼的,便看太太麵上,不打罷。”柳夫人笑道:“不愛臉的猴兒,誰疼你呢。”寶珠道:“那我再講一個過好麼?若太太又說不好,我便再講一個。”

軟玉笑道:“是呢,曉得你想了十五個在肚子裏,這會子又賣弄了。也罷,你給我講十五個出來,我便吃四十五杯酒。”寶珠笑道:“可又來,打量我這會子講了幾個出來,沒得十五個了麼?你可知道我是普天下有名的才子,這一點兒,那裏難得倒我?”剛說的得意,卻被麗雲用一個指頭向他臉上一抹,道:“我問你這張臉可要不要?你是個才子,我問你,才在那裏?子在那裏?”寶珠笑道:“柴在灶肚裏,指便指在我臉上。”大家都笑起來。寶珠卻忍著笑,道:“你們不要亂,聽我道來。”說著便(這)抓了一把瓜子,一粒一粒的數著,念道:

“侍書……”

剛念了兩字,軟玉笑道:“講過了,怎麼又來頂充了?”寶珠道:“太太講不好,我另講一個,難道又錯了麼?”麗雲笑道:“你們不知道,如今的才子,大通行抄老墨卷呢。”寶珠道:“誰講來?我隻不雷同便了。”說著,便念道: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不如無書。”說(語)著,便向盤子裏擺了一粒瓜子,道:“吃酒。”軟玉便吃了一杯。寶珠又道:

“秦穆公用之而霸,萬鐘於我何加焉,秦鐘。

兩個了,吃酒。”軟玉又吃了。寶珠連說了三個,道:

“王曰善夫,保民而王,王善保。

程子曰,又日新,一國興仁,程日興。

堂堂乎張也,子華使於齊,張華。

五個了,吃酒。”軟玉一聲不響,吃了三杯。寶珠又道:

“籩豆之事,百官牛羊倉廩備,豆官。”

大家說好,公賀一杯。婉香道:“這個真一氣貫串的了。”寶珠又道:

“林放問禮之本,己顰蹙曰,夫子加齊之卿相,林顰卿。”

合席齊聲稱好,道:“難得竟把第一位美人也抬出來了。”軟玉又道:“別的不奇,但隻一個‘顰’字,虧他滿腸子搜出來的。”說著,便甘甘心心的吃了一杯。惟蕊珠笑著不響,寶珠指著他道:

“王笑而不言,稱之曰夫人,王夫人。”

大家都笑起來。蕊珠笑道:“狗嘴裏總沒得象牙!”寶珠又道:

“商賈,敏於事而慎於言,賈敏。”

軟玉道:“這個又杜撰了,《紅樓夢》那有這個名字兒?”寶珠道:“虧你天天把你兩隻眼睛滴溜溜的幹什麼用,林妹妹的太太可不叫賈敏麼?”軟玉方才記起來,是冷子興口裏講的。麗雲先笑道:“怎麼喚起林妹妹來?可不要笑死人呢。”婉香等也都笑得和花枝兒似的顫動。寶珠道:“不要笑了,軟姐姐吃酒,不要帶錯賴的渾過了。”軟玉笑著吃了一杯,道:“幾個了?”寶珠道:“我記著呢,九個了。”軟玉笑道:“可不要趁空兒添兩顆瓜子上去,報虛帳的呢。”寶珠笑道:“你不信,我背給你聽。”賽兒道:“寶叔叔沒添上去,我管著呢。”寶珠笑道:“哎唷,我幸而正大光明的,不然吃你們看破了,還了得!好侄兒,我添一顆罷,你不要叫出來。”賽兒笑著把盤兒搶了去,道:“不要,讓我來記數。”寶珠笑道:“你可不要倒拿兩顆出的呢。”〔賽〕兒笑說:“我不。”寶珠念道:

“民之所賴以生也,大哉孔子,賴大。”

麗雲笑道:“阿嚇,了不得,這個賴字竟被他想出來了。我早就想過,隻說四書裏沒得這個字的。”寶珠笑道:“還講什麼,我早說是才子呢。”說著,逼著軟玉吃了一杯。軟玉已經臉通紅了。柳夫人道:“軟兒,算了罷,你吃不得了呢,仔細回來醉了難過。”軟玉那裏肯依。蕊珠道:“姐姐,我替你吃罷。還有五個,總要他講完的。”軟玉道:“不要代。”向寶珠道:“講來講來。”寶珠笑著,說道:

“北麵而朝,而後能靜,王顧左右而言他,北靜王。”

軟玉喝了一杯。聽寶珠接著說道:

“求善賈而沽諸,敬鬼神而遠之,賈敬。

晉人有馮婦者,惡紫之奪朱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馮紫英。”

軟玉剛吃了一杯,聽了第二個,道:“隻該罰三杯了。我念你聽,三句連得攏麼?”寶珠說:“該罰該罰。”便吃了三杯,又道:

“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鳳兮鳳兮,喜鳳。

秋陽以暴之,拱把之桐梓,秋桐。”

說到第二個,大家齊聲讚好,說:“這個名字真虧你想到的。”

軟玉便連吃了兩杯,已經當不住了,便道:“可齊了沒有?”賽兒道:“還少一個呢。”寶珠道:“這個倒想不出呢。”軟玉道:“想不出,罰十五杯。”寶珠笑道:“你倒是這麼想呢。讓我想想看,難道多的也有了,倒為著這個兒坍台麼?”軟玉道:“快,快!”說著,便拿兩隻筷子向盤子邊上擂著,道:“我在這裏擊缽呢,快講來!”寶珠想了一想,忽道:“有了。”大家連問什麼,寶珠說道:

“靜而後能動,實若虛,靜虛。”

眾人都道:“隻又是誰的名字?”寶珠道:“鐵楹寺的老姑子,不叫靜虛麼?”眾人都說:“這倒沒曉得,敢是你問了他來。”寶珠道:“你們又和我強呢。春柳兒,你把那《王熙鳳弄權鐵楹寺》的那回翻來給他們瞧。”婉香笑道:“好好,算了罷。”寶珠道:“怎麼算了罷,我翻給你瞧。你們輸了,我隻罰你們的酒便了。”軟玉笑道:“好好,我吃酒便了。”賽兒道:“我記得了,果然是的。”軟玉已吃了一杯。

柳夫人道:“今兒鬧的夠了,咱們吃飯罷。”於是大家吃飯,隻軟玉不要吃。柳夫人吃著飯,道:“今兒軟姐兒酒吃多了,可難過嗎?”軟玉搖搖頭,說:“也不過三四十杯,還禁得起。這會子再叫我吃十杯,還能夠呢。”大家都說:“滿席子人,除了寶珠,要算軟玉的了。”軟玉向美雲道:“大姊姊酒量也不差些兒,今兒怎麼不吃一杯,也不說一個兒?”美雲笑道:“你們都不肯飛個到我身上來,我想了一個賈敬,被寶弟弟講去了。還有兩個,是:

賈赦,我待賈者也,赦小過。

元春,曾元養曾子,春服既成。

還有翠縷的‘翠’字沒有,隻有個‘縷’字,是麻縷絲絮輕重同;還有個是:

張道士,子張問士,先王之道,士何事。”

大家都說甚好。一時飲畢,藕香、賽兒、麗雲、美雲便先散去。柳夫人因問婉香道:“軟兒和蕊兒說多到你屋子裏睡去,你可安頓好了沒有?”婉香道:“我已叫春妍把對過房裏收拾好了,軟姊姊和蕊妹妹同睡可好?”柳夫人說:“好。”又閑談一會。軟玉因有了酒,坐不住,便要先走。蕊珠,婉香也便告辭。這正是(事):

縱無門下三千客,已勝金陵十二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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