譜新聲藕香講音律驚讖語婉姐吊殘紅
卻說寶珠去後,婉香因昨夜病後疲倦,便自睡了一會。醒來用了晚膳,還不見寶珠回來,因喚愛兒去看一會子。愛兒回來說:“三老爺正在那裏高談闊論,和陸師爺講究時務。三爺和二爺都站著聽講,光景還早的很呢。”婉香聽說,便道:“那就不等他罷,叫仇老媽把腰門上了鎖,我睡了。”愛兒答應出去。婉香便自睡下。及至寶珠進來,時已二更,見腰門已經上鎖,知道婉香已睡,便也自睡去了。一夜無話。
到了次日,寶珠起來,便同了婉香到西正院秦珍處來。秦珍已早出去。藕香見寶、婉二人進來,便迎出來,道:“婉妹妹怎早起來,穿這點衣服,不冷嗎?”婉香道:“我裏麵穿著小緊身兒,所以不冷。賽兒起來了麼,今兒不是要出門去嗎?”藕香道:“可不是,他還睡著,不肯起來呢。”說著,看看寶珠,道:“寶弟弟,你倒梳洗好了。”寶珠笑笑,便同走進院子裏麵。
賽兒已早聽見,隔著圍屏問道:“可是寶叔叔來了麼?”寶珠笑道:“你還不起來,我一個兒去了呢。”賽兒裏麵喚道:“好叔叔,等我會兒,我起來了。”寶珠應著,便和婉香同到藕香外房坐下。秦珍收過的丫頭銀雁便送上茶來,藕香親自送了一碗與婉香。婉香接著喝了口放下,道:“大嫂子近來做做什麼事兒?”藕香笑道:“也沒什麼消遣,前兒沒事,把趙秋舲的葬花曲兒編了套工尺,在這裏和珍爺商量,想把它全本子編出譜來,倒好頑呢。妹妹空了,好來替我正正拍子。”婉香笑道:“這音律的工夫,我那及得上大嫂子一半。大嫂子打定了,自然字字合拍。”寶珠早聽得高興,便向藕香索看。藕香笑道:“我不給你看,你前兒譜了套《長恨歌》的工尺,便奇貨可居的,你要我的工尺,你隻把《長恨歌》的譜兒和我掉。”婉香道:“大嫂子也犯不著問他要,你要那個譜兒,我比他的譜兒還準呢。”寶珠笑道:“你真是逢蒙殺羿了。我教了你,你倒說比我準,不講別的,你吹那‘忽聞海上有仙山’那句,你便飛不起,你隻有‘天旋地轉’的那一段兒,比我吹得淒楚些罷了。”藕香笑道:“住了,你給我少吹點兒罷。你道我沒有你的譜兒,我吹不來麼?我吹你聽。”說著,便向壁上卸下一枝笛兒來。寶珠奪住,道:“大清早起不吹罷,回頭傷了中氣不當耍的。我知道嫂子的譜兒比我好,所以我不敢拿給嫂子看的。”藕香笑了笑,便將笛子放下,道:“偏你有這些講究,什麼中氣不中氣。”婉香道:“這倒是正經,大嫂子以後要少吹才是。便愛聽,隻不妨教丫頭門吹著,自己拍拍曲子倒很好。”
說著,賽兒已跑進來,接口笑道:“拍曲子請我來呢。”寶珠見他隻穿一件大紅白繡的緊身短襖,下麵穿著鬆花綠的小腳褲子,一雙小小的鑲鞋,手裏拿著塊元色白繡帕兒,笑嘻嘻的站在麵前。寶珠道:“你不要凍了呢,快穿件襖兒去。”賽兒搖搖頭,道:“不冷,我去洗了臉兒再來。”說著,便又出去。婉香道:“大嫂子,你瞧他們兩個,倒像一對弟兄呢。”寶珠笑道:“人家也都這麼講,不曉得的,那裏瞧得他出是位姐兒扮的。”藕香笑道:“不是前兒婉妹妹來的時候,也還隻說你也是女孩兒扮的呢?”婉香聽了,自覺好笑。寶珠也笑道:“可不是,姐姐不信,還看我的耳墜兒,見沒穿過眼兒,才信我是真男孩兒呢。”婉香紅了臉,道:“你又嚼呢!”藕香笑笑。寶珠知道婉香不好意思,便拿別的話搭訕過去。
一時賽兒已梳洗完了進來,穿著件與寶珠一樣的粉紅繡百蝶的箭袖,頭上戴著束發紫金冠,腳下穿著小小的靴兒,笑嘻嘻的向藕香道:“奶奶看就這樣好麼?”藕香笑道:“你看見你寶叔叔今兒戴紫金冠,你也眼熱了麼?”賽兒笑道:“這是媽媽給我裝扮的,說要和寶叔叔一個樣兒,才叫人看著不單疼寶叔叔呢。”婉香笑道:“可是他奶媽給他打扮的麼?”藕香道:“正是呢,那老婆子還比我疼他呢。”賽兒笑道:“我說媽媽也沒什麼疼我,便是爺和奶奶、太太也不真疼我呢。”藕香笑罵道:“反了,你說誰疼你來?”賽兒笑指道:“最疼我的隻算寶叔叔和婉幹娘。”藕香笑道:“那麼著你以後便跟著寶叔叔和婉幹娘去,好歹不問我罷。”賽兒一兀頭,著藕香懷裏嗤嗤的笑。藕香道:“癡兒又瘋了,你瞧這紫金冠兒攪壞了。”賽兒便站起來,道:“奶奶替我修好來。”藕香便將楊梅球兒整了整,道:“好了,吃過點心沒有?”賽兒點點頭道:“吃過了。寶叔叔吃過沒有?”寶珠說:“吃過了。”賽兒便說要去。寶珠站起身來,道:“咱們是該去了。”說著,便將了賽兒的手,同藕香、婉香走出院來。老媽子早傳伺候出去。藕香同到院子門口,便和婉香站住道:“寶弟弟,你去替我請葉老太太的安。今兒想來總不回來了,賽兒交給你罷。”寶珠滿口答應,便帶著賽兒和賽兒奶媽及丫頭玉簪、翠翹出了院門。到二廳上,見已歇著一乘官輿,小廝花農、鋤藥,家人來貴、許旺、張壽、沈順等都已齊集,便和賽兒同坐了一轎。轎班抬著出了大門,一行人徑往萬仙橋葉府去了。
卻說這葉府,乃是杭州有名的富紳。這葉大人便是葉冰山,年不過四十多歲。他父親早已謝世,老太太尚在,今年六十歲了。他大夫人便是袁太史的妹子,與秦文是個連襟;二夫人姓羅,名四姐;三夫人姓蘇,名畹蘭;四夫人姓陸,名慧娟;五夫人姓朱,名賽花;六姨娘姓楊,名小環;七姨娘姓尤,名月香;八姨娘姓吳,名閬仙。大夫人生下三子:長名用,次名赦,三名魁;三夫人生的小姐,便是軟玉;五夫人的小姐便是蕊珠。這葉冰山是極愛體麵的,一年到頭不是給這位夫人做生日,便是給那位姨娘慶生辰。三位公子是生就的紈袴心性,從不曉得念一句什麼書,不是打馬吊,便是狎妓飲酒。那葉冰山也不管他,打算到長成了,花那麼幾兩銀子,給他捐個大大的官兒出去便了。這幾位夫人卻都生得極好,內中楊小環和尤月香為最次之,朱賽花和蘇畹蘭所以多分外得寵。兩位小姐又生得千嬌百媚的,是老太太最憐惜的。
這日老太太生日,那葉冰山便大開筵宴,滿城官府齊來慶賀。一連忙亂了幾天,到第五日才是親戚慶賀,所以柳夫人和美雲便在第五日上過去。那寶珠去的這日已是第六日了,便覺清靜好些,隻幾家子至親尚住在府裏。這軟玉、蕊珠兩人是素來和寶珠好的,見寶珠來了,少不得留住幾天,一番熱鬧自不必說。這且按下。
且說婉香自寶珠去後,連日少興,又聽說葉家因柳夫人愛看戲,連日叫自家府裏班子唱演新戲,軟玉姊妹又將寶珠留住不放,知道沒十日八日定不轉來,自己也落得清靜幾天。便不是找藕香拍曲,便是和麗雲下棋,綺雲、茜雲也天天見麵,倒不覺冷靜。這日早起,見窗外的桃花都已殘謝,堆得滿地都是花片,看兩個蝴蝶兒款款在地上飛著,滿院子靜悄悄的沒些人聲。那日光照在窗上,覺得暖烘烘,人又似昏昏沉沉的,沒些聊賴。便獨自靠在欄杆上,看著兩隻蝴蝶兒飛來飛去,出了會神,不知不覺心裏有所悵觸。
忽架上鸚哥叫道:“寶珠,你來了麼?”婉香忙向回廊上一看,並沒個人。心裏忽然的跳了一下,便慢慢的到房裏窗口書桌上坐下。見銀雁手裏拿著一件物事,笑嘻嘻的進來,道:“姐兒怎獨自在此,兩位春姐姐那裏去了?”婉香站起來,道:“他們見沒事,便逛去了。你奶奶好麼,爺在家麼?”銀雁道:“爺回來呢。陸師爺送了爺十枝筆、十盒紋金箋,奶奶看了歡喜,叫我拿來轉送姐兒的。”婉香笑道:“那麼你們奶奶怎不留著自己用呢?我也用不了這些。”說著,便接過來看是十枝湘妃管的兔毫小楷、十匣淺色金花箋子,便擱在案上,向銀雁道:“你替我謝謝奶奶。倘奶奶閑著,就請過來。”銀雁答應著去了。婉香便拿出張箋子鋪在桌上,又將新筆檢了一枝,便移過硯台,一手磨著墨,一麵看著箋子花紋。見畫的是林黛玉葬花圖,便呆呆的看著。
忽外麵一陣笑聲,抬頭看是麗雲和綺雲兩人將著手,站在右首遊廊上,向地下不知看什麼。婉香站起來向窗外看時,見茜雲蹲在地上,一手撳著一個貓,地下擺著個蝴蝶兒,欲死不死的,茜雲在那裏叫貓吃。婉香忙走出來,道:“四妹妹,你不怕罪過麼?”麗雲回過頭來看見,笑道:“這蝴蝶兒的救命王來了。”茜雲對著貓兒道:“快吃嚇,再遲一會兒吃不成了。”抬頭見婉香已到麵前,連忙捧著貓向外逃去。猛可的藕香進來,剛剛撞個滿懷,險些撞倒。茜雲一看是藕香,便笑道:“大嫂子,快幫我呢。婉姐姐要打我的貓呢。”藕香笑說:“不怕,有我在這裏,你把貓交與我。”茜雲不肯,猛聽見後麵婉香的笑聲,便捧緊了貓,丟下藕香,望備弄裏逃去。藕香喚道:“茜妹妹,慢慢的走罷,婉姐姐不來呢。”茜雲卻不聽見,一直的跑出去了。
藕香見他去遠,便走進遊廊,見婉香手裏擎著個蝴蝶兒,低著頸子在那裏對蝴蝶兒吹氣,麗雲憑在他肩上笑他,綺雲也站在手邊,嗤嗤的笑。藕香走近笑道:“這蝴蝶兒那裏撲來的?”婉香回頭看見,笑道:“誰撲他呢,你隻看麗妹妹手裏拿的什麼?”藕香見麗雲手裏拿著把川金扇兒,便道:“今兒拿扇子也太早了,光景這蝴蝶兒命該如此。”麗雲笑道:“那裏是我用扇子撲的,他自己飛到綺妹妹身邊去,他拿帕子撲了一下,它便跌在地下飛不起來。茜妹妹剛捧著個貓來,便搶了去要飼貓吃。卻好那貓也知趣的,死也不肯吃,便引出這救駕的來。你瞧這個樣兒,還能活嗎?”婉香笑道:“哪,這翅膀兒不是動了嗎?”麗雲瞥手一抹,道:“這有什麼攪不清的?”婉香吃了一驚。卻好這一抹,那蝴蝶兒便趁勢的飛在綺雲頭上。婉香用手去拿,那蝴蝶兒便翩翩的飛了去了,婉香不禁失笑。麗雲便一手將了婉香,一手將了藕香,道:“咱們站了好會兒,也不請我坐坐去。”婉香笑著,便也將了綺雲,一串兒走進中間。
到了房裏,見桌上擺著紙筆,麗雲笑道:“敢又做詩嗎?”婉香笑道:“那裏來呢,我剛想寫幾句兒,被你們打斷了。”麗雲笑道:“那我便去好嗎?”藕香一把扯住道:“可又來,你給我好好的坐著。這樣好天氣,咱們不尋點兒事情做做,也太覺辜負了。”說著,便各坐下。婉香便喊:“茶來。”隻有愛兒應著。麗雲道:“怎麼寶哥哥不在,連這屋裏便冷清清的了。春妍和笑春呢?”婉香道:“他們見太太不在,便逛園子的逛園子,望姊妹的望姊妹去了。”麗雲笑道:“這些丫頭們太沒規矩兒,倒比咱們寫意呢。今兒這麼好天氣,咱們也該尋點頑意兒樂樂才是。”藕香道:“我也這麼講,咱們不如聯幾句詩,倒也很有味兒。”婉香道:“聯句沒甚意思,倒不如各人自做一首吊這落花兒,可不有趣?”藕香、麗雲都說很好。婉香便又拿出張箋紙,分與三人,各人便自思索起來。
一時愛兒送上茶來。婉香接了,喝了一口,便拿起筆來寫了。麗雲見他動筆,走過來看,見寫道:
豈是尋芳到已遲,都應花自負花期。
麗雲便道:“好一個起句,這樣寫來,才不落人的窠臼。”藕香、綺雲聽見,便也走來看。他接著寫道:
空澆一夜招魂酒,難乞三春續命絲。好月已無含笑影,東風猶妒可憐枝。
藉香看看,說:“好,這真才是吊落花,不是詠落花呢。”見又寫道:
從來好事多磨折,造化機緣即此知。
藕香不禁歎了一聲,見他又寫道:
韓虢妝殘寵亦稀,嬌魂不悟此生非。東風有願來何急?流水無情逝不歸。
麗雲看到這句,不禁嗤的一笑。婉香回頭道:“怎麼,不好嗎?”麗雲搖首兒道:“不是說詩不好,我問你,這‘流水’一句是指誰的?”婉香道:“我總隻吊這落花,那裏有什麼比興呢?”麗雲笑道:“好好,你寫下去。”婉香便不理會,寫道:
搖動美人千日思,破除嬌鳥一群飛。可憐釀得春如許,彈指輕銷一寸暉。
綺雲看看,隻是點首說好,藕香也不住的讚歎。婉香想了想,又寫道:
樓台十二總淒清,雨雨風風不肯晴。初見已鐘今日恨,重逢難訴隔年情。
麗雲看了這兩句,不禁叫絕。婉香又寫道:
高枝黃蝶銷魂去,野草青蛙得意鳴。憐爾為花猶命薄,況儂更是可憐生。
婉香寫著,不禁眼圈兒一紅,不知不覺的滴下淚來,便疾筆寫道:
三千世界鏡中天,愁浣紅香又一年。無塚不驚埋豔質,有金何計贖春妍。須知妒女才銷恨,卻使家童亦見憐。拈向靈山歸一笑,好從迦葉問前緣。
年年錯用一春心,花落花開感不禁。莫賀疏林能結子,隻愁芳樹易成陰。春從杜字聲中盡,愁向黃梅雨後深。二十四番風信裏,一宵何隻值千金?
此日漂離悟劫因,春婆夢醒黯傷神。芳容自分無三月,薄命生成隻一春。
綺雲看到這兩句,不覺失聲道:“嚇,二姊姊,你怎麼做出這樣的句子來?”藕香也道:“詩句果然好極的了,隻是說得忒衰頹些。妹妹年紀正輕著,雖則吊落花的詩果然要悲切些,才合個吊字的題麵,但也不可過於這樣,以後妹妹用意總要開豁些才是呢。”婉香笑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意思,寫寫便寫出許多傷心來。”麗雲道:“這也難怪姊姊傷心。總之這些話,那不曾傷心過的人再也講不出一字來,叫我們便做不到這樣悲切。姊姊是沒了爺媽的,所以不拘什麼事情,總覺得自己苦惱,便起了自己憐自己的心,說說便又自己想自己,不知道日後要那樣的好。”婉香聽了這話,卻句句打在自己心裏,不知不覺又滴下淚來,滿紙上都濕透了。綺雲道:“多是二姊,說說又說起婉姊姊的苦惱來了。你瞧這紙上都濕透了,叫他怎麼樣寫呢?”藕香道:“不做罷,咱們原想尋開心的,婉妹妹又傷起心來,咱們不如談談罷。”婉香收了淚,道:“我也沒心做了,擱著罷。”麗雲笑道:“本來原說一家一首,你偏要奪第一,把所有的話頭卻講盡了,叫人家不好做的意思,這也是天不容你,叫你自己傷心起來,做不出,便也隻得歇了麼。好好讓我來續下去罷。”說著,便拈起筆來寫了一句:
細雨獨滋金穀草。
婉香揩了淚,劈手奪過筆來,道:“誰要你這狗尾續上去!”說著,早接上一句,道:
暖風不醉玉樓人。
麗雲笑道:“我也是這一句,可見所見略同的。你說我的是狗尾,你怎麼又不出我的意見,那你這付心腸便是狗心腸了。”婉香聽得好笑,便道:“這會子隨你放刁去,回來我問你誰是狗呢。”麗雲道:“你有本領你換一句別的,才算你是大才磐磐的。”婉香笑道:“這有什麼難處?”說著便要下筆。麗雲道:“且慢,你這句我料得到,讓我先和大嫂子說了,你再寫。你能不被我料著,我才伏你。”說著,便向藕香耳語道:“你瞧他寫什麼,你便講‘我早說是這個’。”藕香嗤的一笑,點點首兒。麗雲便靠在桌上,含著笑道:“我和大嫂子講了,你快寫我瞧。”婉香剛要寫,麗雲嗤的〔一〕笑。婉香心裏想道:我若寫了又是他心裏想到的,可不是被他笑話麼?倒不如不寫。便向藕香道:“我認輸罷,他講的是什麼一句?”麗雲道:“嫂子別告訴他,讓他自己想去。”婉香笑道:“我知道了,你全掛子用的詐術,隻‘暖風不醉玉樓人’一句,那裏是你想到的。你不過見我寫了,故意這樣講講,便再改一句,你也總說是你想到的。我費著心思來給你笑話麼?你這種狡獪法子,少到我這裏來使罷。你果然有了句子,我便認輸,你寫出來我瞧!”說著,麗雲忍不住笑了。藕香也笑道:“好嗎,麗妹妹,我講你猜不到他,他倒能猜到你呢。”婉香笑道:“可不是嗎,還強嘴呢。這會子我又要寫了,你又好說是你想到的了。”麗雲笑著來看(著),見婉香寫道:
可憐同此漂零況,生世無非暫寄身。
深巷無聲雨一樓,
麗雲道:“這起句出色,這真正是我想不到的。”綺雲道:“這一句卻與細雨暖風兩句一樣深刻。”藕香點點首,見又寫道:
光陰如水去悠悠。塵緣盡處原無我,
藕香道:“這句頗像禪語,真正越做越出神了,對句倒難呢。”婉香想了想,便寫道:
世事看來隻有愁。
寫了這句,便問麗雲道:“怎樣?”麗雲笑道:“我看來也有些偏見,不是至言。你看世事都隻有一個愁,我倒看來隻有個情哩。”婉香笑道:“你總不肯說一個好字。罷,我不做了。”麗雲笑道:“我倒有兩句在這裏,道:
怪底繡囊容易盡,憐他彩筆等閑休。”
婉香聽了,便笑道:“你講我做不出了麼?我再做十首給你瞧。這種句子也算得到落花詩上去麼?”麗雲笑道:“怎麼算不得,我拿兩個花字旁襯,難道丟了題麵不成?”婉香笑道:“隨怕什麼,便狀元卷子上抄來的,我也不用。”說著,便把他兩句勾了,另寫道:
夢醒繁林能解脫,魂依芳草悟浮休。天涯相遇多相識,一樣漂離悵旅遊。
婉香寫到此處,覺得詩思似潮湧的一般,便不住筆,一直寫下道:
年年淪落悵迷津,已隔菩提第幾塵。廿四風前如昨日,三千雨後不成春。
六朝金粉空中色,一代繁華夢裏身。夜夜子規啼血盡,總為花果話前因。
麗雲看一句,叫一句好。隻見婉香又寫道:
天不由人信有之,等閑何必媚封姨。人生搖落都如是,夢醒姻緣獨有誰?
藕香看著,不禁點頭歎息,走開來高聲吟這兩句,走近來看,婉香接著寫道:
富貴也終歸此局,文章空自說今時。風流回首都無覓,值得騷人幾句詩。
婉香寫畢,便放下筆道:“可憐可憐,我這心酸了,做不得了。”麗雲便移過箋子,同藕香、綺雲從頭吟了一遍,都說好極。婉香自家也看了一遍。剛在議論,見春妍和笑春進來,道:“大奶奶和兩位姐兒都在這裏,三爺回來了,剛往東正院裏請安去了。”藕香道:“太太回來了麼?”笑春道:“太太還未呢,賽姐兒卻跟三爺轉來了。”麗雲聽說,便和綺雲先回東府去了。這裏藕香略坐一會,也便去了。這正是:
閑中未必身無事,忙裏拈來筆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