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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珠緣淚珠緣
天虛我生

第六回

柳夫人挈眷賀生辰花小姐傷春吟豔曲

卻說寶珠剛看婉香梳洗,聽窗外小丫頭報道:“請三爺呢。”春妍便問:“誰請三爺?”愛兒進來說:“嫋煙姐姐派春柳兒來請,說上房派人來請三爺就去。”寶珠聽了,便站起來去開了前麵房門。婉香道:“你去了麼?”寶珠道:“我問聲什麼事兒?”婉香不語。寶珠便開門出去,問了聲,說是太太喊,不知什麼事。便隔著窗子道:“姊姊,太太喊我呢,我去去來。”婉香聽見,忙喚道:“你轉來。”寶珠便仍進來。婉香看看他道:“你便這樣去了麼?”寶珠不語。婉香道:“你梳過頭麼?”寶珠笑道:“我想姊姊惱了我了,還有誰給我梳呢?”婉香一笑,道:“你還講這些尖酸話兒,那便隨你去罷。”寶珠見婉香已不惱他,便走近身邊央告道:“好姊姊,你與我梳罷,我再不講這些了。”婉香初隻不理,有一會兒才道:“這是我前世欠下你的,也沒得說了。春妍,你與他打散了,我梳罷。”寶珠便央春妍替他打散,走到婉香身邊,背過臉去,口裏不住的討好兒。婉香便拿了象牙梳兒,輕輕的向他頸上擊了一下,道:“你真是我的太爺呢。”寶珠嗤的一笑。婉香便慢慢的與他梳通,將金線紮了根,然後分作三股,打了幾轉,便將一副粉紅傘線添上,打過發稍,便將傘線翻轉,打了蓮蓬綹兒,便放下道:“好了。”寶珠甩過來看看長短,仍甩了轉去,連連作揖道謝。婉香又道:“吃過點心沒有?”寶珠笑道:“這半天兒不餓,倒忘了。”婉香便叫春妍去將燕粥端來,春妍便去端了兩碗進來。婉香同寶珠一淘吃了,寶珠還坐著不走。婉香道:“好一會子了,你該先去,我一會兒便來給太太請安。”

寶珠便自出了小桃花館,走備弄出來,順道先到西正院給秦珍夫婦請安。卻不道秦珍已到東書廳和石時談天去了,藕香和賽兒也早往東正院給袁夫人請安去。寶珠便也不坐,徑往南正院來。

進門見遊廊上站滿了一班執事的婆子老媽,像有什麼事的。那班人見寶珠進來,便都上前請安。寶珠點點首兒,問:“什麼事?”那太太的陪房張壽家的先回道:“太太出門呢。”寶珠聽說,便繞過遊廊,見卷篷下站著七八個大丫頭。看一個是東府裏美雲身邊的湖蓮,那兩個又是美雲的瑞蘭、碧桃和秋蘋,那兩個是麗雲的小桃、小珠、小紅、小翠,那幾個是綺雲同茜雲的四兒、佩兒、情兒、喜兒。見寶珠進來,都上前請安。寶珠笑應了聲,走進中堂。見他姊妹俱在,便先向柳夫人請安,再向美雲等四人問好。柳夫人道:“到這會兒才來,忙什麼著?”寶珠笑笑,道:“太太往那裏去?我也去呢。”柳夫人道:“好孩子,你今兒不能去,要做課藝呢。”寶珠道:“那且不問他。太太往那兒去,說我聽聽。若不是好地處兒,我就不去了。”柳夫人道:“今兒是葉冰山的老太太生日,我本來不去。你大姐姐要去望望姐姐妹妹,我才同他去呢。”寶珠便笑向美雲看了看,道:“怪道裝得美人兒似的。”美雲笑道:“你也不用氣不服,我便不去,讓你去好麼?”寶珠道:“你去你去,我本來也不願去,你隻替我望望軟姊姊和蕊妹妹便了。”美雲笑道:“誰替你講這些假人情兒。”麗雲在旁笑道:“偏我不去,倘我去,便寶哥哥不講,我也要替他一個一個的連姨娘都望到呢。”美雲嗤的一笑。寶珠道:“你這種寬心話兒我不愛聽,你想我在太太麵前講情兒也帶你去,可不是這個主意麼?”柳夫人剛在那裏用點心,聽說笑道:“隨你們怎樣放刁,我總單隻帶美兒去。”美雲笑向寶珠點點首兒。寶珠因走到柳夫人麵前,道:“太太瞧麼,大姐姐誇能呢。”柳夫人笑道:“我沒瞧見,你不要看二妹妹的樣兒,我回來賞給你好東西。”寶珠道:“什麼好東西呢?”柳夫人道:“我拿個挺大的佛手回來給你。”寶珠歡喜道:“那便要給我一對,也不要過大了,我手裏拿不起。”柳夫人笑應了。麗雲笑道:“寶哥哥要兩個,光景我有一個分了。”寶珠笑道:“那你想呢!”麗雲剛要說,忽外麵報道:“珍大奶奶和賽姐兒來了。”

一聲未了,早見沈藕香帶著賽兒進來。寶珠等都站起,互相問好。藕香又和賽兒請了柳夫人的安。柳夫人笑向藕香道:“藕官,你今兒不去麼?”藕香道:“是。”又說:“珍爺已過去道喜了。”柳夫人點點首,又喚賽兒過來。賽兒便走到柳夫人麵前。柳夫人看他穿著一雙品月小雲頭鑲鞋,穿件粉紅繡花夾衫,不戴紫金冠兒,黑油油的一頭好發,梳根大辮,耳上墜著兩個小金環兒,笑盈盈的臉色越覺好看,便道:“你娘竟把你扮得和寶叔叔一個模樣了。”賽兒道:“寶叔叔沒有這個耳環子,我(也)明兒也除了他。”寶珠笑道:“你有這個好看,不要除了,明兒我倒來穿上兩個,不好看嗎?”藕香笑道:“寶兄弟,你愛穿,我就這會子替你穿上,隻是你不要哭。”賽兒笑道:“寶叔叔,快不要穿這個,痛的很呢。我奶奶哄你的呢。”美雲等聽了都笑。柳夫人又道:“你可要同我逛逛去?”賽兒道:“今兒是逢二,我爺要叫我做詩呢,改日再跟太太逛去。”柳夫人撫他道:“好孩子,這樣才是。”又向寶珠道:“你做了個叔叔,還不如他呢。”

剛說著,簾外報道:“婉小姐來了。”寶珠看時,見婉香穿著一件品藍滿身繡珠蝴蝶兒的夾襖子,下麵露出白繡褲腳,一點兒寶藍綴珠的鞋尖;再看頭上,卻不包帽子,黑亮的一頭好發,剪著一字兒的覆額檻發,鬢影裏露出兩個小小的金環兒,越顯得臉龐端整,眉眼含情,走一步兒也都可人心意的。見他一進來便向藕香笑道:“大嫂子,多早便來了?”藕香笑道:“才來。”婉香已向柳夫人請安,又向美雲等問好,賽兒也向婉香請安畢。柳夫人道:“婉兒,你怎麼也來了,今兒可好些麼?”婉香笑道:“本來沒什麼,昨晚大嫂子給我些香蘇飲(飯),吃了便好了。”說著,便向藕香道謝。藕香笑道:“那算什麼,我還恐妹子嫌苦了不要吃,所以加上些甘草,叫和著煎的。”寶珠插說道:“難怪甜甜的。”婉香忙遞個眼色,寶珠便縮住不說。

柳夫人剛吸著煙,外麵已走進幾個丫頭來回道:“外麵伺候齊了,請太太更衣。”柳夫人身邊的大丫頭殿春、賞春早送上衣服,柳夫人便站起來。藕香尚未上前,婉香已向殿春手裏接過一件天藍繡金龍團的大衣,抖一抖替柳夫人披上,彎腰兒係好了帶兒,向背麵拽一拽衣角,見頭上的珠翹兒插歪了,因道:“太太,今兒是誰替插戴的?翹兒也插歪了。”說著,請柳夫人坐下,重替插過,又將滿頭撳一撳,好笑道:“今兒這個頭真梳得不見好。”柳夫人問道:“今兒是誰給我梳的?”這些丫頭們都沒個敢答應。柳夫人也不問了,便喝口茶站起身來,滿屋子人也都站起。外麵婆子們飛也似的跑出去喊伺候。柳夫人慢慢的走出正院,婉香、寶珠等都隨著出來。

打二廳起,大廳、穿堂兩處中門洞開,直至大門,兩旁管家人等都兩字兒排開,望去深遠得很。寶珠道:“請太太和大姐姐就這裏上轎罷,大廳上嘈雜的很。”柳夫人點首。早見從大廳上抬進兩乘官轎來,到二廳中堂歇下。早有幾個管家趕忙揭去轎簾,柳夫人便自己上轎,美雲也便登輿。轎班抬著,八九個軍裝的管家扶著轎,扛出去。那丫頭婆子們便跟著走出。一直出了大廳,到穿堂上,那些丫頭、婆子等便也上轎。到甬道上,管家一齊上馬,擁擁擠擠的出大門去了。

這裏寶珠回到裏麵,婉香等已都不在,問了聲丫頭們,才知道婉香到袁夫人那邊道謝去的。便獨自走到小桃花館,和海裳說了聲,便自上學去了。匆匆忙忙的將一篇課藝做完,時已過午,便繳了文字進來。到小桃花館,見婉香獨自個坐在窗下寫字,便走近笑道:“姊姊也在這裏做文字麼?”婉香回過頭來一笑,道:“你回來怎早?敢散學了麼?”寶珠道:“瓊二哥還在那裏抽腸子呢。我繳了,便自進來了。”婉香道:“什麼題兒?”寶珠道:“是‘春省耕而補不足’的‘春’字。”婉香想一想,道:“也還好做。瓊二哥的呢?”寶珠道:“是‘詠而歸’的‘詠’字。”婉香笑道:“那更容易。他還沒繳麼?我替他做一篇兒,你拿去。”寶珠笑道:“你又何苦來抽這腸子,你愛做,下課替我做罷。”

婉香笑了笑道:“也罷,我剛做了一篇《春曉曲》,你瞧過得去嗎?”說著,便將那《洛神賦》帖翻開,檢出一張箋子,遞與寶珠。寶珠便伏在案傍看著,念道:

東風吹入湘簾縫,一桁波紋蕩春夢。曉鶯啼破碧城春,花外回身顫幺鳳。釧聲隔霧敲東丁,背掃雙蛾愁更青。春雲羅羅剪秋綠,煙痕逗入芙蓉〔屏〕。瑣窗無人落花舞,春魂如煙鏡中語。傷春倚遍曲欄杆,淚蘸胭脂作紅雨。

寶珠念畢,便笑道:“你這筆致真比溫飛卿還綺麗些,我真一個字也讚不出來。”婉香笑笑。寶珠便在旁邊坐下,又拿來婉婉轉轉的讀著,便手舞足蹈的起來。婉香劈手奪去,道:“你又瘋了,回頭叫人聽見,不又是笑話麼?”

說著,春妍送茶進來。婉香便接了一鐘喝著,寶珠也拿了鐘喝了口,道:“怎麼這茶不好吃?”婉香道:“也沒什麼不好。”寶珠道:“你這個給我喝口兒瞧。”便在婉香杯子裏喝了口,道:“果然你這個好些,又香些。”便回頭向春妍道:“你好,我和你小姐的茶你都要分出個等次來麼?”春妍笑道:“阿唷,這話從那裏講起嚇。茶是沒什麼兩樣的,隻怕爺心裏愛那盞兒,就那盞兒好了,不香的也說是香了。”婉香忍不住笑道:“春妍,你這張嘴越尖利了,你看東府裏二姐姐的樣兒,也拿我開心麼?回來我回過太太,要撕你的嘴,那時你可不要哭呢。”春妍笑道:“我丫頭那裏敢拿小姐開心兒呢,不怕被太太攆出去麼?三爺是這樣的脾氣兒,我又不掉謊嚇。”寶珠一笑,道:“我不這樣,你那裏來的罵呢?”春妍笑向婉香道:“姐兒不聽見嗎?”婉香一笑,站起來道:“我不管你們。你伺候爺們不周到,就請三爺打你幾下,也不算什麼罪過。”說著,便走向床上睡去。寶珠便站起來,春妍嗤的一笑,低聲道:“去。”寶珠便不好意〔思〕過去,笑拽住春妍的手,道:“姐姐教我打你呢,可真要我打麼?”春妍道:“隻怕閃了爺的手,又派我不是呢。”寶珠笑道:“我也不舍的打你。”說著,便放了手。

春妍收了茶盞子出來。婉香便坐起,喚寶珠道:“你來,我問你。”寶珠走近,婉香笑拿指尖兒向他的靨上一抹,道:“好不愛臉的爺們,我問你,丫頭們有什麼舍得不舍得打的?”寶珠笑道:“怪可憐的,便真有氣,我也斷斷打不下手。”婉香一笑。卻好笑春進來,寶珠便問道:“笑春,你可是打上房裏來麼?你可聽說太太什麼時候回來?”笑春道:“張壽回來,回過珍大奶奶了,說太太要住幾天呢,明兒叫三爺和賽姐兒去。”寶珠道:“可真麼?怕是你哄我呢。”笑春道:“爺不信,問珍大奶奶去。”寶珠歡喜起來,向婉香道:“姊姊,你看我還是去不去?”婉香笑道:“隨你去,也好逃兩天學,讓我又好清靜幾天。”寶珠道:“誰要逃學來,我不過去替姊姊去邀軟姊姊和蕊妹妹來,和你頑幾天兒,不很好嗎?”婉香道:“怕他們不見肯來。”寶珠道:“我和你賭個東道兒。”婉香道:“誰和你賭來,你輸了總要賴掉的,賭他什麼。”寶珠道:“我不賴,我和你打個掌兒,我若賴了,就叫我變個蝴蝶兒,被孩子們撲死。”說著,便拖了婉香的手掌,對掌拍了一下。

忽寶珠袖裏“鐺”的一聲,婉香道:“什麼?”寶珠也覺古怪,拽起袖子一看,原來早間戴的兩隻鐲子忘卸下了。婉香笑道:“我的爺,險嚇,倘老爺見了,還了得嗎?”寶珠笑道:“幸而我沒碰見老爺。”又道:“便老爺見了,我便說太太賞給我帶的,也便沒事了。”婉香道:“那倒沒什麼,教人家見了,算什麼意思?第一個麗妹妹,便又要當笑柄兒了。快還不給我卸下來。”寶珠笑道:“這會子天晚了,我不出去,便帶著也不妨事。”婉香道:“不穩當,不要回來又忘了。”說著,便替寶珠卸下,套在自己手上。

寶珠回頭見笑春還立著,便笑道:“癡丫頭,還立在這裏什麼?天晚了,不去點火。”笑春笑道:“我怕點過了火,爺又要上學去呢。”寶珠笑道:“你放心,我不去。”笑春道:“隻怕不能呢。我聽見老爺用了晚飯,要和陸師爺談心去,回來不是又說爺躲懶了。”寶珠便怔了一怔。婉香道:“正經呢,還是頑話?”笑春道:“正經,花農來通知的。”寶珠道:“那麼你怎不早講?”笑春道:“我看爺正開心著,所以不講。這會兒天晚了,爺也該去了。”寶珠便垂頭喪氣的立起來,喊“照燈”。愛兒連忙點風燈來照,寶珠便懊惱歎苦的出去了。不知笑春這話是真是假,且看下文。這便是:

懶向雞窗勤夜讀,愛從鴛侶逐春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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