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花廳赴席見塤篪南正院演書供色笑
卻說石時出了一粟園,其時天色將晚,那管家便引著,仍向二廳廊下走過。走出大廳,向東首遊廊上進一座牆門,便是一所小小的三間院落。三麵走廊下,已點齊了琉璃燈,照見天井裏也有些花木竹石,卻看不清楚。中間門首也掛著一扇軟簾,裏麵射出一片保險燈光,有如月色。石時便進了院子中間,看兩邊用書畫圍屏分作三間的,一邊是書房,一邊是臥室。石時便先進了臥室,看已安頓齊備,更換了便衣,走過左首書房裏來坐下。見幾案擺設都是現成的,便喊許升打開書箱,將要用的書檢出,一部一部的集齊了,擱在書架上。
一時有人來請,說:“老爺在西花廳,請師爺用酒,說不用公服,就是便衣很好。”石時答應著,卻仍換上大衣出來。早又是一個管家來催請。石時便隨那管家出了東書房,仍穿大廳廊下,向對麵一座朝東的牆門進去。見滿廊下都點著幾十盞花式簷燈,照的通明。廊口一帶簾子,已都卷起。天井很寬,有些高大樹木,像有花開著,很香的。幾株石筍立著,隱約像人似的。對麵又有一座半角亭子,欄杆外都點著五色簷燈,映著窗,越顯華麗。亭前一株大玉蘭花,開得雪山一般,映著朦朧月色,越覺好看。燈光下望去,寫的字卻看不明白。沒幾步,已到花廳。正麵看這廳是一統七間的敞廳,外麵一座卷篷,氣局比東花廳宏曠許多。廊下立著幾個管家,見石時來了,便高聲道:“石師爺來了!”石時便略站一站,聽裏麵說“請”,早有人打起軟簾。
石時進廳一看,見居中一排掛著七盞廿四副的水法塔燈,照得滿廳雪亮。上麵擺一張大炕,下首坐著個秦文,穿著蜜黃開氣袍,罩著天青織金龍圖短褂,薄底靴子,神氣很足。旁邊站著一個六品軍功的老管家。上首坐著一人,卻是五品營裝的,剛和秦文講話,見石時進來,便連忙站下地來。秦文也便慢慢的走下炕來,向石時一攔手,說:“請升炕。”石時那裏肯坐,推讓半晌,又和那五品服色的那人各問姓名,才知是府上的文案夏作珪,便向他推讓一會兒。秦文定要他坐,又說:“今兒初次〔是客〕。”石時隻得欠身略坐著一點兒。秦文便對石時道:“足下也太拘了,兄弟早著人過去回,不要穿大衣,足下卻定要穿著公服才來。咱們從此要捐去這些俗套,才好講話。”說著,便回頭向管家道:“喊人把師爺的短褂子拿來。”外麵許升早答應著去了。
秦文又道:“剛兄弟到東書房去來,說足下到園子裏去了。”石時忙站起來說:“失迎。”秦文略一欠身,道:“請坐,請坐,剛說過不要這樣拘禮才好。”石時陪笑稱是,便道:“剛才瞻仰名園,真是一丘一壑都是文章,勝讀十年書呢。”秦文笑道:“也沒什麼好處,不過聊可賞心悅目罷了。兄弟雖起了這所園子,卻也沒得空兒去逛,倒是兒輩常在那裏躲懶呢。足下可見著這幾個孩子們?真不成器皿,日後總要足下教導些才是。”石時忙欠身說:“不敢。”又道:“剛才到園子裏,原給三位爺請安去,不道多不在那裏,未能領教。”秦文笑道:“這些孩子真也胡鬧,論禮早該過去給師爺請安,那有反勞足下的。”說著,便向管家們道:“去南書廳請陸師爺過來,把瓊兒、寶珠帶了來,再去西正院喚聲珍大爺。”幾個管家一片聲答應個“是”,卻隻去了兩個。一會子遠遠聽見有人高喊:“花農兒!”便聽見遠遠有人答應,又聽道:“快去上房裏請三爺出來。”便像有人答應去了。石時忖量,必是寶珠不在館裏。看秦文像聽不見似的,歸自己吸水煙。好一會兒還不見來,便向裝煙的管家道:“你瞧瞧去。”
那管家去了會兒,窗外便有許多腳步聲走來。有人報道:“陸師爺來了。”石時等便站起來。見前麵兩個管家,掌著羊角風燈,寫著“南書廳”的紅字。後麵又有一叢人,掌著“西正院”的燈,到簾外便都站住。隻走進一個四十多歲的人來,生得十分清臒,石時料是陸蓮史。見他一進來,便搶前幾步,與秦文對打個千,轉身便和石時也打個千,各道姓名。石時便讓他登炕。陸蓮史笑道:“足下初到這裏,那還有謙讓的理。”說著,仍讓石時上座,自己便向夏作珪對麵一排椅上坐下。秦文便歸座,道:“孩子們來了麼?”陸蓮史尚未回答,簾外早一片聲答應道:“伺候著呢。”一聲未了,早走進兩個人來。一個身幹短短的,白淨臉兒,年約三十內外。一個卻不過十五六歲光景,濃眉方臉,相貌比那個好些。都穿著禮服。石時暗想:這兩個人定是秦珍和秦瓊了。剛想著,那兩人早向石時打千請安。石時忙回了禮,講幾句話。見秦文問兩人道:“寶珠呢?”兩人剛要回,早簾外有人應道:“三爺早來了,伺候著呢。”秦文因道:“進來。”
管家傳了一聲,說:“請三哥兒。”外麵簾子一動,早見兩個極俊俏的小廝,擁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寶珠進來。石時看他,年不過十三四歲,穿一件粉花百蝶衣,罩著一件緯金堆花的箭袖;下麵結著湖色排圍須兒,仿佛霞佩的樣兒;足下登著薄底粉靴兒,小的很覺好看;頭上戴著束發紫金冠,嵌一顆極大的明珠,顫巍巍的一個絨球;頸上係著玉蝴蝶兒的項圈,越顯得唇紅齒白,目媚眉顰。雖是正色,卻帶笑容,覺得比夢中所見更美幾倍,石時不禁呆了。寶珠早緊步上前,給石時請安。石時回禮,寶珠隨後退後,垂手立著,低頭不語。
秦文卻放下臉,露出一種威相,看了寶珠一眼。寶珠更低下頭去,臉兒飛紅了。秦文看那小廝,道:“誰叫你爺穿禮服出來?”那小廝有個叫花農的,卻很靈變,忙回道:“爺剛進館,聽老爺喊,怕來遲了,所以不及再進去更衣。”秦文哼了一聲,便不言語。石時見寶珠那種苦惱樣兒,心裏著實過不去,便和(知)寶珠搭訕幾句,不過講些一向企慕的話頭,寶珠隨口答應幾句。一時見管家上來擺席,看是五個座兒,知道自己沒事,便走近秦瓊身邊站著,看秦文的臉色。秦文又看了寶珠一眼,才道聲:“去罷。”寶珠暗將秦瓊的衣角一扯,秦瓊便同寶珠向各人告辭出來。到簾外,剛小廝掌起風燈想走,忽裏麵秦文喊道:“瓊兒轉來。”秦瓊忙應了聲,便仍轉去。寶珠知道是秦文自己不陪席了,恐怕出來撞見,反為不美,便一溜煙跑出廳門,趁著一路的燈光,跑進二廳,走到柳夫人住的南正院來。
便剛跨進門,迎麵撞著柳夫人身邊的丫頭可兒走來。看見寶珠,便站住笑道:“我的爺,到這會子才回,把太太急死了呢。說爺出去遲了,三老爺是不管有人沒人,會放下臉來的。怕爺回來丟了臉,教我著小廝來請爺去的。”寶珠笑道:“還好,沒惹罵。二姐姐可〔還〕等著我嗎?”可兒道:“早回屋子裏去了。”寶珠一呆,道:“怎麼他不等我一回兒?”可〔兒〕笑道:“不要又站住了,太太盼著呢。”寶珠便繞過遊廊,到畫錦堂下,揭著軟簾進去,見他母親柳夫人正坐在炕上,聽他侄女賽兒講書。
那賽兒隻穿著件湖色花繡的袍子,束著玉帶,也戴著紫金冠,綴著一顆大珠,背麵垂著短發,屈著一膝,反露出一個三寸多大的小靴底兒。一手托著腮,靠在炕桌上念《石頭記》。聽見寶珠聲音,便回轉頭來笑道:“寶叔叔,你回來了,好好來替我講書呢。”柳夫人也笑問道:“可惹罵來沒有?”寶珠笑著搖搖首兒,說:“沒有。”便挨著賽兒來坐,賽兒靠進去些讓他。寶珠也便屈一膝兒,伏在炕桌上看那《石頭記》。賽兒道:“你怎麼不把褂子脫了,可不熱嗎?”寶珠一笑道:“是呢,我忘了,嫋煙來替我脫去。”那寶珠的丫頭嫋煙便走上來,替寶珠鬆去腰帶,給他脫了,又將項圈兒整整好,壓在衣衿外麵。寶珠便心裏活撓撓的想走,柳夫人道:“忙什麼,一會就擺飯了,給我安安穩穩坐著歇罷。”
寶珠便不好走,仍挨著賽兒坐下,道:“你來多少會兒了,你奶奶怎麼不來?”賽兒道:“我一個兒來找婉幹娘的,他回屋子裏去了。太太便不放我走,要我念這牢什子呢。”寶珠笑笑,見他紫金冠上的紅絨球兒歪著,便順手替他整整好,隨口道:“你念到那一段了?”賽兒嫣然一笑道:“我剛念那個劉老老的笑話兒呢。”寶珠笑道:“這也有趣兒。”說著,便一手搭在賽兒肩上,一手去翻那書。柳夫人道:“好孩子,便你念給我聽罷。”寶珠笑道:“我不要看得,我做那劉老老的樣兒給太太瞧。”說著,便做那劉老老對鏡子叫親家的樣兒,口裏又做出那老婆子的聲音,引得柳夫人大笑起來。賽兒覷著見寶珠的臉,隻是憨笑。寶〔珠〕笑著,隻顧做那好笑的形景,連地下站的丫頭們都看的好笑。賽兒早笑的胸口疼了,便央著寶珠,叫:“不說罷。”寶珠卻一法的逗他笑。賽兒笑著來掩他的嘴,寶珠才笑著罷了。剛亂著,見婉香身邊的丫頭笑春進來。要知他來什麼事(世),看下文敘明。正是:
上客好留連夜飲,佳兒能博合家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