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花婉香擁衾春臥病秦寶珠燒燭夜談心

卻說婉香身邊的笑春進來便笑道：“太太這裏好熱鬧嚇。三爺回來了麼？”寶珠見是笑春，因道：“你小姐怎麼不也來聽笑話呢？”柳夫人也笑道：“咱們這邊熱鬧呢，你請你小姐來這邊用飯。”笑春道：“咱小姐嚇，又不適意了，這會子悶的很，著我來瞧三爺，請去談談呢。”寶珠忙道：“怎麼姊姊又怎麼了？”笑春笑道：“也沒什麼大不了事。剛打太太這邊轉去，好好的看書，不知道怎麼一下子，又哭了一會子。這時兒又說心疼，帶點嗽著，燒發的很旺呢。”柳夫人道：“那可吃點兒什麼沒有？”笑春未答，賽兒先道：“怎麼不問我奶奶要香蘇飲去？”笑春道：“珍大奶奶送來的藥塊子正是這個名兒，說好的很，此刻春妍在那裏煎呢。”柳夫人道：“那也還可吃得。寶珠你瞧瞧去，看是怎麼了。倘有什麼，可也不必回我，徑喊當差的去請那金有聲來，打一個方子。前兒不也是他的一劑藥便好了嗎？”寶珠巴不得一聲兒，連連答應著便去了。

寶珠（賽兒）也不等笑春，徑走過左手遊廊，向西首牆門走進，向南轉個灣兒，便是婉香住的小桃花館。一進中門，便一手揭起軟簾，一眼見春妍蹲著煽藥爐子，見寶珠進來，便站起來。寶珠不待他開口，問道：“姐姐怎麼了？”春妍指道：“在房裏睡著呢。”寶珠低聲道：“敢睡熟了沒有？”春妍道：“一會子沒聽聲響，多管睡熟了。”裏麵婉香卻早聽見，因咳嗽了聲道：“春妍，藥好了嗎？”春妍隔著圍屏回道：“快當呢。三爺來了。”婉香卻不則聲。寶珠便自己揭著門簾走進房去，見妝台上洋燈卻旋得幽幽的，床上帳子垂著，外麵又放下一重海紅帳幔。寶珠尚未走到床前，先喚聲：“姊姊，你怎麼了？”婉香便自伸出一手來，揭開帳子，向寶珠道：“沒什麼，不過不適意點兒。你怎早家來，敢不念夜書麼？”寶珠笑點首兒，便在床沿上坐下，替婉香鉤起一邊帳子。婉香便要坐起來，寶珠忙坐近些，止住道：“不要起來，仔細吃力了。”婉香也便不想起來了。

寶珠伸手向他額上熨熨，婉香欲躲不躲的一來。寶珠縮轉手道：“了不得，燒的火燙呢。你還要起來，回來兜了風，是不當耍的呢。”婉香笑嫌道：“我不起來罷了，你給我好好的坐著，不要大驚小怪的駭人。”寶珠一笑，因又問道：“你心疼可好些麼？太太叫我請金有聲去。”婉香聽說，便拗起來道：“我沒什麼，誰告訴太太去來？”寶珠見他已經坐起，忙拿件玫瑰紫繡花襖兒，想給他披上。婉香卻已伸手來接，自己披了，接著道：“敢你回太太去的麼？”寶珠看他兩頰紅紅的，嫩得和海棠花兒似的，正發燒著，便口裏答：“是笑春講的。”一手卻去放那帳子。婉香嗔道：“怎麼你放他下來什麼？”寶珠怕他發惱，忙仍替鉤上，道：“我怕你冒了風。”婉香笑道：“誰要你獻殷勤兒？”隨又嗔道：“笑春也忒胡鬧，這一點算什麼病，又到上房裏回去。你快去說我原好好的，沒什麼，不要去請大夫。”寶珠扭頸兒道：“我不去。”婉香道：“隨你罷，不過太太記念著呢。你不去也罷，我睡我的。”說著，便和衣躺下。

寶珠隻是訕笑不語，見他睡下，便與他鋪蓋好了，卻仍不走。婉香轉向裏床道：“你到外麵坐，我要睡了。”寶珠笑道：“何苦來呢？又和我嘔氣了。”婉香聽說，便回轉頭來笑道：“誰與你嘔氣，我愛睡一會兒，怕又得罪了你麼？”寶珠也便一笑，道：“好好，你睡你睡，我不擾你。”說著，便站起來，替他放下帳子。婉香隔帳兒道：“幔子不要放下，怪悶的。”寶珠依他，便隻將羅帳垂下，卻把幔子卷得高高的。便慢慢的走到妝台邊去，見燈不亮，因道：“姊姊這燈怪討厭的，旋亮些兒好麼？”婉香含糊應道：“隨你，你愛那樣便那樣。你不喚我，我要睡呢。”

寶珠便不則聲，就靠妝台坐下。見鴨爐裏香已燼了，便隨手將鴨爐蓋子揭開，用香印兒慢慢的印了個雙回文的心字，看看不甚清楚，傾去又重印了一個，看還明白，便用煤紙燃著，仍將蓋子蓋好，移進鏡邊。見鏡袱尚未套上，暗暗埋怨道：這些丫頭們這樣不經心，姊姊睡著，連鏡套子也不套回頭，夢魘了可不苦了姊姊。因便將一個粉紅平金套子遮上了。坐一會，卻沒得事做，隨手把鏡台抽屜兒抽開。見粉盒兒沒有蓋上，前年送他的那個長指甲還在做粉梢兒，順手拿出來看。見染的鳳仙花露尚有些紅跡，便自己伸出左手，將小指上的指甲比看，卻比剪下的長了一半，便將手上的指甲在粉匣裏捎了些粉，仍又傾在粉匣裏。

忽簾鉤一響，春妍捧著一個小銀盤兒，裏麵承著一隻翡翠綠蓋碗兒進來，見寶珠在那裏弄粉，因低低的笑道：“爺想搽粉麼？”寶珠回過臉來，見是春妍，便將指甲一彈，道：“你來，我替你搽點兒。”春妍笑道：“我沒得這樣福分兒。”寶珠笑笑，因向盤子裏看道：“可是姐姐給我吃的茶麼？”春妍道：“不錯，我忘懷了爺的茶，也不送上來。”寶珠忙道：“不要不要，我講著頑的。這是姊姊的藥麼？姊姊睡著呢，這會兒不要喊他去。”春妍點首兒道：“我還去擱著罷。”說著便要轉身。寶珠喚住道：“且慢，我嘗嘗，瞧什麼味兒。倘苦了，姐姐可不要吃的呢。”春妍嗤的一笑，道：“藥有什麼好吃的，我嘗過了，很甜甜的。”

婉香此時剛醒，聽二人說著，因在帳裏道：“可是藥好了？便端來我吃。”春妍尚未答應，寶珠早應著過去，揭開帳子道：“姐姐，你沒睡熟嗎？藥端來了，這會子吃麼？”婉香在枕上點點首兒，便慢慢的坐起身來，仍披上襖子，卻用衣襟在眉間揾了揾，道：“將來我吃。”春妍應著，便端到床前來。寶珠伸手向盤裏拿了藥碗，揭開蓋子，看顏色濃濃的，便嘗了嘗，覺尚有些兒燙嘴，便捧著吹了一會兒，又嘗了嘗，果然有些兒甜，便道：“好了，吃了便好。”說著，已將藥送到婉香嘴邊。婉香便在他手裏喝了一口，隨即自己接了過來，一口一口的喝著。寶珠笑央道：“好姐姐，不要喝完了，也給我一口兒喝喝呢。”婉香笑了笑道：“這又是什麼可口兒的哪，你吃去罷。”寶珠接了，便一氣喝淨，還說：“好吃。”春妍不覺在旁好笑。

婉香似笑不笑的道：“今兒藥是甜的，想來不要漱口了。”春妍一想，果然忘了端漱口水，便要去拿。卻見小丫頭愛兒已端了一杯來，春妍忙用盤子去接過來。寶珠便拿了，與婉香漱口，自己便將婉香漱剩的一半也漱了口，仍擺在春妍手裏的盤子內。春妍端了出去。

笑春進來道：“晚膳送來了，小姐這會兒想吃麼？”婉香搖搖頭，說：“我不要。”問寶珠道：“你可吃點兒麼？”寶珠剛要搖首兒，見笑春遞個眼色，便道：“姊姊你也吃點兒，我陪你吃好麼？”婉香道：“你吃罷，我真不想吃這些東西。”寶珠便笑著央告道：“好姊姊，你好歹吃點兒，回頭餓瘦了，太太又派我的不是，說我不勸你吃呢。”婉香笑笑，笑春知是肯了，便喊道：“劉媽媽，你把匣子端了來。”外麵答應著，寶珠忙道：“不要，不要他們拿，你去拿罷。”笑春剛答應著，春妍已托著個楠木匣子進來，問擺在那裏？寶珠道：“便床裏擺張幾兒很好，省得姊姊又要起來。”說著，看看婉香。見他不語，笑春便端過一張湘妃竹小炕幾兒擺在被上，將兩邊帳子卷起，又拿過一盞玻璃罩燈擺在幾上。春妍便將匣子放在中央，海棠早擺上兩副杯箸，放在兩對麵。婉香道：“我不吃酒。”說著，便伸手將對麵的杯箸移在橫頭。愛兒早端過一個錦礅兒，放在床沿外地上。

寶珠便歪著身子坐下，拿著壺兒替婉香斟了半杯酒，自己斟了半杯。婉香看是白玫瑰露，便吃了一口。看看匣子裏擺著幾樣菜蔬倒還清口的，便拿箸子夾了一片春筍與寶珠，自己也吃了一片，道：“怪沒味兒的，怎麼今兒便做的這樣？”寶珠道：“本來沒什麼好吃，你又不適意著，不吃這個罷。”婉香點點首，便喝了口酒，看看還有好些，便倒在寶珠杯裏，道：“你替我吃了罷，我吃不了。”寶珠慢慢的喝完。笑春盛上飯來，婉香便稍些吃了點兒，寶珠也隨便吃完。春妍上來撤去盤盞，愛兒絞上臉布。婉香抹了抹臉兒，又漱了漱口，喝了茶，便道：“什麼時候了？”寶珠看床裏擱幾上的鐘已經十下，便說：“還早呢。”

婉香看看房裏沒人，便低向寶珠道：“今兒太太說，昨兒金有聲來和老爺講什麼事，你知道嗎？”寶珠道：“我不知道嚇，什麼事？”婉香眼圈一紅，剛要說，忽外麵海棠報道：“太太派菊秋來望小姐呢。”婉香應道：“請這裏邊坐呢。”

一語未了，見菊秋同著東府裏袁夫人身邊的玉梅進來。看見婉香坐在床裏，竹幾上擺著一盞風燈，映的臉龐兒嬌滴滴越顯紅白，便都上前含笑道：“姐兒好些麼？太太很想著呢。”婉香笑說道：“又勞你們兩位姐姐了，坐坐講罷。”說著愛兒已端過兩張低凳子來，擺在地下。菊秋等便坐下，笑道：“咱們丫頭們真一法不成體統了，哥兒姐兒都在這裏，便放肆的坐下了。”寶珠笑道：“誰講究這些來。”又對玉梅道：“老爺進來了，可講些什麼沒有？”玉梅道：“早進來了。外麵的席是珍大爺和瓊二爺陪的，倒也沒講什麼，單說哥兒又不在館裏。”婉香笑道：“可是又惹罵了？”玉梅笑笑不語，寶珠也笑了笑。菊秋道：“太太說，姐兒吃了香蘇飲，覺怎麼樣？”婉香說：“好些。”菊秋又道：“太太說，倘然吃的對，太太那裏上好的有著，明兒叫人去拿便了。”婉香應著說：“你回太太去，我沒什麼，不過稍些發點燒，不算什麼，千萬不要去請大夫。外頭打的方子，總苦依依兒怪難吃的。就這香蘇飲吃吃很好。”菊秋答應著，便向寶珠道：“哥兒多坐一會兒麼？時候早呢。”說著便和玉梅同站起來，向婉香說些保重的話，婉香又囑兩人轉去道謝，兩人便退了出去。

寶珠見他們去了，便問婉香道：“你剛說金有聲說什麼？”婉香道：“你不知道罷？”寶珠聽了，便自納悶，倒是婉香笑道：“你又癡了。”寶珠因便點首兒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婉香紅了臉，知道寶珠會錯了意，心想不說，怕寶珠從此便亂講起來，便沉下臉道：“我不過給你個信兒，怎麼倒教我放心起來？我問你教我放什麼心，我有什麼心放不下？”講到這裏，便縮住了嘴，心想自己又講錯了，便一聲不言語。寶珠卻聽得滿心舒服，也隻點頭不語。一時嫋煙來請寶珠轉去安寢，寶珠便向婉香道：“姊姊，你該睡了，咱們明兒見罷。”婉香卻一點不露笑影，隻點點首兒。寶珠還想再坐一會，禁不得嫋煙已拿著風燈等著，便不得已同回自己院子裏去。欲知後事，且看下文。正是：

美人不礙長多病，公子無端也善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