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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曲長河九十九曲長河
李伯勇

上猶客家門匾風俗的源與流

贛州是客家搖籃,而上猶是其客家重鎮。上猶的姓氏門匾數量之多,集姓氏之眾,覆蓋之廣,涵文化之厚,蔚為大觀,堪稱上猶客家的一張響亮的名片,上猶的一朵文化奇葩。經多年實地調查、收集、整理和研究,呂澤慶先生編撰的《上猶客家門匾風俗》,以文字和圖像形式將這一文化形態定格,成為江西省第一批(2006年)非物質文化遺產(之一)。

客家門匾風俗這種獨特的文化現象,在上猶這塊綠色土地上發生、發展—播衍數百年。從客家門匾的出現、發展與普及,它自身形式和內容的演變,緣由有之,與時代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的狀況密切相關,印證著上猶客家的生活史和經濟—文化發展史,以及心靈史。

上猶客家,率先當提到營前。

宋至清初,閩、粵、贛邊界的上猶營前(地區)才得以開發。客家遷徙客家生活,營前以“比較長的曆史時期進行村落層麵上探討”,是個“有一定的普遍性”的典型個案。而營前又是上猶客家門匾風俗的濫觴,因此,從營前與中央政府及中原文化的聯結,營前客家民居和生活演變,可以厘清客家門匾的源和流,並且對整個上猶的客家門匾興衰走向有個較為清晰的認識。

營前地處三省六縣,在上猶涵蓋六鄉一鎮,明清時代設了縣丞(丞署)。(本文所指就是這種廣義上的營前。)習慣稱為營前土著的朱、陳、蔡三大姓氏其實是在南宋進入營前的世家大族。由於明正德十二年(1517年)巡撫贛州的王陽明駐兵營前,依靠當地世家大族,平撫贛、閩、粵交界山區的民變,同時創辦書院以教化人心,營前成了一個與朝廷(中央政府)直接維係的,具有經濟輻射力和文化影響力的贛南邊陲重鎮,中原文化的正統觀價值觀成了營前的主流文化,其特征通過營前書院和營前世家生活,並在其宅居外觀上所體現。

營前書院的匾額應該是營前客家門匾的最初形式。[據《宋代江西文學家地圖》(江西美術出版社,2014)載:宋代上猶有4所書院,其中一所在營前,就是一個叫陸鎮創辦的“太傅書院”。可見朝廷重視書院,書院在地方的崇高文化地位,其匾額及題寫就是其標誌與象征。]

因為中國傳統文化講究正統和等級秩序,它與京城(中央)書院及樓台館所的匾額一脈相承。當地世家大族朱、陳、蔡模仿和承接,在自家宅居的門樓和正廳懸掛相應的匾額,以示自家的正統和文化根基及實力,以及與官家的親密聯係。

朱氏於南宋年間從豫章(南昌)遷入,是來到營前的第一撥客家人,在營前建了樟樹、巷子角等村,到了清朝,由於它是明朝皇姓,一直受清廷的追殺,處境艱難,加上朱姓自己的爭權奪位、房族派係的內鬥,喪失凝聚力,“朱氏衰落遷散”。時間上與朱氏相近,陳氏由江西泰和的柳溪遷入營前,在明代也出了不少科舉功名人物,建了學田,聯合蔡氏建了龍公塔。陳氏還捐建了北門庵和挑嶺庵,積極參與社會公共事業,也進了營前世家行列。不過,陳氏一直恪守著“隱姓埋名,不修譜,不立傳”的祖訓,較為低調(盡管後來也修了譜,像清乾隆年間《營溪陳氏支譜》成書竟曆經28年,其間斷斷續續的狀態除有經濟原因,違逆“祖訓”的憂慮也是其重要原因。)。不過,清康熙四十五年陳氏生員記敘合建文峰塔(即以龍姓縣令命名的龍公塔)的文章(見《營前陳氏重修支譜(世德堂)》)中,有“建祠置田,塑像崇本”一句,可見對於營前的世家大姓,在所建祠堂,外匾額,內塑像(包括譜牒上的祖宗像),是慣行做法,也是莊重的文化行為。製作匾額較易,更能播揚,效果更佳。於是匾額更快更多地得到應用。這正是由廟堂趨向民間的一個標記。

這方麵走出一大步是當推蔡氏。蔡氏稍後於朱氏和陳氏遷入營前,後來居上,在宋代科舉入仕者眾,遂為顯族,為人處世較高調。元大德年間,縣裏重修書院,營前蔡家始祖蔡起渭“親構講堂,崇飾聖像,訓迪一方,子弟文風為之複振。”明洪武年間,蔡氏“捐米一千二百石賑濟江南,奉赦旌表。”蔡氏興旺發達可見一斑。

受到朝廷的表彰,地方官員和士紳紛紛前來道賀,就要用一定的格式化方式告之鄉裏,匾額是一項木材資源豐富、比較經濟、卸載便當卻不失莊重的選項,比勒石銘刻便利得多(朝廷對勒石銘刻有嚴格規定)。這個時候,營前書院由蔡氏維護,蔡氏的行為規範象征著營前的文化秩序。經蔡氏之手,加快了匾額的推廣。

題掛匾額是一項莊嚴的文化活動,貫穿嚴密的程序和莊嚴的儀式。但木製的匾額方便移動。從正屋廳堂不能輕易挪移的“聖像”,到可以借機移動的匾額,是一個發展。但它仍屬於姓氏宗祠文化的範疇。在民間化意義上,這種匾額卻為後來客家門匾的產生奠定了基礎。

然而,蔡氏的匾額在走向“萬姓”—更廣闊的民間,還隻是跨出一小步。

這就要靠“極端事件”來推動。

一個“極端事件”就是蔡家城的建築,這是蔡氏自身力量的推動。

麵對四周流民經常性的殺戮騷擾,有著強大經濟和文化實力的蔡氏,先做內城後做外城,用了數十年終於建成蔡家城。因蔡家城,營前的文明程度提高到一個新水平。蔡氏的文化氣魄和蔡家城的恢宏氣勢交相輝映,不同凡響。南贛巡撫王陽明為平定營前附近的佘民民變,駐軍蔡家城,題寫“蔡氏宗祠”四個大字,並撰聯“宗隆雲水鐘靈地,族冠猶川老故家”,(如今尚存石刻的王陽明親筆書寫的“蔡氏宗”三字。)讓蔡氏上下受到激勵,更讓世人刮目相看。它更是營前和上猶文化表率的一個力證,其舉止行為更被世人所關注並模仿。蔡氏麵對的不再隻是官府和士紳,而是到營前趕圩的各方民眾。除了精細的建築本身,屋裏(正廳)“崇飾聖像”,屋外則聳立顯示蔡氏名望的石刻,張掛蔡家文化的匾額,彰顯蔡氏文化淵源和文化事功。這些都會成為美談廣為流布,為別的姓氏(民間)所模仿,模仿過程中突出的自然是自己姓氏的文化淵源。

另一個“極端事件”就是蔡家城的毀滅,這是外在力量摧毀的結果。

樹大招風,蔡氏的優裕生活、擺顯招搖,積極協助官府平定民變,自然遭到忌恨(姓氏矛盾也上升為忌恨)。終於在清甲寅(1674年)的“三藩之亂”,亂民同仇敵愾,殘酷地洗劫並摧毀了蔡家城。蔡家城從此不再神秘,任何人都可長驅直入。對大多數民眾(包括亂民)來說,由於營前這一文化氣場的長期熏陶,內心對文化還是心存敬畏,因而他們以這種屠城的機會,實地領教了蔡家城風範,對其間的匾額等文化設置記在心裏。何況在保衛城池的決戰中,富有文化精神的蔡家男丁女幼都體現出“與城共存亡”的決絕。他們從“毀滅者”身上看到了一種文化的力量,把蔡家人視死如歸精神跟那些匾額聯係起來,而對匾額滋生崇敬之心。所以,蔡氏以蔡家城毀滅這種痛苦方式,把包括匾額在內的文化風範推向了民間。

匾額文化也叫題匾文化。“題匾”有個由誰題、題給誰的身份等級問題(亂民和流民不可能承擔這樣的文化職責),它仍是民間化的一道障礙。真正的民間化需要新曆史時機的推動和民眾的廣泛參與。這個曆史時機就是清初粵閩流民大規模向營前的移民,也就是營前新客家的形成。

清康熙年間“三藩之亂”平定之後,上猶縣府向中央報告說:“上猶縣一邑兩次屠城,五載蹂躪,自康熙十三年至今,人絕煙斷……隨有投誠之眾自願仍墾營前。”於是朝廷頒布新政策,招募流民開墾荒地,因而更多的人移民到營前。“順治十六年,募墾檄下,其黨乘間複集,始焉遍滿猶、崇二邑……”營前一下子多出20多個姓氏,社會形態民間形態更複雜也更豐富。

營前於是進入新客家時期。

為什麼移民首選營前?一是遭此“三叛三撫”,營前知名度大增;二是營前山、水、田、礦(鐵砂、石灰、烏硝等)資源豐富,特別有“營前圩”這個大市場方便流通;三是政府實行較為寬柔的募墾政策;四是當下營前主要姓氏(朱、陳、蔡)凋謝,再沒有一個姓氏能夠稱雄,也就是各姓氏可以“平起平坐”;五是營前仍保留基本的生活和文化秩序。

當然,本姓聳立於營前姓氏之林,不但要靠自己的現實實力,也要靠自己的文化淵源,就是說,本姓在曆史上出過有官職有名望的人士,即屬正統,有正當來曆,而不必自卑。本姓的文化標識不但自家知道,還得通過一定的方式和途徑告白於天下。因而民眾采取了營前通行的做法,紛紛在自家正屋以匾額做標記,也方便別處遊民到營前認姓認祖歸宗,起壯大本姓力量的作用。

畢竟是“新客”,要真正融入本地,與本地結為利益共同體,同樣有個痛苦的過程。現實“關卡”就是他們沒能獲得戶籍(23家新客家才擁有一個戶口),堵塞了子弟讀書做官之路。政府所依持的仍是本地人即老客家。沒有戶籍,意味著不能考科舉,整個家族財富再多人丁再旺,卻不能進入社會主流。新客家一是采取與本地人聯姻的方式,讓本地人寬容和接納,並說服政府改變戶籍政策,促使政府取消戶籍的設限,也就是讓新客家與土著具有相同的政治文化權利;二是像土著一樣,積極參與公共建設(如修路搭橋、捐資修寺廟);三是建祠堂,修家譜,承續傳統,表明自家來路“正當”, 強化本姓的凝聚力;四是在起屋做房(包括祠堂)時,有意識地在正屋大門上方牆上直接題寫四個字的“姓氏淵源”,此舉簡便易於實行,效果事半功倍,也就加快了客家門匾的普及。

至此,“匾額”完成了民間化轉身。

在短短的二三十年,新客家的政治和文化麵貌得到根本的改觀,他們的文化創造力大為激發。老客家當然不甘示弱。各個姓氏在門匾上也就產生了競爭,競爭又推動了姓氏門匾向周邊傳播。門匾與整個屋宇相協調,從字形字體的選擇,從四邊花邊、左右兩端的圖飾,都顯示房主及本姓的智慧、匠心及實力。

客家門匾成了有著獨特審美意味的藝術樣式。門匾題寫中的文化審美和形式因素得到了重視,也就是由再現(姓氏文化淵源)到表現(屋主和本姓的智慧才藝),提高了屋主的參與程度,客家門匾形成風俗也就有了內在的推動力。

圖飾既是審美形式,也是門匾內容的組成。圖飾一般為或威武或吉祥的動物,或者鬆竹梅蘭,這些都是含有中國傳統的文化元素。正如當代美學家李澤厚所說,“由再現(模擬)到表現(抽象化),由寫實到符號化,這正是一個由內容到形式的積澱過程……在後世看來似乎隻是‘美觀’、‘裝飾’而並無具體含義和內容的抽象幾何紋樣,其實在當年卻是有著非常重要的內容和含義,即具有嚴重的原始巫術禮儀的圖騰含義的。”“隨著歲月的流逝、時代的變遷,這種原來是‘有意味的形式’卻因其重複的仿製而日益淪為失去這種意味的形式,變成規範化的一般形式美。”

於是,在民間化過程中客家門匾又演變為民間的帶有獨特審美意味(可觀賞)的藝術門類,門匾的題寫成了一種民間的文化藝術活動,既是亮“源”,也是分“流”,源流合一,成了當地喜聞樂見的文化習俗。

新客家雲集營前推動了該地經濟和文化發展,門匾成了一道經久不衰的文化景觀。任何姓氏,都可以張揚地題寫門匾;同一姓氏,不分貧或富,輩分大或小,都可共享先祖的蔭澤。這個清朝中期興起的客家門匾風俗長盛不衰,挺過了動亂和戰爭,也經受了朝代更替的考驗,縱然有著國人立足傳統的崇本尊祖重文修身塑德的文化情懷,從更深的思想層麵,還有著“平等意識”的守護和張揚。這就能夠解釋,就在新中國成立後的20世紀50~60年代,這種門匾風俗不斷延續。無論居處再偏僻,都亮著這樣的門匾。

全縣門匾步入了新時代,這又與新新客家的出現相關。本書作者的田野作業始於2000年,所調查的鄉村民居都是新千年之前的房子,門匾數量,營前是103例,非營前地區共有172例,可見各姓氏門匾普及程度之高。稍作分析,我們就能發現,新時代遍及上猶全境的門匾風俗,還是得益於營前人的帶動(推動)。因為20世紀50年代以來,因國家建設(主要是建大型水電站),有多次頗具一定規模的移民,移民主體恰恰是營前人,他們主要移民縣內,少數移民外縣,成為新時代的新客家。

新新客家是國家安排、自行選擇安置點,政治上他們不會低人一等,但在文化心理上同樣有一個融入並自立於當地的過程。他們在新的地方(山鄉)建房,自然把門匾風俗接力過來,借此表明自家的文化淵源,表明與當地姓氏平等相待的文化心誌,這就影響並帶動當地其他姓氏(同樣是客家)的門匾書寫。因為在新的時代,有文化的人多了,門匾題寫藝術不再神秘,簡單易行。對於新新客家,不管門匾如何亮“根”亮“源”,營前就是他們心目中的文化源頭和精神源頭,他們的新家新門匾就屬於新的“流”。反過來也證明,營前是上猶門匾風俗的主要源頭。

於是我們對客家門匾風俗就有了新的辨識。從發生學意義,姓氏門匾所指涉的祖上特定的人和事,並不是該姓氏真正的初始之“源”,而是該姓氏的後裔對屬於本姓氏的一種文化價值的選擇、認定和持守,並當作本姓氏的文化根基。在未發生遷徙的時候,“先祖神聖”大多隻是一種口口相傳的文化記憶;當遷徙發生,獨在異鄉為異客,即成了客家人,它就成了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同時被看作是本姓氏之“源”。所以,姓氏門匾所彰顯的本姓“源頭”,其實就是該姓氏後人的價值依歸,對文化之根的認定和持守。它與中華傳統文化相融彙。每一個時代都有一個適合或不適合它發展的物質和精神環境,但每一家對於自己的姓氏之根,都念茲在茲,沿用門匾張揚本姓,屋主及一家子蘊含在本姓之中。

於是我們又看到,新中國成立後的前三十年,由於一浪接一浪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政治運動,直到“文化大革命”,傳統文化受到持續批判,遭受極大的摧毀,姓氏門匾同樣受到人為的壓製,換句話說,人們自己自行收斂,不敢或不去寫了。政治流風所及,有的在舊門匾上塗抹石灰,寫上革命標語和領袖語錄,有的跟潮流趕時髦,在新做的民居上以“勤儉持家”“鶯歌燕舞”“旭日東升”一類時事用語替代(本書沒有收進),客家門匾趨向淺薄化粗鄙化隨意化,客家門匾原有、應有的文化韻味喪失。客家人(後代)對門匾文化也日趨隔膜和模糊,有的雖繼續沿用門匾,但寫了錯別字而渾然不察。這實際上是文化的退步。雖然此類例子為數不多,也足見客家門匾風俗也出現了一種衰退性的“末流現象”。

但是我們又可以看到,大多民居上早已題寫的門匾,因其房主“階級成分”好而完好無損,這說明民眾的內心還是接受這種風俗,想方設法保護。政治環境再嚴峻,民眾持“根”護“根”的心願不會消失。一旦環境寬鬆,各地門匾風俗又紅火起來,20世紀80年代初全縣鄉村又出現一撥建房題寫門匾的熱潮。

在現代化、城市化的今天,客家門匾風俗同樣受到考驗。

所幸人們對文化傳統文化複興已有清醒而自覺的認識,這本書就是個有力的證明。

2013年9月下旬

2017年10月5日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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