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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能綻開多少朵幸福

認識她,是因為她門前擺放的幾十盆熱鬧奪目的花。月季溫情脈脈,石榴張著櫻桃嘴,海棠翩躚如蝶,柱頂紅舉著喧騰的火把……花盆裏的土潔淨黑亮得像用水洗過,每片花瓣每張葉子都清亮怡人,雀躍著陽光,抖擻著精氣神。

一位老太太低頭弓腰在細心地給一張張茶花葉子洗抹,銀白的發絲映襯在潔綠的葉片上……見我欣賞她的花,老人高興地停下手中的活,用標準的普通話熱情邀請我坐,並說:“你喜歡哪一盆,盡管拿去。”

我看著一盆盆靚麗得像小姑娘似的花,怎好意思平白無故地拿走?正笑謝著,同一排平房緊挨著老太太的一位鄰居老嫗搭腔道:“我們這一排的花都是敏婆婆送的呢!她養花如養兒,狂風大雨時一盆盆搬進屋,停了雨又一盆盆小心搬出來。八十多歲了,行動又不方便,可為了這些花不長蟲子少生草,那養花的土都放鍋裏炒過哩……”

果然,這一排平房十多戶人家,家家門前都擺了花。我好奇地在老人挪著碎步熱心從屋裏搬出的矮木凳上坐了下來。

孤寂許是健談的催化劑。老人屈腿站著,搭訕了一會,就跟我講了一個“何必遠燒香,在家敬父母”的故事:有個名叫何必的人從不孝敬父母,卻常去廟裏燒香。菩薩點化他:“你不必求我,你家裏就有菩薩,你家的菩薩倒穿鞋。”何必夜晚回到家,敲門。他母親聽是兒子回來了,忙穿鞋出來開門。何必借著月光低頭一瞧,見母親倒穿著鞋,頓時明白過來。一次下暴雨,何必在靠山牆的一個亭子裏躲雨。他母親遠遠地呼喊:“何必……何必!”何必不知母親出了什麼事,忙從亭子裏跑出,結果他一出來,亭子就塌了。母親不是菩薩是什麼?

老人的京腔普通話講得入味,我聽得入神。

原來,老人是江西重型機床廠的一名家屬,名叫鈕惠敏,八十一歲,北京人。她先生喬治,畢業於浙江大學,是高級工程師,十二年前去世。老人生活自然簡樸,什麼事都樂於自己動手。她喜歡用破桶爛盆裝上泥種點菜,抑或揀些菜市場丟棄的菜葉,放電飯煲裏一煮,加點鹽和味精,不放油。衣服用擺在床前的老縫紉機自己做著穿。為了耐穿保暖,棉衣褲是從不下水的,換季時把麵套子拆下,洗好後重新縫上。她家的櫥櫃、竹竿、電飯煲等家什,似和她一樣年長,都用了幾十年。鄰居看她艱難,時不時送些菜給她,她也不虧待人家,將自己的花送人,偶爾烙了麵粉餅,便分贈給鄰舍的孩子們……昨天,就著自家種的七八個青辣椒吃了一天;今天,揀了一臉盆半爛的橘子和幾張有點蟲跡的菜葉。老人說:“那些橘子菜葉扔了多可惜啊!橘子剝了皮,放開水裏消毒後,一樣可以煮湯喝。菜葉抹上鹽醃一下,過幾天就酸脆可口。那些大家丟棄的菜根菜皮,有的比莖和葉還營養呢。”

這樣一個靠撫恤金過日子的清貧老太太,家裏卻一塵不染。陳舊的木門、木桌、木凳等,白淨得凸透出清晰的木質經絡。常吃的碗筷,用塑料薄膜包起,上麵另蓋了白紗布。地麵看不到灰,屋角也不落蛛網。穿的衣服清爽大方,式樣還不落伍。淡藍的連衣裙胸前繡了紫紅花,蝴蝶形布衣扣是自己緄的。玫瑰紅對襟開司米線衫,是自己織的。老人從衣櫥裏找出白球鞋運動服,驕傲地說:“這一套,還是五十多歲時跳迪斯科單位上發的。”做姑娘時,隔壁是蘇聯大使外交官,探戈、倫巴,她什麼舞都學會了跳。讓人驚訝的是,老人雖然頭發銀白,皮膚卻白皙潔亮,沒有多少皺紋壽斑,真的可說得上漂亮。你看她,五官端正,眼神清亮,汪著兩潭與她年齡極不相稱的水,渾身上下洋溢著天然嫻雅。

哲人說:“適度的清貧是幸福的。”它無須受到物質的羈絆,能把人生衡定在寧靜的坐標上。

老人站在生機盎然的花前,情不自禁道:“我每天爬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今天又開了幾朵花。月季天亮開花,太陽花要等太陽照在臉上,紫茉莉要挨到黃昏……”老人望著自己的花,流露出母親凝望嬌兒的歡喜。

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傳奇,何況這個八十多歲的老人。

老人出生在京城老胡同裏的一戶貧苦人家。父親是嗜酒如命的黃包車夫。母親是一庸常女子,因為一臉的麻子,雖生育了八個兒女,卻一生不得父親的疼愛。大姐,十三歲給人當了童養媳。二姐生下不久就送了人。三姐幾歲時被酗酒的父親不小心一巴掌打死。然後就是四個哥哥。惠敏最小,外號“老丫頭”。父親前前後後有三次想把她賣掉,都被大她二十多歲的大哥中途硬抱了回來。家裏窮得不行,沒衣服穿,沒被子蓋。冬天怕冷,老丫頭蜷睡在幾個哥哥的腳跟頭,把手伸進哥哥的褲管裏取暖。

“十二歲那年,一夥姑娘坐馬車去天橋玩,我也想跟著去,一位夥伴想把我拽上正在行走的馬車,一下沒攥住,我重重摔在地上,一條胳膊活生生地壓在車軲轆下,我母親、哥哥遠遠看見嚇壞了!哥哥趕緊跑來把我抱起,一看我的胳膊居然沒事!原來,我撞上了車軲轆上的凹處,剛好沒壓著。我命真大。”老人思路清晰,說起話來不緊不慢,一點也不會顛三倒四。

“我打小聰明。母親做針線活在當地是一絕,可母親卻不讓我學,說自己做了一輩子針線活,吃了一輩子苦,不想讓我跟著受苦。我趁母親不注意,偷偷學,做鞋、繡花我樣樣行。上了幾年正規的掃盲班,我就能當老師。我打小愛看書,《西遊記》《紅樓夢》《水滸傳》等,我最喜歡看的是《聊齋》,晚上點小油燈樂滋滋地看。看了那《畫皮》,總感覺屋裏身後能冷不丁躥出個吸血的鬼影子,唬得睡不著,可越害怕越忍不住想看。就是現在,我也愛戴上老花鏡看書……”

我在她屋裏環顧了一下,果然床頭疊放著三本書,放在上麵的是傑克·倫敦的小說《熱愛生命》。書是盜版的,質量很差。老人見我翻書,說:“我那桌櫃裏還有好多哩,你喜歡看就借去。有時我兒子回來了,也很愛看。”

我不禁對她敬佩起來。她慢慢挪著步子從桌櫃裏拿出《中國南方花卉》遞給我:“你看!我現在最愛看的是這本,彩圖,介紹又詳盡。我小時候就喜歡花花草草,所以現在愛養花。平常我做做針線活,感覺很不順心時,就上街買些便宜的書或布料子,既活動身子,又能哄自己開心。人老了,哄自己開心最重要。”

老人打開桌櫃,把珍藏的書一本一本捧給我看。裏麵居然有好幾本席慕蓉的詩集。

“在我的心裏,一直有一首歌。”當我念出封麵上的這句詩時,老人拿出一個紅皮本,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讀了席慕蓉,我也胡謅過幾句呢。你看看!”

我頗感訝異地打開她有些年頭的紅皮本,隻見上麵用娟秀的字體寫道:

滿天星

不知花要開多少年

才能變成星星讓你看見

我抬起頭

天邊的你笑著眨眨眼

我把你暖心的笑

一粒一粒地播種

我堅信隻要我用心澆灌

總有一天

你會像灼灼怒放的滿天星

玉立門前

照澈我的雙眼

亦如當年

“敏婆婆,真沒想到,你能寫出這麼好的詩!”

老人響嗬嗬地笑將起來,神態像自得的少女。她的笑極富感染力,我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

笑聲中,老人摸了摸脖子上的珍珠項鏈跟我說:“這項鏈,是我老頭子送給我的五十歲生日禮物,花了他半個月工資呢。我從小就愛美,小時候,喜歡把念念草結的珠子串成各種形態戴在脖子上手腕上。”

老人清了清嗓子:“我年輕時長得很漂亮,有資本家的少爺、當官人的公子哥向我求婚,我都沒答應。我先生當年大學畢業後分在北京第一機械廠工作,恰好和我哥哥同一個廠。是我哥哥嫂子覺得他人好,偷偷介紹的。”

說起幸福的往事,老人眼發亮,臉上綻開了燦爛的花朵。

她興奮地把自己的結婚證和年輕時的照片翻出來給我看。當年她的先生西裝革履、英俊瀟灑;她紮著兩根烏亮的大辮子,圓領套裙,時髦標致。兩人頭靠頭,甜美得就像一副鴛鴦枕。

“我哥哥為了給我介紹對象,把我帶到一個公園裏,自己就走開了。我嫂子故意‘虐待’我,不給我留飯,說,我不虐待你,你會嫁人嗎?我看喬治,南方人,個子矮小,走起路來一搖一擺地像隻鴨子,不喜歡。我嫂子勸我:這人老實,脾氣好,如果脾氣不好要樣樣依他,你又有精神病,過不了幾天,說不定他就會打你!”老人理了理床上的被單。

“我二十二歲那年,與十八個女孩子共同成立了一個地質部保育院。那保育院建在亂墳崗上,到處都有人骨頭。那是解放初期,不講封建迷信。而我的精神病,就是在地質部保育院得的。那時我睡上鋪。晚上起來小解,沒開燈,怕燈光刺醒室友。鋪下有一木凳,是承腳的,我下來時一下沒摸清,踩空了。結果,尾椎摔壞了,影響到大腦神經。有人說,這是亂墳崗的鬼魂在作祟。結婚後,為了照顧兒子,我離開了這家保育院,辭職跟隨丈夫來到這成了專職家屬。”

老人平淡地說著,過往的歲月在她頭頂盤旋一會,便悄然離去。

她順手拿起床上織了一半的毛線褲,織了幾針,又放下:“人老了,要有自尊心,包括在兒女麵前。我從不在兒子跟前嘮叨身體哪兒不舒服。再說,有許多病,不用吃藥,食療或按摩一下就好。我更不在兒子麵前哭窮。我從不跟他說,我撿菜吃。兒子回來了,我買魚買肉包餃子給他們吃……”

老人和我有滋有味地嘮叨這些事。上午十點多鐘才吃早飯,一吃就是兩大碗,胃口特好。下飯的菜唯有幾根榨菜絲,卻津津有味。到下午四點多吃第二餐時,多了一小瓶蝦米,她說是鄰居給的:“這蝦米可營養了,去買要二三十塊錢一斤哩。”

鄰居悄悄說:“敏婆婆從不吃人家的剩菜餘飯。”

孤寂的敏婆婆見我陪她聊了一整天,把每日必看的老電視劇《情深深雨蒙蒙》晾在一邊,傾心感激地掏出了心裏話。

“我老頭子一輩子對我可好了!我自二十二歲那年被摔後就患上了精神病。本來是不能結婚的,但喬治愛我,說我聰明漂亮,遠遠看見我就眉開眼笑,像娃娃望見了愛吃的糖,笑起來能融骨。”老人說到這,似乎眼前站著喬治。

“我近三十歲和他結婚,輸卵管堵塞,不能生育,這是很痛苦的事。這還不算什麼,關鍵是我不能過性生活,隻要過一次性生活,就亢奮得幾夜睡不著。剛開始結婚那會兒,老頭子還不了解我,被我吵得難受,一次把我的頭按在枕頭上,埋怨道,‘你這小腦袋瓜子怎麼就不會睡呀!’那次我的精神病患得最重。我想與其這樣討人嫌,拿草當韭菜,撿西瓜皮吃,沒有半點尊嚴地活著,還不如去死。於是我氣憤地把喬治的衣服撕成一條條的。去跳河,被一直跟著我的老頭子救起;去撞火車,被老頭子一把揪住。那時我發起病來,坐公交滿北京跑,我老頭子一趟趟地滿北京找,常常顧不上吃飯,淋得透濕。還好,我二哥有個學中醫的朋友,開了十多劑湯藥給我喝,治好了我的病。”

假如有這樣一種境界,心靈無須瞻前顧後,就能找到可以寄托、可以凝聚它全部力量的牢固的基礎。時間對它來說已不起作用,現在這一時刻可以永遠持續下去,既不顯示出它的綿延,又不留下任何更替的痕跡。處於這種境界的人是幸福的。

此時此刻,老人的神情裏就煥發出這種充實的幸福。

“我共發過三次精神病,都由我老頭子照顧。我老頭子樣樣依著我,過不了性生活,自己忍著。要知道一個健壯的男人,過不上正常的性生活,那是一種怎樣的煎熬啊!我欠他的太多太多。”說話間,老人下意識地鬆了鬆套在無名指上的戒指,“我二十歲來月經,四十來歲就停了,慢慢地生殖器就萎縮了。即便勉強過一次性生活,也很難受,老頭子卻不嫌棄我。我婆母也安慰我,‘反正我有很多孫子,你不生也不打緊。’那時,為了補貼家用,我上戶做裁縫。我老頭子每回都趕在上班前幫我挑縫紉機,下班了,又接我回來。三四年從未間斷過一次。戶主們見了都很羨慕地說,‘你老公真體貼!輕言細語的,看見你就笑成了彌勒佛。’我和老頭子唯一的愛好,就是兩人在一起一人拿一本書看。有了電視,兩人一起看電視。書看累了,電視看乏了,老頭子就欣賞我養的花。他喜歡紅色的花。老頭子對我真好!”

每個人都有一個支撐點。支撐敏婆婆孤而不伶地走下去的,便是那如花的愛情。人,是一座需要極力支撐的高塔。敏婆婆磐實的塔礅就是丈夫對她的愛。

一個不會生育又有精神病的女人,能一輩子把自己所愛的人攏在身邊,繼而愛她,是多麼不簡單、多麼聰慧的一個人啊!

當我帶著“她丈夫為什麼能對她這麼好”的疑問想問她時,敏婆婆卻自己爽朗說開了。

“我老頭子有八兄弟,他是老七。因我不會生育,就過繼了他四哥的一個兒子,我取名為喬仁。當年沒有什麼好吃的,我總把細糧省給老頭子吃。老頭子身體不好,打小就落下了慢性支氣管炎,一累就咳,老來發展成肺心病。我對兒子管教很嚴,可兒子一直不理解我,以至於對我怨恨在心——畢竟不是親生的呀!兒子是我們江重廠的第一個大學生,我感到非常驕傲。我老頭子去世後,遺願中要把骨灰遷回老家,我兒子開始說什麼也不願意,說這是我的主意,和我吵了幾次,最後迫不得已才答應。我想,再怎麼,我們也是一家人。

“體弱的婆母一直跟著我們生活。為了給婆母治病,1961年,我就欠下了800多元,之後,又獨自承擔了婆母的安葬費。所欠的債務,還了十多年才還清。

“而我的兒子自江重廠倒閉後,就去了廣州,為了逃避我這個老太婆。我沒辦法,找到法院,法院判給我一萬元贍養費。我把這一萬塊錢全給了孫子——為他兒子買了人壽保險。到我孫子五十多歲時,就有二十多萬。那時我孫子,再也不用像我一樣窘迫地生活,僅靠自己一個人就能好好地過日子。

“我現在唯一的心願就是住上新房子。以前我住的是江重廠的職工居民樓。去年開發商拆了說給我們重建。等新房子建成後,我就回老家,看看我的老頭子……”

孤寂是一束隱忍的火焰,當有期盼和愛做引子時,它潛藏的能量是巨大的。

我想問她,如果有一天老得一點都走不動了,怎麼辦?可望著鄰居老嫗坐在門前含飴弄孫的幸福模樣,再看看她,終於不忍心問出。

也許一切答案都在她養的花裏。養花不僅僅是她的一種生活方式,也是她的精神體操。在生將落幕的深井裏,她死死拽住了養花這根溫潤的草繩,竭力向上攀爬,並讓自己盡量從容些、愉悅些,那過往的苦難、幸福與愛,都蛻化成了她姹紫嫣紅的花下基肥。她的花,不僅香豔了一排平房,還香豔了像我一樣許許多多的賞花人。盡管殘酷的事實沒有任何詩意地橫在敏婆婆望得見的日子裏,可過於追究花兒凋零的淒楚又有什麼意義呢?

世界上,最堅強的人都是孤獨地隻靠自己站著的人。敏婆婆是堅強的,無論曾經受到怎樣的傷害,一直沒有喪失愛的能力,一直能主宰自己的心靈。人活一輩子,最高的藝術,就是生活的藝術,清醒地看待自己、淡然麵對生死的藝術。敏婆婆是個惜福愛物懂得生活的人,她每天所做的事,就是讓自己不管不顧、經風曆雨地像花兒一樣綻開吧。

當我走出她的平房迎向大街時,遠處,不知誰家的窗口傳來輕柔的二胡鋼琴協奏曲,淡淡的憂傷慢慢地爬過了曾有的浪漫,那是風居住過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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