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沿河路看到那隻白底黑紋的狗了。隻要看到它,三五步內一定能見到我的朋友蝶玉,聽到她甜膩膩地喚著:“歡歡,歡歡……”那叫歡歡的狗倏地躥到主人腳邊。蝶玉俯身捋著它的毛,爾後便開始和我忘情地誇歡歡,滔滔不絕。
不能生育的蝶玉完全把狗當孩子養著:“我每天都會給它刷牙,擦身。每餐都另做新鮮的飯菜給它吃。它半歲大來月經,一年兩次,我怕它坐在地上,引起經期感染,自縫了一條衛生帶幫它係上,一連半個多月,我每晚臨睡前用淡鹽水給它清洗。有一回它生病,我急得半夜抱它上醫院……”
多年前,我看過這樣一句話:“愛一個人要像愛寵物那樣去愛。”如果我們對待自己的家人能如此關懷體貼,何愁家庭不和睦溫馨呢?
小時候不聽話,奶奶總會如此嚇唬我:“賣你去誘海參!”說的是,早先有的人家困窘,孩子養不活,忍痛賣掉。買主把買來的孩童養胖後,縛了,放到海裏當誘餌。不多久,孩童身上便附吸著許多噬血的海參……
因而愛一個人要像愛寵物那樣去愛,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它需要你有一定的能力。而愛本身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當夜燈在河麵舞蹈,變幻著搖曳多姿的彩裙時,蝶玉遛著狗和我說:“有那麼幾年,瑤平是我的主宰,我是他的開心果。一聽到他按門鈴,我就像現在的歡歡似的,伸手仰臉地迎過去,圍著他撒歡。直到有一天,我發現他和別的女人相好。多少個夜晚,我望著天花板輾轉到天亮,日日夜夜都頭痛。以致愁壞了一個腎,不得不做了摘除手術。腎,多像我十幾年來所堅守的信仰。那段日子,盡管他討好地燉好雞,我仍咽不下。不知怎的,一離婚,”蝶玉說到這,眼睛一亮,望著我笑,“唉,同樣的東西,吃到嘴裏真香,真好吃!”
蝶玉燦爛著笑臉,皮膚圓潤光潔,頗有點時光倒流的青春風韻:“我現在的老公對我是真心地疼,在他身邊,我的心安安穩穩的,娘邊女一樣,家務想做就做一點。不像我的朋友玲玲,離異後,當情婦,像件物品被男人包來推去。人未老珠已黃,心無所依。大冬天,好端端地散著步,袖子捋起,撩起羽絨服,大庭廣眾之下露出前胸,笑嘻嘻地對人說,‘讓陽光曬曬補補鈣!’”
受寵的人是幸福的,幸福像水裏升起的朝陽,掖不住迷醉的光暈。
有這麼一位老領導,雖六十多歲,但臉色白晳,氣質優雅,兩隻眼睛山雀一樣溜亮,腦後紮著一條少有的烏蛇般擺動的麻花辮子,顯得年輕、精神。
她養過兩隻鸚鵡。那鸚鵡很惹人愛,竟把別家的鸚鵡喚引了來。兩隻成三隻,三隻變四隻。她喜出望外,又買了一個鳥籠。沒想到過了兩天,全飛了。原來,鸚鵡很玲瓏,用嘴叼起門閂打開了籠子。
之後,她又養過一隻烏龜。養了四五年,由雞蛋般小長成碗碟大。慢悠悠、萬事不急的樣子,讓人喜不自禁。每次聽到主人開鎖的聲音,它就會盤著笨憨的身子,“叭叭”地趕來迎接。一次她去外省開會,匆忙中忘了在盆裏盛上水。大熱的天,半個月後回家。烏龜趴在衛生間的便缸裏,頭長長伸向窄小的缸口,生生渴死了!這次失誤,讓她傷心念叨了好一陣子。
說起自己的寵物,那心靈秘密的花蕾,老領導頭頭是道:“你們知道嗎?動物也有同性戀。我養過兩隻鴿子,日久生情,常常你親親我的嘴,我吻吻你的嘴,互相啄理羽毛。開始,我以為它們是一對公母。豈料有一天,兩隻鴿子同一天生起蛋來。我不忍心,特意去買了兩隻公的來。想不到,那一對情人對這兩隻公鴿不理不睬,卿卿我我如故。這兩隻公鴿也蠻有本事,見它們不搭理,就把別家的母鴿引到自家籠裏來,趕都趕不走。聽人說,鴿子助旺不扶衰。那幾年,我家的日子過得特別順……”
看樣子,養寵物猶如讀書,能讓人產生對生命的認同感,變得智慧、寬容。再說,茫茫人海,除了血脈親情,已難覓恒定、溫暖的情感,冷漠無常、信譽缺失像流行病毒,讓人防範不及。某些珍貴的品性被欲望吞噬後,人,在某種意義上已遜於動物。要活得像動物一樣簡單,植物一樣自然,已成為當今人類的共同理想。
前幾天,讀到這樣一則真實的故事:九江市林業汽車修理廠,有個名叫傅文啟的門衛,收養了一條狼狗,他將狼狗喂養得彪悍壯碩,威風凜凜,故取名“賽虎”。賽虎挑起了半個門衛的擔子,至此,廠裏經常發生的偷盜事件銷聲匿跡。2003年11月,傅文啟的同事在市場買了一隻死土狗,廚師剝皮後,燉了準備給三十多個職工嘗鮮。燉到半熟,廚師挑了幾塊肉想犒勞一下賽虎和它的幾個孩子。孰料,賽虎自己不吃,還把撲上去爭搶的幾個孩子執意轟開。麵對愈來愈噴香誘人的狗肉,職工們拿好碗筷紛紛圍到鍋前,賽虎使出渾身解數,多次衝大家吼叫、長嚎、拉扯……欲“告之”有毒,但勸阻未果。正下箸的緊急關頭,賽虎毅然決然吞下扔在地上的那幾塊肉,用死警示,救了三十多人的生命!它死後半年,憂傷過度的傅文啟也追隨而去,年僅58歲,並按他的遺願,葬在賽虎墓旁。
寵物與人相依的摯誠竟到如此地步!世間萬物,哪怕頑石劣土,隻要給予愛,無不讓人感受到自然造化的神奇與物性的尊嚴。怨不得,春秋時期的鬥雞、唐宋清時的鬥蟋蟀,遍及全國風行一時,且為了一己的娛樂,乃至傾家、殃民的地步!而今,所寵之物五花八門,養者的心態也各不相同,但大多是為了消磨時間,寄養心情,且有愈養愈熱的趨勢,有錢花不了的,還煞有介事地把寵物精子冷凍保存起來,創建了寵物精子銀行。人是宇宙的精靈、萬物的靈長,如此寵物,何不多關心身邊需要關愛的人。
大千世界,寵物救主的事數不勝數,可也有為了寵物不惜舍棄一切的。芥川龍之介的小說《阿富的貞操》講了這樣一個故事:戰亂時期,一個女主人逃亡中忘了帶上自己心愛的花貓。她年輕貌美的女用人——阿富自告奮勇,雨中冒著生命危險回家尋找。家中躲著一個帶槍的叫花子,貪戀阿富的美色,威嚇她,如若不交出貞操,就殺掉花貓。阿富竟然答應用寶貴的貞操換取花貓的性命,隻因如不這樣,“心裏過意不去”。叫花子起了憐憫之心,沒有淩辱她。在這個故事中,阿富似乎也成了主人圈養的寵物,懂得知恩圖報。小說結尾,當上將軍的叫花子與被丈夫深愛著的阿富,一個坐在馬車上,一個站在路旁,近距離欣慰互望的細節,是那樣靜謐地打動了我。這讓我想到癡愛與忠誠的代價,想到世間萬物的牽連,想到人性本善的力量,想到時間的魔幻戲法……
生活是一張潦草的米漿圖,隻有在某種特定之物的點染下,才顯現該有的清晰。我難以忘懷的是小時候家裏的那頭黃牛。牛雖然有些笨拙,但耳聰心明,人講的話都能聽明白,實在是被人穿了牛鼻頭梗,奈何人不得。關於牛鼻頭梗,母親有一句謎:“一小截木頭擺在涼亭。”這截類似棒棒糖的木頭,穿過牛鼻後,係上麻繩,牛就隻得乖乖地被人牽著走了。因為那根在我們人眼看來隻有手指頭大的繩子,在牛眼裏足有柱頭粗!以至於,哪怕是一根它可以隨意嚼吃的稻草繩,牛也把它看得那麼神聖而順從。父親說,牛比一些人還懂得犁路,犁田時知道一圈圈均勻地繞著走。人疲了,需放泡尿或抽支煙,隻要呼一句“喔——”,牛就會停在水田中央,悠然地甩著尾巴歇一晌。
牛是這樣善解人意!慈善的父親,對於家中的主勞力——牛格外珍愛。特別對那頭伶俐溫馴,不像水牛嗜滾泥漿,愛幹淨的黃牛。父親會想方設法讓它吃飽睡好。冬天沒有可吃的青草,父親要麼拿細糠拌仔穀(半癟穀)用溫水調好,要麼把蘿卜紅薯切成絲拌上穀子撒上鹽,煮爛了喂它。母親總愛嘮叨,我家的牛吃得比豬還好!欄裏常換幹爽的稻草,不像別家的牛,霜凍天,住四麵敞風的草篷,睡爛泥漿。所以這頭黃牛被父親調養得膘肥體壯,走起路來像匹馬似的,“嘚嘚嘚”格外輕快。它出奇地聰穎,隻要父親拿出牛鞅,牛就知道要去幹活了,會自動跪下前兩腿,低頭順角讓父親輕易地套上。犁田耙地時,父親從不用像村人那樣拿竹枝抽打,隻需輕輕地吆喝,牛就會把要犁的田翻得又平又細。此時綰著褲腳跟在牛後頭扶犁的父親,其驕傲自得的神情,儼然騎在馬背上馳騁疆場的將軍!累了休息時,父親會把牛帶到有水有蔭的地方,爾後抽出別在腰間的長竹煙鬥,邊美美地吸煙,邊靜看著啃著青草的牛,那親切勁宛若與好友默契相坐。農閑時節,去山上放牛,我們隻需清早把它放上山,無論多遠,這頭黃牛從不用我們像村人那樣翻山越嶺地找上幾個小時,傍晚了,會認得路自己回家,不必擔心它會去偷吃別人的菜和莊稼。
這頭黃牛和我們朝夕相處了十一二年。它老得實在走不動了。母親和父親商量:把它賣掉換一頭牛犢子。一向馴良如牛的父親堅決不肯。
父親無法釋懷一頭牛被活生生宰殺時的慘烈:臘月年邊,吃過早飯後,太陽寒顫顫地晃動著。村人在廟背一棵老樟樹下,墊了厚厚的一層稻稈,備好了幾根粗麻繩。有人從牛欄裏牽出老牛。那老牛蹣跚著步子,被牽到廟背時,似乎已看出了自己的命運。拿眼睛可憐兮兮乞求地看著大家,大滴大滴的淚,“唰唰”地淌下。父親望著一向任勞任怨、溫良哀鳴的牛,不由得心裏一顫,眼睛也模糊起來。隻見一人用一塊黑布蒙上了牛眼睛,然後,另幾個人用粗繩套好了牛的四隻腳。接著,屠夫高高掄起大鐵錘,朝牛腦門上狠狠地一砸。立即,綁著牛腳的四根繩齊聲用力向一邊拉,牛應聲重重而倒!早已候著的兩根碗口粗的木杆死死地扼住了牛身牛脖。此時牛還喘著氣。屠夫可不管這些,迅速用尖刀捅進了牛脖子。血,噴湧而出……
母親說,黃牛老死的那天,牛和父親對望著,眼中都淌下了濁淚。黃牛在父親知己般溫柔的淚眼中,先向父親跪下前蹄,爾後才慢慢倒下,無限留戀地閉上了大大的眼睛。那段日子,每天必抽煙的父親,難過得很長時間沒有抽煙,且一直保存著那截黃牛鼻頭梗。
對於貓和狗之類的動物,原先清貧勤勞的村人,根本就沒有多餘的閑情去照管,也沒有剩餘的食物去喂養,更談不上寵了。養豬,純粹是為了過年零存整取;養雞,是舍不得掉下的幾個飯粒;養狗,無外乎是為了清掃小孩子的隨地排泄物,當然,訓練後用來上山趕取獵物的“發山”狗除外。
相對於這些豢養的動物,我喜愛的還是花。花不會像我家看門護院的黑花狗那樣,在我砍柴時來山腳下迎接,拔豬草時不離左右地相伴,但它是那樣安靜地撩動人心。
我和母親最愛的,是老屋前後那些散發幽香、不用耗神管理的“野”花了。隻要隨手撒一把籽,就會在牆角石縫露出粉紅笑臉的胭脂花,我常用它搓揉了搽指甲;側門水井旁野生的紫薇,我們叫它癩痢花,最會招惹蜂蟲“嗡嗡”地吵鬧不休;牛欄邊廢磚瓦堆裏,不經意間開出的大朵大朵藍紫色繡球花,我跟母親慪氣時把它扯碎了泄悶……年少的我懵懂張揚,就像拋擲貴如春雨的光陰,青澀、殘忍,直到母親從外地討來一株月季。這月季大如芙蓉,形似玫瑰,美豔恣肆,俗稱“花中皇後”。因為扡插時,母親在坑裏埋了半拖箕雞糞,這年五月,月季長得足有一人多高,一下子綻出十八朵,全是含苞待放的俏模樣,風姿婀娜。我看書累了,瞧它們一眼,立即神清氣爽。一天黃昏,一個鄰裏大嬸到我家串門,臨走時看花漂亮,胡亂掐去一朵。誰料想,過兩天,另十七朵花相約凋零。母親說,這花是氣死的,它和人一樣會怒會笑能感知。隨後,母親和我聊起了她童年時的一件事。
在浙江老家四合院門前,多年來長著一株蜀葵花,又叫一丈紅。莖高兩三米,修長挺立,直射藍天。總狀花序單生於葉腋,由下而上,次第開放。碩大的花瓣,白瓣紅芯,紅中噙白,錦繡奪目,且花期很長。外婆稱它“門神花”。一年,門神花發了三根莖。三串花像三位靚麗的少女,冰清嬌豔。這年初秋,家裏闖進幾個賊匪,搶奪了財物後,看到門前花,不解恨地舉刀一通亂砍,眨眼間,枝殘葉落,香消玉殞。蜀葵花,分株、分根、扡插、播種都能活,栽種後,來年春天會自發生長開花。奇的是,這株接連開了十來年的門神花,被刺砍後,沒過幾天便連根枯死。
“縱教雨黑天陰夜,不是南枝不放花!”花是有骨氣、有靈魂的。每每回到老屋,看到自長自豔的胭脂花時,我都會想起外婆家那株卓傲高潔的門神花。
“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世間萬物與人如伴侶和諧相長,並蒂開花,一榮皆榮,一毀俱毀。我們在人生漫長的旅途中,一路上都會不斷地遺忘與丟棄,但直到最後都不能遺忘動物般的真誠,丟棄植物般犯傻的能力。它們能防止我們靈魂的枯竭,保持溫潤向上的春氣。
而天地間,我們所寵所愛的生靈,裹挾著神迷氣韻的生命,是流浪身軀之外,或靜若花草或動如脫兔的一個個我們,偶爾被傷害,更多的是感動,那穿越自身濺起的細小波浪,像內心擎起的火把,驅逐著光陰囤積的黑暗與無奈,把腳下的日月照得錚亮。
又到河水變瘦萬物蔥蘢的夏季。一輪皎月像印在剛漿染過的藍布上,天淨藍得沒有一點雜質。晚飯後散步,我又在河邊遇上了蝶玉和她的歡歡。我和蝶玉禁不住誘惑,像孩子們那樣,下河接受清涼之水的柔撫。歡歡趴在岸邊青草裏,望著我們,抑或聆聽著歡騰的蟲鳴。一切都那麼美好得令人陶醉。蝶玉像打水漂撿起石子般,忽然低聲斂容,看著我認真地說:“我們女人哪,其實男人也一樣,要多愛些自己。愛自己,是終身浪漫的資本。”
我生君亦生,君隔我寸心,我離君咫尺。親愛的,沿著古老的印跡,穿過那片迷茫的樹林,你就能找到我。
於是,天地清明,歡樂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