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小芹,喜好在人少的地方散步。人少的地方適宜思考,適宜傾訴,適宜呐喊與流淚,適宜把過往的軌道揉成一粒口香糖,橫過來豎過去地遍遍咀嚼,適宜把豐盈大地的小部分果實順手牽羊,適宜把大好的青山綠水、田疇阡陌,當成衣袖的花、腳底的風……於是乎,我們便早晚選擇了沿著閑置的鐵路漫步。
鐵軌的枕木之間有固定的距離——550毫米,剛開始時,我怎麼也不習慣跨越,生怕一不小心腳會踩空,渦陷下去,低頭死死地盯著。時間一長,便自如了。生活中,我們大多數人隻能做道砟,在平淡無奇的相似中耗盡一生,可誰都在骨子裏覺得自己是做那枕木的,且獨一無二。
再偏僻的城郊,隻要有可取的美景,總能吸引一些人。一來二往,也邂逅相熟了幾位。這些人的日子,大多像這段閑置的鐵軌,日複一日地重複延伸,唯有那麼幾個特殊的日子,橫亙著。運氣好時能碰上穿黃色製服的護路工,背著鋼叉撬棍,拿著錘子這錘錘那敲敲,修複修複,再固定固定,也便馬虎了事。再說,過日子何必那麼認真呢?不就是天光做事天黑睡覺。我們遇到人也偶爾打打招呼,如若機緣相合,相伴著走上一段。彼此流於表麵,保持距離,是為了更體麵地生活。
一
謝打師,是鐵路上散步最早的一個,八十五六歲了,背直腿穩,雪白的頭發下是一張端正嚴肅的臉,跟他穿的正統白襯衫或靛藍中山裝很是相配。天上剛霞光鍍彩,他便走出村裏為數不多的幾棟土木屋,開始一天中最重要的活動——散步。他喜孤單一人,遇上也很少與人搭訕,與他擅長侍弄、賴以維持生活的十四五箱蜜蜂,迥然不同。人,都是喜歡群居的,他選擇如此,按他自己的話說:“少說話少接觸,就少矛盾少煩惱。”他信奉,他人是自己的地獄。謝打師有一個女兒嫁在本村,本指望方便照料,但生活是旋轉的木馬,整得人巴不得多出幾隻手來料理,哪有空閑來照顧他?沒有女人的家,亂得像大雜燴。四間房的木壁屋裏,最打眼的是神龕上鍍銅的毛主席塑像,老衣櫥油漆畫上方一排的“再世華佗”之類的錦旗,以及廳堂一把為切草藥帶鍘刀的長條木凳。因擅長接骨,他被人尊稱為“打師”。如果隻是脫臼,他眼明手快“啪啦”幾下便能接上,分文不取;如果經拍片,有斷裂之象,要敷草藥的,他也隻收150元。藥裏非用蜂蜜調配不可,這也是當年他學養蜂之故。
一個人一輩子留不下幾件事,而苦痛永遠青翠欲滴。讓謝打師記憶猶新的有兩件:七歲時父親過世,母親改嫁,把他遠放到一戶地主家放牛,之所以放遠,就是怕他逃回家,一年中唯有過年,才能見母親一麵。十六歲那年,因趕開兩隻鬥牛,被一頭強牛的角把腸子都挑出來了,血流不止。村裏有個冬婆婆看他可憐,立馬拾起一堆牛糞,用布濾出臟水,敷在傷口上。他連發三日高燒,第五天,肚裏才感覺一點餓,是冬婆婆用牛糞(百草霜)救了他。從此,冬婆婆就是他的親人與恩師。她教他用白蜘蛛膜治刀傷,用楓樹油治淋巴結,用丁茄搗爛外敷治損傷,用純蜂蜜包紮傷口減少傷痛利於愈合等民間方子。
有幾樣藥,謝打師是不外傳的。一是敷上一分鐘,牙痛立馬止歇,且不再發的偏方——花椒浸酒。二是苦瓜水。這種苦瓜水,並不是用苦瓜榨汁那麼簡單。它需一根在地裏茂長的成年苦瓜,選一強壯粗莖,當中剪斷,把莖條口伸至一備置的甕中,甕口用塑料布紮嚴,防塵蟲雨水侵入,爾後,大暑天,每天清晨往苦瓜蔸下澆水,讓其水通過苦瓜根莖吸引,再輸送滴入甕中,一月有餘,方能滲出一碗。這碗苦瓜水,一下肚,心口痛不到半個小時就止。
另一樣,就是天門冬,特別是那種樹一樣高的老天門冬,下麵的根莖有近腰深,加上金櫻子,和其他草藥相配。他用天門冬配方,治愈過北京上海等地的大醫院都治不好的男性陽痿不育症。這也是他引以為傲的事以及感念冬婆婆的方式。
因為人長得周正又懂些醫術,二十歲那年,便有個十九歲的姑娘相中了他。妻子是個溫柔賢惠的美人,謝打師很是疼惜。妻子也一口氣幫他生了五朵金花,可惜怎麼也生不出一個兒子,乃至憂鬱成疾。病是簇擁的毒蜂,一旦盯上便死咬不放。謝打師使出渾身解數,花光積蓄,幫她治療了十八年。最後三年,他抱上扶下細心料理,妻子還是在四十九歲那年,帶著沒幫他生兒子的心病離世。“原先一進家門就能看到她,如今到哪兒去找?”一個大男人在妻子棺柩前,涕淚橫流。經過日常考驗的感情,曆久彌新。至此,謝打師封鎖了情感大門。有個三十來歲的外鄉寡婦,在謝打師治愈她的病後,主動黏上他,來他家洗衣做飯,被他狠心趕了出去。愛自己的人,猶如吸食過的鴉片,是很難抗拒的。而他常掛嘴邊的就一句話:人命天定。有緣的,吃水也甜;無緣的,割肉不香。對五個女兒,他也看得開:世上隻見手摸腳,沒見腳摸手,反孝的有幾個?最後依靠的隻有自己。所以,他以鍛煉身體為第一要務,每天堅持吃一個土雞蛋兩勺蜂蜜養生。
土裏刨錢不容易。謝打師,為了養家糊口,為了給愛妻看病,做過許多營生:販過牛,開過油榨坊,殺過豬,養過豬嬤,當過燒窯工……
他生動地說,他聽過屋裏的蟒蛇,酣睡時發出人一般的“嗬嗬”聲。見識過“扇頸風”蛇,與人比高咬人喉嚨,你唯有往左右打,才能打中它。豬嬤的奶頭很多,排在最後的那兩個奶頭是合並在一起的,乳汁少;豬崽吃奶也講究個先後順序,先生的吃頭奶,二生的吃二奶,依次而分,且不變換;選牛要選眼睛鼓、頸脖子粗、屁股圓、肩骨寬、背平整的,牛前腳要似箭、後腳要如弓,走路時,後腳踩的印子最好超過前腳印,這樣的牛,犁田走得快……
那天,他許是治好了病人又收獲了錦旗,多喝了幾口酒,晚飯後散步,非常難得地與幾個人聊起了趣聞。我正聽得起勁,想去他家詳細了解古風俗——請“勺把姑娘”問年景的事。村裏人,過門就是客。沒想到,他凳子都不叫坐,對著我一個勁地搖頭擺手:“孤男寡女的,在一起不好!村人會說閑話。”一個快入土的老人,麵對比他女兒還小的女人,竟如此注重男女名節!訕笑之餘,不禁佩服起他幾十年來的潔身自好與鶼鰈情深。對自己都懷有敬畏之心的人,是高貴的。
悻悻離開,腦海裏,總浮現出一個場景:夕陽下,謝打師擔著兩大木箱蜂,搖顫顫地行走在堅硬的鐵軌上,身後無盡的歲月,漸漸湮沒在四周包襲的黑暗中。
二
緊跟著朝陽出門的是黑子。他是鐵路漫步群中,準點散步的第二人。夏秋五點半,春冬六點左右,他就像鐘擺,很規律地運動著。他是這十多個人中,職位最高的,五十二歲,當正科級幹部超過了十五年,第一批按文件規定提升為副縣的人。為此,他整天笑盈盈的,月牙眼裏蕩漾著知足的笑意,是從五臟六腑洋溢出來的,加上白皙無髭的臉(真不知,他為何會得“黑子”的綽號),中等俊逸的身材,渾身上下散發出簡單的魅力。尤其是那綻開無塵的笑,更是讓婦女們暗戀的撒手鐧,最主要的是沒有一點官架子。他有私家車,如有人急需用車,他總是笑吟吟地答應:“反正又沒什麼事。”他不僅不收油錢,所到之處,有時還有朋友接待。他外出從不帶妻子。不過,他與妻子一輩子也沒吵過架相過罵。出門在外,從沒見他們彼此通過電話,他也夜裏不超過十點就回家。
身在官場,又熱情帥氣,無緋聞,更沒有不三不四的貪心事。十來個人一致推薦他當鐵路漫步微信群的群主,隻要有他的地方,一汪湖水才濺起歡波笑浪。一脫離單位和家,他儼然就是個放得開的人。他自嘲道:“我做事講究短平快,長著一雙貓腳,一有空閑就往外跑,其實,我就是個痞子,社會上的事,闖得過去就闖,闖不過去就痞。”
他不愛吃水果,喜喝點小酒,酒桌上他談笑風生,是活躍的核心。他剛提拔為副科,到鄉鎮工商所任所長時,曾因正常收取八元錢攤位費,與一個提刀的屠夫狠狠地幹過一仗。那是個釘子戶,他幾次好言去收取,屠夫含糊其詞,他耐著性子再問,屠夫竟不耐煩地用殺豬刀往案板上一摜!他火冒三丈,拿起旁邊的秤杆,用那裹銅的一端,就往他頭上重重一擊,屠夫當場爆血,以致一生都留有傷疤。他活靈活現地講述時,桌上的程局長卷下一口菜,插評了一句:“財政的爹,銀行的娘,工商稅務兩條狼!”他依舊笑嘻嘻地沉浸其中。程局長見他不理,挪臀從凳子上站起,繼續揶揄,“黑子心黑,我是嘴黑。”酒桌上的人聽了皆嘻哈而笑,他仍不理睬,接著興致嘮:“後來我上門賠罪,請早飯酒。我約了兩個跟他要好的屠夫,殺雞宰鴨,親自下廚,炒五花肉,家鄉豆腐,一上來就自己先幹一碗白酒,連悶了兩碗半剛出不久的純白酒,那三人一直癱醉到下午,我也睡到近十二點,但自那以後,工作就順風順水,好管理了。”
黑子愛吹牛,講情義,逢年過節,經不起他人的慫恿,常在微信群裏接二連三地發紅包,搶得大家哈哈直樂。有好吃好喝,總忘不了請師友們出來一聚。他常拿自己浸的白酒招待,有桑葚酒、野靈芝酒、楊梅酒、人參田七酒等。他揚著臉誇耀:前不久,與人一起喝了父親留下來的近四十年的白酒,那酒瓶蓋都快融化了,酒已帶點黃色,那個醇香,真是比茅台好多了!
笑談起酒來,黑子津津樂道,無髭根的下巴,越發顯得明淨。對朋友,他一口一個兄弟;待老師,則是天地君親師,請客時,必親自用小車接送,言語間流露出無比的尊重。
黑子還是個百事通。平常他會邊散步,邊炫耀性地教我們指認鐵路兩邊的草藥,說魚腥草、車前草、益母草、野蕎麥花泡水喝的不同功放。高興起來,他甚至會笑咧咧地全身撲到程局長身上親熱,比手勁,或是扭成一團,小年輕似的。他體力好,手臂上、腹肌上凸顯腱子肉,走起路來飄飄的,像帶著一個小風火輪,散步時,我們總要小跑著才能跟上。據他自己說,他一輩子沒打過針吃過藥,別人會暈血他會暈藥,無論什麼藥隻要一落肚,就會嘔吐出來。
他見我饒有興趣地聽他說得入神,便調笑:“你還是個文藝女青年,單純,接觸社會少。”
我順著他的話杆子:“有人評我,文壇才女,生活棄兒。”
他戲謔地笑著點頭,步子隨即停了下來,直勾勾地盯了我一兩秒,打趣道:“以後,你每天給我一塊錢,我教你三句話。”
小芹在旁笑欣欣地打岔:“萬一被你情人看到了可不好。”
走出一身汗的黑子,脫下外衣拎在手上,白皙無髭的臉笑得更開了:“我情人那麼多,不知你講的哪一個?”
嘰咯嘰咯嘰咯嘰!幾隻烏鶇鳥,歡叫著從眼前飛過,太陽已刺射我們的臉,天轉熱了!我們也邁過鐵軌,放緩腳步,頂著豔紅的朝陽回家。
三
“程局長,您今天親自來散步啦!”我們見到程局長,總會笑著把“親自”拖長。與黑子有規律的生活大不相同的是他的鄰居——程傑,我們都一律喊他程局長。程局長其實隻是個副局長,他是鐵路漫步群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人。好酒,所以與黑子有共同的話題。他知道小城哪家有自浸的野人參酒,哪家小店的牛肉炒得嫩勁有味,當然更知道哪家的姑娘漂亮。不過,他並不亂來。盡管他老婆委實難看,臉如南瓜,皮膚黧黑似鐵,矮胖又像冬瓜。他原來有兩情婦,一個居然比他大三歲,一直跟了他二三十年,他也沒想過要拋棄,那情婦要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買米灌氣換燈泡,開車去哪裏旅遊,不過,他從不在她身上花錢,反倒是情婦給他買衣送鞋。而另一個情婦,比他小十二三歲,那個放嬌,真沒法說!小芹頗為羨慕地道:“程局長給她買衣送包,化妝品都是進口的,那女人有一張狐狸臉,笑起來,一雙精心修理過的彎月眉,能把男人勾到天上去!”
在大家眼裏,程局長還算是個講義氣的人,誰要他辦個什麼事,隻要他能辦到的不會推卻。醜妻雖隻幫他生了個女兒,再糟糠也沒下堂,念著嶽父當年在仕途上的助力。盡管他長得一表人才,聲音亮而綿,附在耳邊輕喊一聲你的小名,能軟到人骨髓裏,就是一雙猩紅的酒眼,讓人左右看不慣。關鍵是他有勸酒強迫症,隻要他在飯桌上,非要耍賴扯皮,想方設法讓所有的人灌下一杯酒,盡管有的女士把他強倒在杯中的酒當麵倒掉,他仍樂此不疲,仿佛倒上了酒,便是勝利。他會說:“一點點,你看不起我不是?”“你再不裝,別怪我倒到你身上”……他好倒酒,不過,自己喝起酒來也不含糊。他曾因嗜酒,胃割了一半,醫生警告他不能再喝,他規矩地戒了三四個月,如今照舊,一杯又一杯地幹。
程局長,快退居二線了,卻出了一檔事:因十多年前分管移民事宜,與人合夥造假戶口騙取國家移民資金,被撤職查辦,連工作都丟了,正在緩刑處理。他躲著不出門,原先在微信群裏活蹦亂跳的他,深潛水了!一次,黑子強拉他出來散步。
“程局長,您今天親自來散步啦!”我們依舊友好地與他打招呼。他倒是與黑子邊走邊吐露了心聲:“誰都知道善良的力量,但善良的時效太漫長了!一個人過於軟弱,就像黴豆腐,誰都想蘸一下,如若不奮起強大起來,會被瞧不起。”
閻王殿裏緊趕著出生為人,最為要緊的,就是別忘了吞下活得美好的智慧果。
“那你近來想得最多的是什麼?”我在旁忍不住問了一句。
“回歸自我!活自己的最好。”
世間有兩樣東西不能直視,一是太陽,二是人心。我們又何必去探秘程局長的內心呢?據黑子說,他已在福州承包了一個餐館,有兩三千雇員的一個上市公司內的餐館。一家老小都幫著他,他每天跑腿進菜,醜妻忙上奔下,自始至終,都沒用一句話責怪過他。
不過,程局長這次徹底戒了酒,臉色似乎也紅潤了不少。三十多歲的狐狸臉已離他而去,五十多歲的老情人也不過是打打電話發發微信而已。
四
鐵路兩鋼軌之間僅1.43米的空間內,並排手挽手貼在一起走的是小芹和美春。和小芹纖瘦矮小不同的是,美春有高挑姣麗的身材,一身紅底藍花旗袍,襯得她胸是胸來臀是臀,一臉的嫵媚無辜散射四周,三十好幾了,還勾男人眼吊男人魂。用小芹的話說:她走到哪,哪裏就會有安全隱患。連年老自律的謝打師,都忍不住會往她身上多瞅兩眼,黑子有事無事地找機會靠近她,那月牙眼笑得更彎了,而程局長見了更是兩眼發直,有幾次還通過小芹私下裏約過她。
苦難是黏合劑。她與小芹,兩人皆因婚姻的不順,聊到了一處,時常在一起一待就是一整天,一起美容一起逛街一起走寺廟一起請神問卜一起哭笑著相互慰藉。小芹有好吃的必留美春一份,美春有好吃的必留小芹一口,兩人除了不共夫不搞同性戀,共友共資源!是難得的好閨密。
小芹,是個熱情、善解人意的女人,似乎看到熟悉的石頭都有三句問候話。原先她整日不出門,丈夫卻整日不落屋,女人大多夢想著把愛人縛係在腰帶上,在屋簷下浪漫地生活。於是,多年來她隻得與一條狼狗相依為命。孤獨是危險的。被老公打斷肋骨,小芹也隻一個人悶在家中蒙著被子哭,從一百多斤瘦至如今的七十幾斤,故越發顯得鼻高眼大。
世上開心相類似,憂愁相百態。家庭,永遠是性惡猖狂的絢麗舞台。小芹最難以放下的是,生兒子時,夫家無一人露麵,她在醫院餓了兩三天,月子裏虛弱消瘦的身體,就再也沒有複原過。如今,革命成果大致體現在丈夫工資的悉數上交,而家庭內所有的矛盾都跟錢有著直接或間接的關係。前年,老公又因欲奪回財政權之事惡揍了她一頓,是美春收留了她,她才鼓起勇氣憤而撥打110,並起訴離婚,直鬧到丈夫在法院寫妥保證書。從此,小芹揭開了人性活躍的一麵,放下老師的身架,主動與他人接近,包括鐵路兩邊許多的菜民、住戶,都成了她的朋友。對美春,她更是知恩圖報,有次美春急需用錢,小芹二話沒說,從銀行立馬取出存定期的錢,一下便給了她十多萬。
說起美春,她的人生幾乎是一部言情小說。美春年輕時,追求者可排五六裏路,可她偏偏相中了一個窮帥哥,打倒貼幫其置買了婚房。剛下海經商時,夫妻倆共一碗麵一碗粉地過日子,如今老公辦廠,一年掙個上千萬。錢多,卻失去了安眠枕。男人皆有偷腥的貓性,一朵白玫瑰看久了,都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
自己碗裏的飯被人摟了,誰會甘心?美春一門心思全在老公身上。她控製不住地會不時地打電話,老公第一個電話不接,第二個電話靜音,第三個電話就是關機。捏得太緊的東西容易變質。美春去公司鬧,老公當著員工的麵啐她:“看到你這個樣子,就會吐!”於是她割腕自殺,結果又被老公救了回來。兩個經剖腹產生的兒子,大了也怪母親神經多事。連她自己的親弟弟,都與姐夫合起夥來騙她。她問他在哪,他說在喝茶,她追到茶樓,哪有人。又按電話,說是在泡腳,她打的到按摩處,不見人影。她心碎了,以至於一天,上街買了一大堆黃紙錢,在闊氣的家宅內四處燒,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直到,無意中在登山群裏結識了小芹,兩人惺惺相惜,遊走於戶外,她才開朗不少。
可老公又開始管束起她來,打她電話,第一個電話不接,第二個電話還不接,回家必挨一頓臭打。日子就這樣,互相折磨著過了一天又一天。
苦汁中是否伴有無法言說的甜蜜,才讓人願意一直喝下去?或者說,賤是慣性前行的路標。
在小芹與美春麻雀般密密戚戚的契聊中,我常一言不發地尾隨其後,與她們感同身受。她倆每日在微信群裏互道“早上好”“晚安”,踴躍推陳花樣翻新的表情包,我帶著些許醋意,一律以“微笑”附和。
五
六十多歲的葉帥,是鐵路散步的忠實擁躉者。從變壓器廠退休後,每天雷打不動地走路做操,不過,她起得比較晚,有好幾次,太陽都鋪曬全身了,我以為鐵軌上會空無一人,她卻穿著暗花老年裙,扭著水桶腰,還在狹小的樹蔭下做一成不變的保健操。她皮膚鬆弛下塌,大粒的老年斑星星般布滿整張臉,說話聲音緩緩的、細細的,像喉嚨裏堵了一小塊石頭。完全辜負了父母當年取名時,希望她像男人一樣豪帥的意願。
小芹說,她們是去年一起到“娘娘”那兒為兒子祈福時親近起來的。葉帥有一個兒子,四十多了還沒有成家,年輕時坐過牢,如今是個居士。女兒嫁到北京後,直到去年,外孫都十多歲了才第一次回家看望。
岸上的魚隻翕那點口水!老公與她前幾年就離了婚,不過離婚離不了家,兩人仍住在一個屋簷下。小芹為她擔憂:女兒一家,看到父母一個廚房內分鍋灶,該怎樣尷尬!飯又由誰來燒?
缺乏友誼的婚姻注定不會長久。不過,葉帥倒是個熱心人,她喜歡在鐵軌兩邊拔蘆葦稈紮掃把。掃把能掃卻她內心的陰霾嗎?因為紮得多,還各送了我們一把。黑子主動從美春手裏接過了掃把,我嚼著剛順手在路邊摘的野毛栗,也把掃把推給了黑子,黑子笑嗬嗬地扛著三把掃把,唱歌似的念:“放在車庫裏噢,真是好掃灰!”小芹左手拿著從他人菜地裏采的滿滿一紮紅薯梗,右手揮揚著掃把,開心得像個豐收的農婦。
六
黑子有次在餐桌上說:“鐵路散步群中,鳳玉可是個停當人!”她也是唯一一個就是下午也會一個人去鐵軌上散步的人。別看她如今七十高齡,卻腰背筆直,像個軍人,年輕的姑娘也未必比得上她。她得意地說:“我是一輩子最得玩的人!”丈夫二十多年前去世,三兒一女都在她手上妥妥地成家立業。
古稀之年的鳳玉,鼻梁挺挺,細眉彎彎,鳳眼裏不時會蕩出笑意,年輕時絕對是個美人。連她自己都吹:“小時候我母親常說,我眼睛爍亮,一個眼裏似閃著兩個眼珠子,拿多少個兒子都不換!”
父親畢業於中央警官學校,係國民黨高級官員,鳳玉一歲時,她父親被槍殺。母親帶著鳳玉改嫁給一位生產隊長。繼父待她很好,讓她讀了不少書。沒想到,十八歲那年,因她是反革命後代,被批鬥。批鬥時,紅衛兵們要她站在凳子上,強令她自己拿一根繩懸縛著脖子,旋即把凳子踢翻,喝問她:“與蔣經國有什麼聯係?”她對蔣經國一無所知,結果被吊得伸出了長舌,就差一口氣。還好當時有個她喊舅舅的人,站出來幫她說話。放下時,她脖子上勒有一道深深的血痕,幾年後方消除。
不論何時,好人還是多。當年有個北方漢子,名叫張伯翰,跟她非親非故,雖然聲音像女孩子,細語溫存,但說話耿直,竭力為她辯護:“一個剛出生的小姑娘家懂什麼?”為此,張伯翰受牽連還被批鬥過幾次,但他仍不改初衷。
也是張伯翰看鳳玉聰慧有文化,安排她去工廠上班,做出納。因為某人的突然離世,導致賬目不清,她稀裏糊塗地坐了八個月啞巴牢。
“在牢裏,盡管親友們會送來好吃的,就是吃不下。人都快囚禁得發瘋,常獨自傻笑。
“有一天,我坐在監牢中,迎麵來了個駝背穿藍衫的老人,他細細地跟我說:還有一個星期,你就會出獄。一晃,就不見了。一個星期後,我就真的被放了出來。
“這種靈異之事,在我生三個男孩的許多年裏,都曾發生過。每天晚上,我的父親都會掀開蚊帳站在床前來看我,看我的孩子,每生一個孩子他都來。我想,他是惦念我,或者說,是我惦記他。
“我坐牢後,身體過了很久才複原,沒想到單位還上門要我還清賬目上所欠的錢,我拍案而起,不得不壯起膽子寫信向縣委書記申訴。費盡周折,縣委書記派人來為我洗刷冤情後,單位上又要我改幹重體力雜活,我不去!可他們每月給我發工資。從此,我吃喝玩樂,啥事不幹。”
小芹邊把一根剝好的香蕉放在她手上,邊裝著隨意地輕聲問她:“坐了八個月牢,有什麼想法不?”
“原先我很單純,他人講什麼就信什麼,自從坐牢後,我學會了思考,也變壞了。”
或許,不信是直抵真相的坑道,而壞,則是穿透堅冰、借以取暖的利鑽。
我們在固定的鐵路線段上走了兩三個來回,鳳玉一直勻速,像原先一樣不快不慢地笑談著自己的經曆。聊完後竟然說起了她家正發情的母狗,一個星期內要與四隻公狗交配,直到懷孕,才會咬開公狗。我和小芹聽了倒有些愛憐她,一直把她送到家門口才返回。
夜色中,小芹定眼看著我,神神秘秘地說:“鳳玉愛打麻將消遣時光,怕吵醒家人,一個女人家竟半夜爬牆進屋,更離奇的是,還常會一個人坐在離鐵軌不遠的墳山上。”她曾好奇地問她:“不害怕嗎?”鳳玉一如既往地笑眯眯回答:“墳山上安靜涼爽,坐在那,是一種享受。”
盡管世間無盡的奧秘,是上蒼賜予人繼續活下去的精神滋養。而我們每個人的家園,許是建築在孤獨的他處。但我聽了還是愣愣的,秋風刮拂著路燈下的影子,打在身上寒颼颼的。
七
小芹是鐵路漫步群中不多的幾個元老,以上大部分故事,是因她的好人緣,邊散步邊聊給我聽的。
而小芹呢,幾乎把鐵路當成了自家的後花園,平複精神的領地。人人都想過上他人的生活,至少脫離慣有的生活軌道,放鬆一下筋骨,這種有氧的空隙是生存所必需的。小芹非常依賴這片領地,身體有個頭痛腦熱,不上醫院,要麼,問黑子、鳳玉在路邊拔點野草回去熬,要麼,找謝打師敷點藥。她相信他們,就像相信這鐵路兩邊的土地。
她喜歡這裏田野的空曠,喜歡這裏新鮮的空氣。春天,路上的梧桐花吹著喇叭歡迎她,八月,一排的桂花芬芳著鼻眼。路邊還有楊梅樹、棗樹,甚至有棵野枸杞樹。當季時,可隨手摘些果子帶著露水送進嘴裏。花,一年四季都有,各式各樣的菜花與野花。春天,雜樹頂著馥鬱的小白花,秋天有野菊,還有朝顏,藍得像一天中莫名的憂鬱,撞見太陽光一會兒便散。最難得的是各種蟲鳴鳥叫,“嘰嘰嘰”“啾……啾”“咕咕咕”“啷啷啷”“謔……謔……”,有麻雀、黃鸝、雲雀、布穀……她親眼看見一隻胖野雞往她身邊昂然飛過。蟲子,春天的蚯蚓、青蛙,秋天的蟬、蟋蟀,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有時晚上八點多了,鐵路兩邊一片漆黑,她借著夜光摸了來,專門來此一坐,聽一聽百蟲合唱,心情也隨之豁然開朗。當然她最喜愛的還是欣賞這裏每天不同色彩的晚霞,彩練般、絲綢般、紅河般、火山般……和天天變換著的田野,春天山上不同層次的綠,嫩綠、青綠、碧綠、濃綠……即便是冬天,遠處的山仍保留著墨綠與翠綠。不要說這些,單是觀賞路邊岩石上淌下的線般細泉,冬天三四日不融的積雪,哪怕就是站在鐵路中斷的橋上俯瞰那一泓小溪,幾尾魚遊來弋去,也是無盡的享受,何況還有田野的風,一路熟稔的朋友,與她親切招呼。這裏形成了她的一個氣場,在這氣場裏,她像河蚌吐放著憂思,孕育著珍珠般的淡然寧靜。
日子長到一天又一天,生活總是要笑著繼續下去的,盡管衰敗破亂、泥沙俱下,還是會裹挾著流向遠方,就像這條閑置的鐵軌,我們從不去探究它從哪裏開始,也不必探究它到哪裏結束。在他人的苦痛裏,我們獲得了比較的快感,但暗淡的鋪陳中,總會戛然閃現真情相遇的耀亮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