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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白遊黃白遊
謝飛

9

“你還是沒找到自己的定位。”

“我打算找個喜歡的地方踏踏實實住下。”

“住下之後呢。”

“還不知道。”

“所以你要把這個確定好,你要做什麼。”

“總之就是想走出來。”

“稍微玩一陣還可以。”

“我還沒成家,少了很多顧慮。”

“很少人會接受這種生活方式的。她們還是需要一個安定的環境,需要一點物質,不喜歡這種顛顛簸簸的生活。”

“如果您的孩子像我這樣,您會怎麼樣?”

“我不會強行幹預,但還是會給他一些建議,讓他弄清楚自己要做什麼。”

我聯係上穆先生的時候,他還在太平湖邊的一個廠子裏上班。下個月一號他就正式退休了,那時他要回顧村小住幾日,然後去湖北黃梅看望母親。於是我們就約定下月一號,在顧村見麵。

我覺得我與穆先生的見麵有一點像古人赴約。我們是在寫作軟件上認識的,我在那上麵發現了他的文章。我留言道明拜訪的意向,他回複:我在太平湖工作,下月一號回顧村。我回複:下月一號,我到顧村。對話到此即止,沒有留下電話,沒有互要微信,更沒再瑣碎地打聽和叮囑一番。從前不就是這樣麼,通訊不便,約定隻是一句話或一封信,沒有太具體的時刻,更不能隨時互通進程。不像現在人們趕飯局那樣,你到哪了,我到哪了,一會一個電話。他一定也不喜歡那樣。

這幢房子不算太古老,房齡隻有四五十年,好在是用傳統的梁柱結構建造的。三雕和彩繪一概沒有,十分樸素。這是穆先生向村民租來的房子,房主嫁過兩任老公,第一個在工地工作時出事故去世了,第二個死於高壓電。他竟然敢租這幢房子,起初村裏人看他的眼光都很異樣,誰也搞不懂這個住進偏僻山村來的外省人。他笑著說他並不在意這些,可是到了夜裏,眼睛還是會不由自主地逃避閣樓上的一片漆黑。

這房子沒有天井,前後各圍出一片小院子。外麵陰著天,盡管敞著屋門,室內光線仍然晦暗,徽州建築全是如此。地麵由麻石鋪就,透著一股涼意,然而在這個陰雨天好像涼得有點過了頭。這樣的房子一夏天都用不上空調,夜裏可能還需要蓋被子,最熱的那幾天就打地鋪。中堂下是一方八仙桌,兩側各擺著一把靠背椅,這是徽州的傳統布局。整個廳堂空空蕩蕩的,除桌椅之外隻立了一輛摩托車。我們在方桌兩側各自朝門外坐著,他的問題引發了一小段沉寂。

你要做什麼。是啊,你為什麼出來?要找的是什麼?後麵打算做什麼?你自己都沒有弄明白。旅行?逃避?采風?徹底住下去?既然自己都沒有搞明白,又怎麼讓人家指點。

穆先生的目光總是平和的,和他說話一樣。他在福建長大,普通話裏帶一點福建口音,不急不躁,有點像“台灣腔”。他戴著眼鏡,穿著防雨水的登山褲子,上身是一件很隨意的格子襯衣。初見他的時候,他打著傘小跑出村子,到我住下的那間小飯店來接我。無論是誰第一眼望見他,一定會認為他是一位老師或者是來山裏采風的某書畫協會會員。

其實我已提前知道他住在村中的哪間房子了。一早我乘客車到達顧村,安置好住處以後就進了村子閑逛。這村子保存的老房子不多不少,不過祠堂已經沒有了。村中最有意思的建築是一座建在廊橋上的周公廟。這裏很少有外人來的,我問一位過路的老人,是否知道村裏住著一個外省人。無須思索,他就引著我去到穆先生的院門前。穆先生那時候還沒有從太平湖回來,正被雨攔在途中,躲在一戶農家避雨。村裏那老人還神秘兮兮地問我,你是他朋友?他在這裏,到底在做什麼名堂?我說,住著而已,什麼也不做。出於禮貌,我和穆先生見麵時沒提起這件事,假裝我沒進過村子。

他在幾十公裏外的太平湖工作,工作的地方可以住宿。他在那邊工作半個月,回到顧村住半個月。每個月一千多的工資,足夠二百塊的房租和其餘花銷。現在他退休了,有了退休金,那個工作也就不用再做了。他很怕和人提到“隱居”或“隱士”,現在提起這些字眼好像離不開一點揶揄的味道。他與人說話時會刻意回避這些詞,萬一提起來就笑一笑想辦法岔開。他不是逃避,他知道聊多了人家會覺得他不可理喻,畢竟講也講不清楚。講什麼,為自己辯解麼?可不去辯解順著他人應和,又有違自己的想法。

此刻,在這廳堂裏,穆先生微笑地望著我,好像在替我迷茫。見麵以來這才第一次讓我感到一點點局促。定位是什麼,接下來要做什麼,這些問題我自己可能也都想過,想沒想出答案記不得了,總之都是很模糊的自問自答,連一個讓自己較滿意的結論都沒有,於是也就不願再想了。但當有一個人切實地把這個問題丟過來的時候,我就徹底陷入了窘境。這些問題讓我困惑,在他的問題之下,我儼然是一隻沒頭蒼蠅。

當然這隻是交談,穆先生無意質問。我熟悉這種被質問的感覺。他們說我與身邊人的觀念總是存在一些偏差,所以在從前的生活中我不少次被質問,質問我為何對現實的認知不夠深刻。他們說成年人生活的主體是物質,物質可以暫時匱乏,但至少在對物質的追求上要表現出足夠的迫切。可我就連這一點“表現得迫切”也不肯做到。他們說那些才是生活的實質,而我卻總在留意著遊離於生活之外的事,以至於我這個漸近而立之年的形象在他人眼裏仍是飄飄忽忽懸在閣樓之上,搖搖欲墜的樣子仿佛是要自暴自棄。等再過幾年,撕掉了“年輕”這張遮羞布,到時候也就隻剩一副無能者的醜態,被社會法則所鄙夷。

可我發覺即便質問者把生活過得一團糟,他們也總有理由將問題歸結於生活,所有都可以歸結為“生活本該如此”。我甚至漸漸懷疑他們之所以令我一再反思隻是源於一種對不同生活觀念的嫉妒。我懷疑,但我不敢反問。我隻能是一個被動的反思者。反思、反思、反思。他們從來叫我反思,但他們似乎從未反思過。

說什麼都像是狡辯,都像是強詞奪理。我總是搬出我自己那一套在現實中並不通行的道理。於是,我甘願做一隻被切了腦袋的蒼蠅。

在這裏沒有什麼事可做,穆先生說帶我出去走一走。

雨下得不大,打著傘四處走一走很舒服。我又看到了村口的那一座小木亭,我來的時候曾坐在這裏麵避雨。我當時凝望這座村子,想象自己將會在這裏遇見一個什麼樣的人。顧村原先應該也很有味道的,會有祠堂、有水口、有老樹,就像徽州核心地區的那些古村一樣。現在這裏已經沒有老樹了,村裏人怕雷雨天危險,於是就把村裏村外的老樹全都砍掉。至於祠堂,也在幾十年前的特殊時期統統拆光了。這些都不要緊了,好在最近二三十年建的水泥房子不是很多。

村子遠了,舉目四望都是開闊的田野。顧村處在群山環抱的一塊小小平原裏,這在皖南山地當中挺難得的。我跟隨著穆先生,步子走得很慢。

我最近一直在看他寫的文章,一篇一篇地往前翻看。“我在這裏,一張床、一張書桌、一輛摩托,所有行李加起來隻填滿一個箱子。我不想要太多東西,太多的東西容易變成負累。”這是他寫的一段話,也隻寫到此為止。我知道他暗指的是對於生活的觀念。他不敢更直白地寫下去,那樣也許就會有人說他是為自己的消極而開脫,畢竟現在誰都認為擁有得越多越好。可他說的的確是真心話,對物質的追求無非是讓生活變得更好,可最終總是本末倒置。

他寫東西隻為記錄自己來到徽州的點點滴滴,絕無意影響別人的觀念、左右別人的思想。他自嘲地說,如果誰都像他一樣頹廢,社會都不進步了。他不想讓人覺得他總是在努力陳述一種觀點,顯出他有多超脫,別人有多執迷。不知道有多少次,他發現了一處好看的風景,想配上一點心情發個朋友圈,然後自己在手機上掂量半天,最後還是決定刪掉不發。即便已經逃到這裏了,有些牽絆好像還是不能割斷。一個生活的背棄者,同時也被生活所遺棄,那麼他的一舉一動都該被寬容。

空中的水汽越聚越濃,尤其是山前的雲霧,被墨綠的山體一襯托格外分明。它們成團、成片或成一細縷,就停在山腰與山峰之間,在一小簇一小簇民居的上空懸浮,是靜態的、凝止的,竟不會被雨打散,好像也不會被風吹走。其實仔細去看,那些雲霧又是在飄動的,在極緩的飄動中仍然保持著一團、一片、一縷的形態,偽裝著靜止,憑空平移,是一種動靜兼容的美。雨要是再大一點,雲霧就連成了幕,什麼山也望不見了,顧村這塊小平原就被藏匿起來,與外界徹底隔絕了。穆先生原先住在別的村子,顧村是他去太平湖工作的必經之路。路過這裏時,他總會在公路上停下來望一望這塊安靜的小平原,後來就決定住到這裏。

“我想我不會在這裏住太多年頭,這裏已經處在徽州的邊界,徽州的味道有點淡了。我未來可能會住到休寧去,我經常沿著率水閑逛。率水的上遊是人口稀疏的一大片山區,那裏沒有景區沒有商業,山水也沒被刻意改造過,河底都是鵝卵石,捧起水就能喝,什麼都是自然的。你如果想找一處安靜的地方,可以考慮考慮那邊。”

“我還是想住在新安江邊,隻是為了能看到新安江。我太喜歡那條江了,尤其坐在船上的時候。”

“你也喜歡看水。”

“是的。”

“我不喜歡太寬闊的水麵,我喜歡溪流,看著它流動或者蹚過去都是很好玩的事。不遠處就有一條溪,就在山下那片竹林的旁邊。本來是很好看的,不過現在沒必要過去了,挖河沙的把那兒弄得不像樣子。去休寧吧,率水的上遊,那裏還是很自然的。”

“這裏已經比我住的地方安靜多了。”

“歙縣受江浙經商文化的影響很重,人口也是這裏的好幾倍。我還是喜歡這邊,黟縣縣城到這裏的那條山路你應該也經過了吧,自從過了盧村之後就看不到什麼村莊了,海拔攀升,兩邊的山上都是濃茂的竹林。我經常騎著車在那條路上往返,一路也見不到幾個人。有時候能遇見一些動物,蛇啊、雉雞啊,稀奇古怪的,很多都叫不上名字。”

曠野間縱橫著幾條窄路。除了農忙的那段日子,這邊幾乎見不到幾個人影。穆先生總愛來這邊走一走,這路好像反而是為他這個閑人而設的。村裏沒有那麼多的人力,不少耕地都已經撂荒了。一片水草中停著幾隻白鷺,間或還能聽到幾聲蛙鳴。我忽然聞到一陣陌生的香味,我停了下來。穆先生說,這是稻花香,現在還差一點時候,再過些天稻花味會更濃。原來真的是有稻香的,我一直以為那隻是紙麵上不實的文字。我們到了一塊窪地旁邊,水中臥著一大一小兩頭水牛。他對這裏的事物全都熟悉,這隻小牛犢是前陣子出生的,出生之後他每天都會來這裏看看。他去太平住了半個月,現在回來再一看,小牛已經長大了不少。穆先生望著那小牛,臉上浮出微笑。

“它還認得我麼?它一定認得我吧。”

這裏位置偏遠,物資並不比外麵便宜。眼下這個時候豬肉三十好幾一斤,人們已經快吃不起了。好在這裏能買到的肉一定是好肉。村民說這裏的豬一定是吃泔水或雜糧長大的。穆先生問過村民,你們怎麼這麼有把握?村民說,吃飼料長大的豬全被運去了城裏。村民說這話時,神態中有不可形容的得意和諷刺,甚至帶有一點兒同情。

這是穆先生來徽州生活的第九年。他的家在廣州,絕對的大都市。其實這次來顧村,相較於這些徽州的風物,我更想聽穆先生說一說他當初是如何決定離開城市,離開自己的妻兒,毅然選擇這種孤獨的生活的。這難以被人理解和認同,我好奇他有沒有動搖過,彼時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心境。是不是生活上遇到了解不開的死結、過不去的難關?我沒有問穆先生,作為一個貿然來訪的陌生人,他對我說的已經很多了,我怎麼能再去問那些事,我不知道那樣會不會觸及一些痛處,觸及一些傷疤,畢竟這種故事的背後應該不會是皆大歡喜。

他不想提到隱居,我想我更算不上。我沒那麼超然,隻是想跳出某一個環境,就像鍋裏的螃蟹拚命地要往外爬隻是覺得鍋裏太熱而已。我不是嚷嚷著遠方的青年,我隻想在遠方與鍋之間找一個折中點。一個杠杆的兩端很明確,唯獨要確定那個中點在哪裏最困難。出來也有一段時間了,那些夕陽下漁船撒網的畫麵我已經看得麻木,我希望能找到一點更深層的東西,並不隻是那種自我催眠的瞬間。至於如何找到,在我的大腦中暫時還很模糊。

天黑以後,我回到了村外的住處。雨停了,天一黑山間就沒有了人聲。我又想起了穆先生問我的問題。你要做什麼。窗外漆黑,路邊的幾家小店熄掉了門燈。房中可以聽見室外的蟲鳴。雖然不是絕對的無聲,但仍然靜得人心發空。躺在床上仰麵看去,幾隻小飛蟲反複地往頂燈上撞。燈罩裏堆滿小飛蟲的屍體,厚厚的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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