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婆說他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隻關心自己的事,別人的事什麼也不理。她覺得這種人很自私。他聽了難免覺得委屈,他並不是隻會為自己算計,隻是腦子裏充斥著太多荒誕的東西。比如,挖空心思要在鋼筋水泥的城市周邊找出一塊稻田,隻為了讓兒子聞一聞書本裏寫著的稻花香。他發現淘來的舊書裏夾著一封舊信,就想按著地址親手把信還回去,順便聽一聽書和信背後的故事。
他從小就在軍屬大院生活,記憶中是一片片絳紅色的筒子樓。那裏的人們都是用一種簡單直率的方式相處。他不知道自己的性格和那個環境有沒有關係。不過軍屬大院裏的人多了,一樣是形形色色,未必都像他這樣。他總會回想自己年輕時候的很多想法和做法,他會覺得很傻,傻得可笑。無論事情大小,他在很多事上好像都會有一種自我的意誌,他既不希望這種意誌被他人侵犯,同時又想把它與人分享,試圖獲得認可,而結果總是與意願違背。總之他的腦子裏都是些沒用的東西、沒用的念頭,身邊的人告訴他這叫作不切實際。可他覺得那明明是一個個很美的想法。他可能從骨子裏就不大喜歡和人相處,或者說,不太會和人相處,直到這個年紀也沒太學明白。他感到越來越困擾,太累了,太麻煩,尤其是在外麵那種環境裏。
二十年前,他曾到婺源的山村裏支教,那是他初識徽州之時。當時或許他已經有所預感,皖南這地方將是屬於他的柴桑。他說他也看過祖國其他地域的鄉村,哪怕也都有山有水,可就是不如皖南這裏。徽州的村鎮是統一的白色,上頂黑瓦,高而少窗,隱約帶有一點巫氣,迷人而神秘。
他最喜歡徽州的古道,古時徽州人用一塊塊石板在山間鋪出一條條小路以求連通外世。現在徽州仍保留著許許多多的古道,徽池古道、徽杭古道、徽饒古道……這些古道有的已經被新修的瀝青公路截斷,他會穿過公路,再去亂樹荒草間找到下一階段的入口。於是一條條古道至少又能在他的腦海裏重新串聯起來,他因此而欣慰。有的古道現在已經很荒僻了,有可能會遇上野豬或熊,他就帶上哨子,時不時吹兩下以示警戒。踩在前人刀削斧斫的石板上就是他最大的樂趣,他會留意沿途的殘碑、石橋、古亭、荒墳,還有一座座不起眼的小村莊。他在古道上可以走上一整天,有的時候帶著帳篷,天黑了就找村子住下。廢棄的屋子、荒宅的天井、晾莊稼的空場,這些地方都可以容得下一頂帳篷,他能自得其樂。有時候村民問他,你這是做什麼?他說,玩。村民哈哈笑,玩就要住農家樂住民宿去才對。他也笑,說沒有錢。風吹雨淋,被人調侃,這些都不會使他難過,可要是看到村子裏等不回兒女的老人、被遊客丟滿垃圾的古道、被水泥糊死的石板路,他就會覺得難過。
他是後來才攢夠錢買的摩托。在那之前,他出行靠的是一輛折疊自行車。有一次他要去某個地方,半路的村民告訴他那個地方很近了。哪裏近!蹬得天都黑了,還差著幾十公裏。山路上伸手不見五指,連輛過路的汽車也沒有,想起來也很後怕。他沒帶帳篷,想找人家借住也沒人答應,誰知道這是個什麼人。隻能走,不走不行。有的時候要過河,隻能脫了鞋硬著頭皮蹚水走。剛過去不遠,腳才暖和一點,又遇到一條河。那時候天很冷了。穆先生講到此處回想了一下,確認的確是一個初冬。柿子都熟透了,沒有樹葉,樹上掛著幾個紅得透亮的柿子。他覺得從中也得到了很多,不經曆那樣的情況就不會得到。
這已經是我在顧村的第三天,這天的雨下了就沒停。外麵落著微雨,細膩無聲,可這沉靜好像本身便是一種聲音。我們此刻都沒有說話,默默望著門外。這幾天裏,與穆先生的交談偶爾會忽然沉默,奇怪的是,我們兩個完全陌生的人在這隻有我們兩人的空間裏,即便陷入沉默也都不會覺得有一絲尷尬。好像不約而同地一人陷入一段回憶、一人陷入一陣臆想。這仿佛就是交談的一部分,不必刻意維持對話的連貫性。這不是一場有目的的會麵,無所謂冷場。
門外看不到什麼風景,小院用一圈半人高的水泥牆圍著。村民的雞都是散養的,穆先生用磚把院門底下的空當堵上,以防那些雞到院子裏排泄。幾隻雞從空當中探進腦袋,試圖溜進來。一陣微風吹到屋裏麵,溜進來的隻是桂花的香味。
“再過一陣子桂花就全開了。你們那邊好像見不到桂花。”穆先生說。
“是的。有一次我買了一盆放到室內養,時間長了就沒幾片葉子了,新葉子長出來也會慢慢幹掉,花也沒再開過。”
北方沒有桂花,這是很遺憾的事。我曾在家養過一盆桂花,後來看著它那樣子心裏就會莫名地跟著難受,好像它很痛苦。一種南方植物被硬生生搬到了北方幹燥的室內,看著它的枯枝就好像看到它正在掙紮。
“您最初選擇這種生活的時候,身邊人一定是反對的吧。”我鼓起勇氣問穆先生。
“是的。不會讚成的。”
沒有辦法,他知道所有人一定都會不愉快。對於那段日子他並不介意去回想,但提起來也隻是點到即止。那個抉擇做或不做都要有人痛苦,如此兩難。“後來既然這樣做了,他們也沒有辦法。”穆先生聊起家庭時這樣說。他說好在時間都會變久的,也隻好他們過他們的,穆先生自己在這裏。他的妻子後來對他也一直很好,他們會時不時通電話聊起這邊的生活。習慣了城市生活的人很難忽然之間把生活改變成這個樣子,不過穆先生也從沒想過改變她的觀念,這都是無法強求的。假如沒有我在這裏,不知道穆先生回憶起這些時目光是否會忽然低垂下去。半老不老的他倚在磨得光亮的靠背椅上,光線昏暗的廳堂裏,他鏡片下的目光依然溫和,他依然緩緩地訴說,似乎在傾吐著旁人的事。他越是這樣,這場景越讓我覺得有點兒難過。我覺得這一刻的空氣裏滿是可以觸碰的孤獨,而這孤獨又不可用燈火和人的堆積來排遣。他寧可孤獨。
“好在時間都會變久的。我隻想找個安靜的地方,生活得簡單一點。我很怕複雜的環境,說起來還是太消極了吧,我懶散慣了,一身惰性。”
“不一定是懶和惰性,您做的很多事別人也未必堅持得了。比如您的生活,別人會覺得是自討苦吃。”
“以前我隻有一輛很小的折疊自行車,拎著它可以坐客車,客車到不了的地方就下來騎車。我帶上帳篷和吃的,困了躺在樹下睡一覺,天黑了找村子過夜,累了就回到這裏休整幾天,看看書寫點東西。這聽起來不是很舒服麼?他們會感到很不可思議,說這得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勇氣。我心想這需要毅力嗎,我求而不得。他們卻覺得需要勇氣,竟然和勇氣聯係在一起。”
老屋裏麵,兩個人哈哈大笑。雨聲忽然大了,像流水的聲音,置身這間半老不老的房子中,如臨清泉。
“我在這邊的第一個工作是看倉庫,每天要核對貨物的數目,很煩瑣,多了少了都是麻煩。我後來申請去掃地,人家不理解,明明倉庫管理員比一個掃地的要體麵。雖然那個院子很大,但是掃地不會有一身煩心事。我的性格和太平人是有點像的,他們不喜歡為了經營而把生活弄得焦灼,祖祖輩輩都是到地裏山裏轉一轉就能吃得飽,山裏有的是好東西。趕上好的年景,到河裏撈大魚大蝦能吃到嘔吐,這樣誰還願意跑到外麵挨罵受苦。他們很會享受,每個人搞一點小營生,平時就喝喝茶打打牌,在吃穿上下一點小功夫,生活得幹幹淨淨又有條理。看著他們的生活,我覺得自己實在是個窮人。”
這些話他也隻會在這間小屋子裏麵說起,如果堂而皇之地講出去,等同於讚美一種消極的觀念。他個人不願享受物質,對經濟沒有太高要求。有些人渴求更富足的生活,就要麵對奔波勞碌。我以為這沒有對錯高下之分,隻是個求仁得仁的問題。他寫文章隻是想把自己到皖南以來的所見所想記錄下來,並不在意究竟有多少人關注。看那瀏覽數量,還是有一些人在看的,他對此甚至有一點愧意,好像自己正在把一些頹廢的思想傳達給別人。
其實一個人心中的好惡實在沒有這麼容易被改變。更何況,山水田園早已不再是被歌頌的主題。
這裏雖然經濟落後,但是對於生活卻有著一種特別的從容,有一些不該稱之為思想的東西已經融進人們的骨子裏。這種文化很厲害,就好比這房子上的榫卯以及馬頭牆。我們抬頭去看滿屋的梁柱。所有的宅子都要這樣做,一間廳堂,左右兩間廂房,中堂背後是樓梯,或者連著下一進的天井。這幾乎成了從前世世代代的一種固執。
快到中午了,我們到後院的廚房準備吃的。穆先生站在屋簷底下切菜,我幫著他剝豆子,我們一邊操持著一邊隨意聊著些什麼。後院裏有一小片土地,原本種了幾架豆角,前不久被持續的大晴天曬死了。現在隻剩下一些雜草和兩行半月前才播下的芫荽。其間有很小的青蛙在蹦躂,淋著雨非常愜意,這是它們的樂園。院牆外可見一排高大的梧桐,再遠處有一幢正在建起的二層小樓,據說是未來的遊客中心。徽州的旅遊業興起了,哪座村子都想成為景區。可是這個偏僻地方沒什麼人來,建起來了估計也派不上什麼用場。
切菜的聲音停住了。我回頭看穆先生,他也在向外望。他是在望那排梧桐嗎,或者是後麵那一片水汽彌漫的山?他的臉上又有了笑意,是不是想起了自己在徽州的哪個故事?與穆先生的交談中的確會不時見到這樣的淺笑,就是在某個不說話的安靜時刻,也許與我們先前所聊的內容毫不相關。無須他人呼應,無須他人共鳴。它來得毫無征兆,等下一刻再說些什麼的時候又會恢複平常的表情,那笑又無影無蹤了。或者像剛才,他從土裏拔出一把小蔥,把那野草似的小蔥往水池裏一丟,邊笑邊說,它們就是長不壯,總是這麼瘦瘦的,好像在說自家那個不聽話的小孩子。我知道這是“托身已得所”的篤定,不知道的是這笑的背後有多少分歧、掙紮甚至眼淚。
好在時間都會變久的。穆先生說過,如果說有虧欠,應該就是對他的老婆。該履行的責任也履行了,他隻能這樣自己勸解自己。那時候孩子剛剛大學畢業,他走的時候把自己的所有財產都轉移給了妻兒,隻留了兩三千塊錢在身上。總之一心不願再在城市裏生活。
曾有一個人告訴我,人從一出生就開始有了責任。我一直記著她說的這句話。慢慢地,我也認為所謂的責任無法以到了某個年紀而徹底推脫。小時候要讓父母驕傲,長大後要回報父母。成家後對妻子和孩子有更多數不清的責任。人過中年對配偶的陪伴,孩子成人之後對其人生的導引。彼時兒女獨立,你要以一個長者的姿態,為兒女提供一個可以隨時休憩的港灣。到了晚年則要成為一個家的象征,就像被裝進相框裱起來。人一出生它就如影隨形,像一個不會停止的循環。
說責任太沉重,我現在還不想把它們掰扯清楚,以後有的是時間讓我明白。算了吧,我隻想記得穆先生和我說過的那些有意思的事。比如像吉卜賽人那樣每年追著花期從南追到北的養蜂夫婦;還有住進深山裏砍樹燒木頭的賣炭人;還有那一條條古道,哪裏有清朝的石碑,哪裏有銘文怪異的野墳,哪裏有古亭,哪裏有好看的小村,甚至說起青石板上砍斫的痕跡都如數家珍。他眼中的徽州就是一座大樂園。
我是在這一天的傍晚離開的顧村。臨別時,穆先生陪我在公路邊等車。我倒是很想在顧村這地方多住幾天,但是我不知道再住下去是否會對這樣一個獨處慣了的人形成心理負擔。而我又隱約覺得,極度孤獨的他,潛意識裏需要這麼一個可以傾訴的人。這個人不必是故交,也不必非要有什麼交集可聊,至於未來如何,是否會再見都不重要。我有沒有讓穆先生感到麻煩,我不知道,我覺得他至少不太討厭我這個來客。
車來了,司機沒注意到我們,嗖地就開了過去。穆先生揮手追著跑了好幾步,車才總算停下。車靠到路邊,我跟上去,和穆先生告別後上了車。
顧村這裏一天隻能搭到這一班去縣城的客車,錯過了要再等一天。車晃過我們兩人身前的那一瞬間,我好像覺得並不太要緊,若是錯過了,就多住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