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大腦中有了這麼一個意識——住到山村去。
我想它總該是陰鬱的。我對這裏的印象或者說想象總是有雨有霧、天上堆著散不掉的濃雲。我到這裏已有一段日子,每天幾乎都是在大太陽底下遊遊蕩蕩不知道目的。山間的公路坡度不算太大,從鎮上買來的一輛二手小電動車足夠使用。不知道是不是烈日的作用,即便置身山水之中,我的心情也並不能像從前預想的那麼從容,我發現眼中的景致正在隨心境而變化。說心境好像太過玄乎,簡單說就是被種種情緒左右。
在新安江的某條支流上有那麼一處小河灣,每次從那路過我都要多停留一會兒。河邊散布著三五幢白牆黑瓦的民房,無拘無束的樣子。河對麵有一座不高的小山在水邊獨立拔起,形如屏風,與對岸那幾幢小房子剛好彼此呼應。那次是一個傍晚,太陽正要從屏風似的小山背後落下,雲層稀薄處射下來幾道金色霞光。柔和暮色裏,所有的山和樹都隻剩下黑色剪影。河心停著一條木舟,有漁人立在船尾向水麵拋網。這是無論怎樣刻意安排也營造不出的美麗畫麵。一束霞光正好落在以漁船為中心的一圈水麵上,就像是一座昏暗的舞台,獨獨投來一道孤獨的燈光。
這兩日我忽然發現這個讓我屢屢駐足的地方不過是一處不高的小山丘和一條普通的小河。河邊被住家開墾出了一塊塊田,種著蔬菜或玉米,亂哄哄一片。我不喜歡山體上強行開出的一塊塊田,遠看就像人頭頂上的斑禿。一時之間我竟然不能再找出一點美感,可我曾羨慕在這屏風前築屋生活的山民。此時即便也有夕陽,那些美感好像也消失了。哪裏沒有山水,這裏並沒有什麼特別。我對自己幾天前的耽溺感到有些荒唐,甚至懷疑眼前這裏究竟是不是從前那個地方。
我在一座村裏找到一幢心儀的房子,什麼都談妥了,正要和房主簽租房合同,他突然說過幾個月到了黃金周我得暫時搬出去,否則那幾天每天要另交幾百元。他在鎮上有一家客棧,國慶節裏一間客房要漲好幾倍價錢,所以他到時候要把自己住的房間騰出來住回村裏。他說話時仰著下巴,臉上有一股說不出的得意。
我要盡快找到一個地方,和我從前設想的一樣的地方。我住的那家客棧的老板最近讓我換到客棧背後的一幢小樓裏去。我嫌行李太多了,搬來搬去很麻煩。況且說不定再有幾天我就在哪租到房子了。他不答應,他們要把能看到江的房間留給每周末從周邊趕來的一群群遊客。我猜這和我每天隻會點十幾塊錢的炒菜或麵條有關。他們是一對年輕的小夫妻,年紀和我差不多。新客人來的時候,他們還是會搶著幫客人提行李,把客人安排在一個視野開闊的房間。我曾聽他們說,他們的老家在這條江的下遊,我來時在船上還路過了那座小村子。我當時聽了就開始試想他們的童年生活,江畔漁家的生活。
我並不是需要特殊的尊重,隻是不想看到前後這樣的變化。我不願把一些貶義的字眼用在他們的身上。我對這裏仍是一如從前的向往,對當地人也有出於對這片山水的偏愛。來來去去的遊客中有不少是帶著駕臨的姿態,自詡尊貴。我既站在他們的對立方為當地人不平,也因當地人被他們感染同化而惋惜。
誰都願意聽到這樣一個好故事:一個人到了某個地方,愛其山水清澈而久居。那裏的人民風淳樸與世無爭,就像不知有漢的前朝遺民。這當然是臆想出來的故事。透明的時代裏所有信息都在暴露,你的世界他們的世界彼此一覽無餘。一條江一片山已經不能形成任何難以跨越的溝壑和屏障。這裏處處都開客棧,處處都是餐廳和商店。到了周末,鎮上停滿掛著各地牌照的汽車。山裏人不得不學會和外來者鬥心思,甚至比外來者還要精明得可怕。他們舍棄自己曾經的麵貌毫不留情,拆起自家祖居的老宅子也毫不留情。這和我家鄉的人沒有分別。
對於這片山水我忽然不敢再探究下去,我害怕一心想要躲開的種種煩惱也許在這裏一樣不少,或者都以類似的方式存在著。那麼我費這一遭心思便沒有意義了。我一心要甩開一種快要凝固的生活。我要走得更遠更遠。
我依然在想著一個好故事:一個人乘一條搖搖擺擺的老船而來,踏足這裏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跳脫。好像終於跳出去了。隻要能跳出去,哪怕走著走著逐漸觸碰到孤獨都不可怕,他更怕遇到一種巨大的落空。這不是普通的旅行可以體會的感觸。他開始在一種陌生的處境裏,嘗試著把自己由從前的狀態之中抽離,試圖理清心裏的很多東西。他會想起那句“涉於江而浮於海,望之而不見其崖”。原來這一句說的不是一次旅程,它說的竟是每一個人生。那是一條條越行越遠的路,一次次越來越孤獨的體驗。於是他對自己的不辭而別不再抱有歉意,因為那些曾經陪伴你的使你心動的人終將越行越遠不可挽留。最親近的人難免離你而去,你的朋友都將有自己的家庭,注定不能和你如少年時那麼親密。可他們與自己的妻子孩子仍將有一場場別離。無邊的海麵上,人們乘著一條條小舟向各自的方向永不回頭地漂去,恍然間生出了“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的落寞感。
都是孤獨,那不如就讓孤獨有一點意義。是否真的存在一種沒有拘束的處境?他越來越好奇人們口中說的那個自由。他要為自己找到一種處境上的自由。生活中的種種情感與事物構成一道無形的藩籬,他慢慢感到乏味,它們在那些平淡的日子裏構成了極大的牽累。他好像在凝視一麵巨大的玻璃窗,雨水和塵土長年累積形成一層灰蒙蒙的泥垢。他感到壓抑,想要打碎玻璃。他能體會在一個繁亂的環境之下丟失自我的恐懼。也許隻是應該憎恨這些泥垢,並不是要憤懣之下打碎玻璃?如果把它擦幹淨,玻璃隻是玻璃。可他又無力抽絲剝繭一般地把那些摻雜的東西過濾掉。那些是什麼?他現在還不能明白。
我從住處出來,漫無目的地走。南方的天總是說變就變,我剛走出鎮子,天上就出現一片黑雲,豆大的雨點開始吧嗒吧嗒地掉,來勢洶洶。我感到驚慌,疾步往回趕。一個荷擔的村民迎麵而來,他敞著扣子,慢悠悠朝鎮外走著,全然不怕這雨。莫聽穿林打葉聲,我猜他一定不知道這一句詞。可我即便讀過,也不知道把它們讀到了哪裏去。跑到住處,雨已成瓢潑之勢,毫不給人留情似的。我站在窗邊,街上的人齊齊擠到屋簷下麵,樹冠在風裏擺得有點可憐相。剛剛還被炙烤得刺眼的山體現在已經完全失了色,伴著雨聲風聲在水汽中一片迷離。江上雨幕橫移,像陣陣彌天的煙霧,潑向無比遼闊的世界。水麵掀起層層白浪,小漁船呢?它們最了解這片水土的脾氣,早就不見了。我知道有一處地方,我想躲開的那裏統統沒有。那裏會有我想看到的人和風景,有我想聽的故事。我要找的地方毫無疑問就在這裏。我的心好像忽然因此而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