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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白遊黃白遊
謝飛

5

發船之前,有婦女挎著竹籃吆喝著上船,賣的是什麼我聽不明白。竹筐往船艙中央一撂,裏麵是兩摞不同餡料的餅子。一摞是肉餡的,另一摞泛著紫色,是莧菜餡,我在別的地方沒有見過。買或不買的都探過頭來,耳邊隨即全是召喚買餅的聲音,還有爭吵似的討價還價聲。本就嘈雜的船艙更加熱鬧了,緊挨著的要聊,離得遠的隔著人喊著也要聊。這樣的早上可以打消所有的睡意。小孩子已經放棄了這裏的方言,說的是略帶南方口音的普通話。這裏的方言文化不知道是否也要斷檔在這一代小孩子身上。

要開船了,腳底下剛感受到發動機的顫動,隨即就飄來一股汽油味。旁邊的老人赤著又幹又糙的腳抵在前麵座位的椅背啃餅。有的一邊聊天喊話一邊卷著煙葉,偶爾還要把手騰出來比畫幾下。挑扁擔的風風火火趕進船艙,扁擔上掛著竹籃,裏麵有盛滿飯菜的小鍋,估計是要送給水路上的親人。也有人不說話,在一個角落鬧中取靜,獨自歪頭看窗外沉思。窗外山水皆是一片被灼曬得明豔的綠色。發動機的轟鳴,玻璃高頻率的顫響,這條船裏的早上就像一個節日,將奔赴一場小小的旅行。

這並不是來時那條跨越兩省的超長航線。這條班船從這座小鎮出發,向上遊駛去,終點是一處叫橫口的村子,那裏已接近歙縣縣城。船在早上發出,正午時候到達,在橫口的碼頭停泊一個多小時後就會原路返航。我有時會坐著這條船這樣打一個來回,或者在沿途某個小村子下去,隨意逛一逛,再到水邊等這條船回來。這很像是在打發無聊的時光,我以這樣的方式度過了很多個日子,我樂得這樣的無聊。在很久很久之後,不知道我會怎樣回想起這麼一個無所事事的夏天。

橫口可看的景色不多,村裏大部分是新修的房子。徽州大多數村莊都還殘存有幾幢梁柱結構的老宅子,可是整體性已經被近幾十年建起的水泥房子打破。新建築沒有規則,層數沒有限製,房頂偶爾還會見到顏色奇怪的新式瓦。在大門、護欄、露台、房頂等顯眼的地方,難免還要摻入西式的裝飾。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它們普遍保留了徽州建築最後的兩個符號——白色的牆體和抵禦風火的馬頭牆。

客船抵達橫口的時候是正午,下船到村中走一走,能見到的人不多,並不熱鬧,好像從一早開始這裏的人就未醒來。船老大和他的助手會在全村唯一的一家餐館裏吃飯,這幾乎是他們每天的固定流程。每人給上十塊錢,有兩三鍋炒好的菜隨便盛,飯菜管夠。不想吃飯菜,也可以隻點一碗筍幹肉絲麵。我一般也是在這裏吃些東西,我們各坐一桌,相視一笑,能一直坐到終點的乘客不多,這小店裏也沒有旁人,即便不認識,臉也熟了。

如果在這村裏逛得細致則會發現一座小園,院牆粉得白淨,側麵院牆上用濃墨寫著“盆景小園”,牆頭墜滿從院內爬出來的橙紅色淩霄花,可以猜測出主人一定很有情致。大門是寶瓶形的洞門,額上有匾,題著“擷景園”。兩扇木門半掩,好像並不介意來人進去。這隻是一戶普通人家的小院子,院中的石案和假山都陳列著大大小小的盆景,梅、竹、蘭、杉各具姿態,總會有一個幾歲的小娃娃穿梭其中追飛蟲。蔭涼處也總有位七十多歲的老先生躺在藤椅上搖扇養神,他是這家的主人,若問他可否進去看看,他一定熱情歡迎來人坐一坐,喝杯新茶。

他家的房子建於民國時期,至今已有八十多年。房子沒有天井,隻一進。中堂的匾額上是他親筆所題的三個大字“樂乎堂”,四壁掛著的也是他自己的字畫。堂號足以明誌,樂善、敦厚、寬和、敬修、懷德等文字盡顯徽州人的謙和與達觀。有所求之事,而不可有營營之心,古徽州人經商治學無不精益求精,然而對生活絕不願落得汲汲忙忙。憂道還是憂貧,謀道還是謀食,他們將人生的求舍處理得相當妥帖。他們骨子裏是儒是道,叫人弄不明白。

那老先生年輕時是一名報社編輯,退休以後就回到這小園裏含飴弄孫、擺弄花草。他說他這小園並不算什麼,他知道還有一座更美的小村子,名叫“賣花漁村”,村裏家家都以栽種花木盆景為生,滿街都是比這些更美的盆景,整座村子儼然就是一座大花園。隻是去那要繞好長一段彎彎曲曲的山路,它在山的最深處。從前那裏幾乎與世隔絕了,什麼都沒有,村裏人打魚賣花,村如其名。我好像在聽一個不真實的故事,我遲早要去那裏看一看。

這條班船隻為串聯起江邊那些孤立的小村子,它們有些至今還未通公路,船是唯一的交通方式。其中有一座村子名叫久沙。在久沙的小碼頭跳下船,迎麵即是祠堂。這祠堂曾接近荒廢,近年重修過,木料顏色深淺的對比雖明顯,但一切都修舊如舊,並不違和。久沙從前是座人口眾多的大村子,緊鄰江畔的一片山上,房屋密集地向上鋪陳開去,傳統民居與新式水泥建築大約各占一半,著實不易。船要在江上轉一道彎後才可看見這座村子,忽見頗有一些氣勢。

走在村裏,也許還沒見到村民就已經先見到不少這裏的“小主人”。誰家跑出來一條小狗橫在巷子中央朝著闖入者機警地吠叫,路旁也總有油亮的藍尾石龍子驚慌鑽入毛石牆縫裏,大概是我驚擾了它們的清夢。這裏十室九空,留下的隻是老人。村裏的路越往高處走視野越開闊,不知不覺一回頭,已能俯瞰一彎長河。

在這村裏走了很久,我隻見到一個老奶奶,她正無聲坐在自家門前的陰涼裏捧著一碗米飯青菜。她見到來人好像有點驚訝。

“這天熱死人,還出來玩。”

“這村子很漂亮。”

“噢。”

“這裏有沒有人想要往外租房子的?”

“租房子給誰?”

“給我。”

“給你做什麼?”

“寫寫東西。這裏風景好,想在這住下。”

“這裏可不好住!村裏人都在外麵,房子都空著,但是誰家願意租我可不清楚。下麵有一家小商店,你去問那老板,他知道的事情多。我就是個老太婆不懂那些,和人家講不清楚。”

她說的小商店就在江邊。店門外一排成蔭的柳樹下泊著幾十條小漁舟,顯然前不久漲過水,樹根現在已經沒進了江水裏。這間小商店是一間梁柱結構的小房子,四壁粉白,麵朝新安江,門額題著“臨江仙居”。房子側麵還有一首他自己填的《沁園春》,飛龍舞鳳地鋪滿整麵山牆。詞的內容是讚美久沙之美,盡管並無格律可言,詞句的文學性也不高,尤其還有不少現代用語充進去,但想到這些畢竟隻是閉塞山村裏的賣貨老漢聊以自娛的,便無心再去計較什麼了。徽州文風之盛至今猶有遺存,它似乎已經融進了從前每一代徽州人的骨子裏。比如,歙縣市場裏一名賣徽州火腿的老師傅,竟同時身兼新安書畫家協會秘書長。無法想象,每天砍剁無數條豬腿、常年泡在各種醃料裏的糙手,亦能描畫新安山水。就是這麼不可思議,人說徽州出名士,十戶之村不廢耕讀,此言的確不虛。

小店老板六十多歲,我去的時候他正在吃午飯。一碗米飯,一盤魚,魚都是自家從江裏打上來的。他一邊同我說話一邊吃,魚刺在櫃台上堆成一小垛,櫃台木框烏黑發亮,看上去也有年頭了。

“一起吃一點!”

“謝謝,已經吃過了。”

“你要租多久?”

“一年半載,甚至幾年,都有可能。”

“我給你問一問,你留個電話給我。不過有沒有人願意租、什麼時候給你回複,這都說不準。畢竟沒有人這麼做過。”

“不著急。一個月大概要多少錢?”

“那誰知道,也沒個先例,不知道怎麼算起。除了水電費再多給一點就夠了,那些房子一年到頭空著也是空著,有人打理反而會塌得慢一些。”

他拾起一個空煙盒,撕下來一片遞給我,我把電話留在了上麵。

我想找那麼一座村子,交通無須多麼便利,最好在水邊,最好依著這條新安江,就像我從前在船上幻想的那樣,住到臨水的山上。如果是老宅子,夏季可以坐在天井中看四水歸堂,雨打在蕉葉和瓦頂上聲聲清脆。順著陡峭的木樓梯上閣樓去,小樓的地板被踩得咚咚作響。四季的風景都攬在一方小小窗洞裏,冬天可看蒼山負雪,再熬到一個春天,我就能看到滿山金色的枇杷。於是我便從一個看畫者變成了畫中人,遊船上的人們目睹這片山水裏的小白房子心生向往之時,我就是被他們羨慕的人。

或者,在熱鬧的鄉鎮租一間帶院子的房子。如果我膝蓋的狀況還可以,就在院子裏把武術恢複恢複。周圍的小孩子如果想學我也可以教給他們。刀槍劍棍,現在從網上買什麼都很方便,隻要他們願意學。我早已經放棄了為那個拳種傳承藝業的夢想,我隻是想借此接觸一下這裏的孩子,我想看看他們和我家鄉的孩子到底有什麼區別。我猜除了物質之外,他們也許比城市裏的孩子更加富有,成長的環境恰恰就是他們最大的財富。他們總有一天要到城市去學習去生活,他們的認知不該隨一些普世的觀念而轉移。在某種觀念裏,他們永遠是輸家,人們認定孩子一出生在這裏就已經輸了。可是,這裏的自然與風物對童年的那些浸潤,如果在日後能經曆一個良好的引導和發掘,將會成為一種無比珍貴的人生經驗。孩子一出生就總是被父母推到一條憑空捏造的賽道上,他們以為隻要讓孩子在一個純白光亮的封閉空間裏盯緊大大小小的屏幕就能掌握世界上的所有智慧。成長的環境逐漸趨於密不透風的周全,可那周全自是一種巨大的缺失。我認為,感知遠比灌輸重要得多。

不過,久沙實在是寂寞的,這裏見不到孩子,村裏已經沒有小學了,孩子們都出去了。有的隨打工的父母去了城市,有的送去縣裏讀寄宿學校。這裏交通不方便,不是逢年過節見不到孩子。

商店老板說這村子也不是沒有陸路,那路也能走汽車,隻是路況很差,要繞很久的山路才能到正式的公路上。前不久東南刮台風,這邊跟著下了幾場暴雨,新安江一漲水,那條僅有的小路也淹了。他在高處有一幢老房子,老兩口平時就住在那裏。房子太舊了,夏天漏雨、冬天漏風。兒女再三勸說之下,他痛下決心打算徹底修葺一番。院子清理幹淨了,屋裏也收拾好了,隻等水泥和磚料運來,結果卻等來了這場台風。路上的水到現在還沒有退下去,退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晾幹,也許等來等去,他又不想修那麵牆了。雨勢最猛的時候,與新安江一路之隔的小商店被水淹了一半。眼看著水緩緩漲上來,他和老伴狼狽地往高處一趟一趟運書畫和貨物。就這也來不及,還是淹掉了好多東西。說到這,他竟哈哈笑起來,笑完抹抹嘴,米飯和魚也都吃好了。

我不知道假如自己麵臨這些事時會是怎樣的態度。可要是問問他們何以如此樂觀,能否講出一些可供人照搬學去的大道理,他們也說不出什麼。不過這才最珍貴,任他人學也學不來。

我從店裏出來時,午飯時間已過,祠堂門前的陰涼處有幾個村民圍著小木桌打牌,周圍有一小圈人圍著看。這裏的人就是這樣消磨著從前的每一段閑暇時光。其中就有我在高處遇見的那個老奶奶,她見了我仍是和藹地笑。一會兒,商店老板也端著茶杯溜達過來。小店離得不遠,沒人看著也不要緊,有人買東西能望得見。或者他知道村裏的人多半都已經在這裏了,誰還會去店裏呢。

“快到時間了,船要來咯!”老奶奶說。

那幾個人回頭看看我。

“來旅遊的?”

“不是旅遊,是寫東西的,想住在這。”她說。

“這裏可不好住!”

他們說的是方言,我不能全懂,大致是這個意思吧。幾個人說完了就笑,繼續丟著手裏的撲克。

陽光灼熱,一片明豔的山水裏出現了從橫口返回的那條小白船。老奶奶說,船來了,快到水邊去,錯過了就沒了。

我謝過他們,走到了水邊。船近了,我朝著船揮手,又回頭朝躲避在祠堂陰涼下的人們揮手。

“嘿!有人坐船!”

好豁亮的嗓子,他們朝著江上痛痛快快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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