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是一幢新建的三層小樓。一進門即正廳,迎麵中堂掛著新安江山水畫和一副對聯,皆出自他自己的手筆。字畫下是條案、八仙桌、兩把太師椅,案上陳列著座鐘和一些擺件,東瓶西鏡分列兩側,一如徽州中堂的傳統布局。一旁牆根下還有幾口齊膝高的泥壇子,裏麵是菜籽油和自家釀的徽州土醬。這座三層小樓平時隻有他一個人住,他的老婆在廣州打工,兩個兒子也在外麵工作。他說如果我喜歡這裏,可以在他家住下,隨意住多少天都好。他說得十分誠懇。
如從前大多數徽州人一樣,他年輕時也去到外麵做生意。漸近暮年,那一點點文人的思維和對家族曆史的感歎總是纏擾著他的意識。想到祖上的輝煌不也說沒就沒了,對做生意也不再有什麼冀望,幾年前回到了村裏一心打理祠堂。自己已過了追逐那些的年紀,看著孩子們在外麵闖蕩就得了。他唯獨對一件事念念不忘,那就是把家族的故事寫出來拍成片子,有一個機會他也不願放棄。很多部門來過這裏視察,可視察隻能是視察。我遇見過類似的人,說自己有一些故事比電影的情節都不差。然而實際上好素材並不缺乏,真正能被拍成片子的少之又少。況且那些故事可能也未必有他們自己以為的戲劇張力,我甚至想讓他降低一點期待。可我沒把這些話對他說,我不應該幹預一個人對一件事堅持了這麼多年的希望。
講到這裏他不免又難過,幹脆不講這些,他從臥室裏抱出一厚摞本子,其中夾著不少零散紙張。他把這些全都鋪到桌子上,從中抽出一張張茶色的老紙,紙上密密麻麻寫著唱詞,他又痛痛快快唱了幾段才罷休。他興致不減,記起曾托人把前年的一次祭祖活動刻成了光盤,想讓我去看看。我們吃了些豆粥和醬菜之後,一起去了臥室。
這是一個蔭涼的小空間。臥室裏麵家具不多,當中是一張雙人床,雙人床邊還另有一張窄窄的單人小竹床。這竹床不知睡了多少年,表麵已經磨成了光亮的琥珀色。我坐到上麵,隔著一層床單仍感到涼意襲人。他打開電視櫃,蹲著微胖的身軀翻找光盤。櫃子旁的角落倒著一雙高跟鞋,好像很久沒人動過了,鞋上落了一層薄灰。
我留意到電視機上擺著一張全家福,他和妻子在中間,兩旁是他們的孩子。拍攝地點是在一座老宅的天井裏,中堂掛的那幅山水畫我認得,就是現在客廳牆上的那一幅,那老宅可能是現在這座水泥小樓的前身。從照片上他的年紀來看,拍攝時間大概在十幾年前了。
“這是我家的全家福,你看,這是我的老婆。”
他把照片遞過來,指給我看。
“她是不是很漂亮?”
“是。她顯得比您年輕不少。”
“她比我小十幾歲。結婚的時候我三十多歲,她才二十來歲。那幾年我在外麵做生意有了一點小成績,春風得意。她現在也隻有四十出頭。四十出頭,其實也比你大不了太多。”
“的確。”
他找到了那張光盤,輕輕吹了吹放進DVD機。很多年沒見到這機器了,有關它的記憶還停留在十幾年前。機器運轉,發出細微的嘶嘶啦啦的聲響。電視屏幕上一直沒有畫麵出現。他說明明前不久還看過,沒有任何問題。他取出光盤,重新吹一吹,捏起衣角很溫柔地蹭了蹭光盤上的幾處汙點,又放了進去。如此反複了幾遍,都沒有圖像讀出來。光盤看不成了,他很沮喪,皺著眉頭拍打了一頓機器。
“可能是天氣太潮了。我以為前不久還看過這些錄像,仔細一想原來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難怪會出問題。真遺憾,你這次看不成了。”
“以後有機會再來看。”
“你沒有急事就多在這裏坐一坐,這時候外麵的太陽最厲害。如果困了就躺下睡一覺,不要緊,隻有我自己會睡這張竹床,我的老婆是睡大床的。”
他調回電視信號,按了幾個台,隨便停在了一個播放黃梅戲的頻道。小臥室裏毫無熱意,這裏是巷子的最深處,沒有噪聲,是處養神的好地方。床邊的書架上擺滿了書,不是詩詞集子就是先秦諸子。他記得小時候有一位老太太總會給他們一群小孩子講這些東西。那老太太是從窯子裏娶進門的姨太太,她精通詩詞文章,八十多歲了還能彈古琴。她死後古琴被扔在一邊,過了幾年讓人撿去當柴燒了。她的丈夫死得早,她感念他的情意,守了幾十年的寡。林先生一邊收拾翻亂的光盤包一邊念叨著一些話,他說從前的人哪怕過得卑微,但總有高格。
我的確有點困了,在竹床上躺了下去。冰冰涼的,很舒服。
“你這個年紀,也應該成個家了。”
“嗯。”
“女朋友還沒有?”
“還沒有呢。”
“我如果有女兒,一定讓她找一個像你這樣有文化的人。”
“您過獎了。”
“這個年紀,孤衾而眠也是難熬。實在是難熬,我理解。”
“其實也並不……”
“你這年紀正是最好的時候。我在你這個年紀也沒結婚,很知道這個滋味。我不明白老天爺為什麼讓所有人都要受這個經曆的困擾。我不知道你怎麼看待,我對男女這件事好像從一開端就沒有一個好印象。小夥子,你有文化,是不是會介意我聊這些事?”
“不會,這都是人之常情啊。”
“的確,誰也無法擺脫。我老婆常年自己在外麵打工,我猜她也是難熬。別看你們差著年紀,她不過才四十來歲,也還算得上是好年紀。”
我有一點迷糊了。我能聽到他在說話但好像聽不太清晰。他在歎氣,我也跟著歎氣。我就快要睡著了。
“她前段日子回來了,上周去了杭州玩,說是和一個朋友。也不知道和什麼人,總之她說是女人。都這個年齡了,我已經老了,那我把她牢牢管住有什麼用?這是你這個年紀不能體會的,等你五六十歲了也許會明白。”
“是的。您要相信她。”
“我想得開,不然要離婚早離掉了。很多年以前,第一次知道她那事我也不能接受,我們就分開了。那時候還沒建這座小樓,還是老房子。分開的那幾個月,我每天隻會坐在天井裏發呆,我很想她。鬧了半年,她不知去向沒有消息。我放不下,我想,家是否還有得救,孩子也都太小,家總不能就這麼毀掉。於是我把她找了回來。到如今也沒辦法了,畢竟我也老了,真的老了,年紀差得太多了。大不了把情愛割舍掉就都容得下,就當她的事是她的事,我自己是我自己。”
我沒有想到他會突然對我說起這些。我判斷這是不是我半夢半醒中的幻聽。我從竹床上坐了起來。
“你要喝一點水嗎?我是好客的,她的好朋友來到家裏我也會好好招待。鄉下的房子沒有空調,天最熱時,到了夜裏樓上睡不下人,隻有這一間臥室稍稍涼快一點。我不好讓人家睡樓上,我就睡在竹床上,她和朋友就在旁邊這張大床上。我睡我的。”
我盯住電視,就像我的注意力有一部分在電視屏幕上。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戲腔尖銳,聲音在空氣中凝成了一絲一絲鋒利的線條。他說話聲又弱了下去,又成了早上在祠堂我初見他的樣子,病懨懨的樣子。甚至比那時候還要弱。他皺著眉頭。我趁著他沒有說話的空當,試探著問有沒有水喝。他說有,一會兒就去燒。
“她也是很喜歡交朋友的,仔細想想好像從年輕時候就是這樣。我也怕她在外麵會孤單,現在畢竟不是以前了。她告訴過我,如果我交了新的朋友,她也很願意認識的。我也不回答她,那與我無關。所以……你下次來的時候,她要是在家,你們可以見見。她也喜歡有文化的年輕人。”
“我?”
“你放心,我也算是讀過書的人,不是搞什麼陷阱。”
“噢……我有可能很快就走了。”
“好,好。我隻是隨口說起。我們的朋友大部分也很有修養的,當中還有老師,也有附近的農民。有一次,我一個四川的朋友過路在我家住下。我告訴老婆,這個人和我的情誼很珍貴,幾十年的交情。總之是陳年的故事了,不細說也罷。那朋友做生意賠了錢,我借給他路費他才回得家去。他沒老婆,想來也是可憐人,我理解。不過那次以後他竟然和我再也沒有聯係了,這是何必呢。可惜,真的隻是可惜,我已經沒辦法搞清這些事了。從另一麵想,我好像也是高興的。悲哀啊,我自己老了,真的老了。”
他拾起桌上的煙盒,緩緩抽出一支煙。他把打火機按得吧嗒吧嗒響,半天也沒按出火。壞掉了,他說。他把上下的口袋都摸了一遍,又把煙和打火機丟回桌子上。
“小夥子,你說我能怎麼樣,還不都是一回事。金子也好銀子也好,都不是我的,什麼愛啊情的,這些更加虛幻,都不是我能把控的。打電話喊我開祠堂門的那個人,你記不記得?”
“曬菜籽的人?”
“我們關係一樣都是很好的。在村裏見麵相視一笑,都是好朋友。我這些事不同你說你肯定不會想到。這些年我的身體開始變得不太好。白天寫些東西,畫點畫,人多的時候每天都在給遊客講解村子的曆史。我沒有那麼多精力了,我害怕我要做的事業就這樣完了。話說回來,你時間緊張就算了,如果肯,就到我家住幾天,沒事的。她在外麵旅遊,聽說下周就能回來了。如果你覺得我這裏沒什麼看頭,就可以不再來了,我也不會打擾你。”
“我不會……您剛才是說,最熱的那個晚上,您睡在這張竹床上?”
“隻有我會睡這張竹床。”
“您隻是睡覺或看電視,沒有顧忌麼?”
“有的時候我覺得事情很糟,但我不會阻攔。”
“沒有觸動?”
“我的人生就是這樣了,沒有觸動。我即便刨根問底,不還是什麼也做不了。不必擔心,你看我不還是挺好的。幾十年過去,誰都要爛掉。沒意思,還不如做個人情。可憐,人短短一生為什麼還要經曆這些事的折磨呢。”
他的麵皮平淡得像白紙,我止住不自覺的追問。這是極大的殘忍,好像在一個喪失痛覺神經的人身上一片一片地剜下肉來。他的痛覺已經麻木了,並不介意,任你去挖。這個小臥室的蔭涼忽然讓人完全感覺不到愜意。我低頭盯住琥珀色的竹床,它開始讓人感到壓抑。怎麼會聊到了這裏,我不知道找什麼話來安慰他。我也想讓他停下來,或者我應該任由他這麼說下去。我不知哪一個是正確的。
“我搞不懂人為什麼會有這些欲望,好像永不衰敗,人到底為什麼要被這種東西操控。她有的時候說和女工友出去玩,到底是誰我也搞不清楚。她是很好的人,我知道她也不願意欺騙我。當時我以為她比我小十幾歲是幸運事。你說,我們的婚姻悲哀到了這個地步。我隻為了把家庭保住,也算不上忍氣吞聲,畢竟現在就是這個年頭,隨她去吧。不管怎樣現在還有一個完整的家存在,我不會難過。我是好客的,可假如向誰一提起來惹得人家反感,我反倒會覺得對不起人家。現在我已經覺得有點對不起你,打擾到你。真是不好意思……其實一個人也不要有太多顧慮。我的意思是說,我也不知道你此刻是怎麼想的,好像我這個老鬼要設什麼騙局給你,不會的。我為什麼低三下四地說這種事,因為我的心底實在是痛苦。”
“我知道您隻是想要傾訴。”
“不再有什麼條條框框了。可是我自己會怕道德文章,我自己是絕不能幹那種事的。我明白你是正正派派的人,當然,說哪個君子沒有情感也是不可能的。不三不四的、品行不好的人我們不願意結交。你不是那種人,否則我也不會告訴你這種事。太悲哀了,不是說誰給我帶來的悲哀,也不是怪命運。我不知道從前的人會不會遇到這種事。慚愧啊。我猜是沒有的吧。她不久後會回來住一陣。她如果再打電話來我就說這裏有個做編劇的小夥子,你願不願意回來交個朋友?她一定也會對編劇感興趣的。我知道她也希望我的故事拍成電視劇。你如果願意可以留下,這是一座很安靜的村子,總是這樣無聲無息的。你搖頭,我明白你還要去別的地方。就當我沒有說過吧。是不是我過激了,小夥子,你會不會說這個人有點學問,可腦子怎麼這麼不清楚。是啊,背後的事情誰能想象。她當初離開的那段時間裏,我很悲哀,那時候還是那破宅子,我一個人坐在天井。我開始想她,我想這個家庭不能散掉,我畢竟還是維護祠堂臉麵的人……”
巷子很窄很窄,對麵的牆幾乎要貼到這間臥室的窗上。白牆被灼射得刺目,那股熱意好像隨時要從窗外湧進來。他的聲音斷斷續續的,越來越微弱,又像在為了什麼緩緩地積聚,讓人不敢再去打斷。他是否仍在對我說,我是否有回答的必要。我全神貫注地聽著,聽著聽著有時候會出神,他時不時的一句“小夥子”又總能把我的意識拉回來。
他的話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在這個時間,村裏所有人好像都在午睡,屋內屋外沒有一丁點聲響。快點聽到一些聲響吧,靜得壓抑。他在沉默,閉著眼睛,駝著背,垂著頭,弓著的後背一起一伏。像打瞌睡的老人,像在因思考一個小難題而疲倦。
為什麼人要做這種事呢!他忽然亢奮了,他睜開眼睛。他需要這樣的亢奮。太殘酷了,沒意思啊,沒有約束了,誰也不能約束。誰也不能。一坐在這裏,總是立即就要想到那些事。我的本意是邀請你來住幾天,聊一聊故事,很單純,也沒什麼。春節你要是能來的話,不過那時候村裏人都會回來,現在這種日子最好。我還有故事要寫,你是編劇,會幫助我把它拍成電視劇嗎?什麼都是空的,什麼都是真實的。隻是真實而已。聽說村裏有很多這種事,人們一個一個都出去了。我有一個四川的朋友來這邊做生意。我說我們兩個的關係很特別,她答應我說知道的。可是她……後來他卻不再和我聯係。你聽聽我的悲哀,太可憐了。你是有文化的人。我還能向誰說?父母兄弟都不能說。孩子們不知道,他們一年到頭不在家,一點也不知道。所以有機會的話你來這裏玩,住上幾天我們好好說說劇本的事。我的老婆很漂亮,她比我小這麼多也難為她了。現在我也要為她想一想。我是個懦弱的人,又容易捉住不放。唉,遺憾啊。遺憾也不能怪誰,要怪就怪我自己……
忽然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把困在噩夢裏的人驚醒了。還是那個曬菜籽的人,他說祠堂有遊客來了。我和他各自深吸了一口氣,好像已窒息了很久很久。
一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年輕人帶著一群小學生來到了祠堂。他曾在半年前獨自來過這裏,聽林先生講了這裏的故事和文化深受觸動。他在做兒童教育,所以一心要帶他的學生們來這裏來拜訪,感受一下傳統文化。他對林先生的崇敬之情溢於言表。孩子們和一同而來的父母們把老人擁在中央一起合影,老人笑得很溫和。暫且叫他老人吧,他明明不夠老。他對孩子們說他想盡可能多地保留徽州的傳統習俗,他什麼也沒有,可還是要把這些盡力保存住。他記得孟子說過,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他想堅守他的一點責任。他不再病懨懨的,他的聲音又大了起來。他為孩子們講著,細到一塊碑、一塊匾,說家世的興衰,幾百年不過就像花開花落,誰能不為凋零而悲傷,隻能在這奈何天傷懷日試遣愚衷,說得孩子們眨巴著大眼睛。
那些故事我在上午已經聽過了,我倒是覺得徽州祠堂裏的故事對於孩子們來說實在過於沉重,成年人聽了都未必能搞得明白。他們圍成了一圈,我隔著人試著向他招手告別他都沒有注意到。我走回祠堂的第一進天井,空空蕩蕩的。太陽依然淩厲,但是這個時候回鎮上去已經沒有太大問題。祠堂門外鋪著一地菜籽,瓦頂上有亂發一樣的蓬草,石頭台階上還可見到他早上寫的那幾行字。我聽到祠堂裏麵傳出悠悠的聲音,是他在講著他的忠孝節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