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外是一條筆直的長街,街上第一家就是我暫住的客棧。它與碼頭隻隔了一片空場,空場上劃分著密密麻麻的網格。從我的窗戶俯瞰,它們平時空著,到了周末,網格裏就填滿了遊客的汽車。透過我的窗戶還能望見江,新安江在徽州的這一段水麵並不十分開闊,沒有如長江或下遊的錢塘江那樣的大江氣魄,甚至可能寬不過其他地域的某條大河,因而尚能呈現出一種含蓄溫和的意象。天不亮的時候,大約淩晨三四點鐘,窗外會響起漁船的馬達聲,嘟嘟嘟嘟拉成一串,漸漸飄遠。有時候到窗邊看一看,江麵漆黑,隻晃動著幾道敏捷的白光。很久以前的那些個夜裏,沒有電燈,夜漁人手執火把,或者在船頭支架上吊起一盞煤油燈,寂靜的山水剪影之中晃動的是一點點更溫柔的漁火。
這座鎮子很新,筆直的一條街上客棧招牌連成一片,它們近幾年統一成了一致的樣式。牆壁也都鋥白,重鋪的柏油路鋥亮,太陽一照,全亮得晃眼。我想躲開它們,我並非為這些而來。我去到遊客不願走到的地方,那裏沒有明晃晃的房子和街道,隻有和新鎮子並不搭調的事物和人。幾棵數百歲的老樟樹下擱著一條廢木船,船體已經腐蝕透了,對麵的酒釀饅頭店一開就是好幾十年。我喜歡坐到船幫上看那些與新鎮子格格不入的人。他們挑著扁擔、背著竹簍,我每每看到他們,就忍不住把腳步停下來,就如同我第一次看到瓦一樣。我的家鄉已沒有瓦,好幾年前我第一次到南方,在一幢小房子前呆站了好半天,隻是看它那密密麻麻的瓦頂。家鄉從前的青磚老宅用的都是筒子瓦,但是那些記憶也已經非常模糊了。我哪見過這些堆疊的小青瓦片,它們與這裏的老人有些相通的氣質。
一名老農,穿著洗得褪了色的襯衣,袖子卷到大臂。下身是藏藍色的褲子,腳底下是軍綠的帆布鞋。他身材瘦硬,膚色黑亮,嘴裏咬著煙卷,肩頭用鋤頭挑著小竹筐。路過我身邊時,朝望見的熟人遠遠打了一聲招呼,痛痛快快的一嗓子。這裏方言的咬字雖不如北方話的方正,卻足夠豁亮。他背後的竹筐上用墨寫著一個姓名和年份——汪記某某,一九八八年辦。小竹筐此時是空的,等回來的時候,裏麵也許就會裝滿了青菜、豆秸、番薯葉……這種工具如今已經走到了曆史的分界點,像水上的班船一樣麵臨著淘汰。這是它們的命運,它們將不再出現在年輕人的身上,就如許多地方的方言一樣。這個鎮子什麼都是新的,新建了民宅和客棧,道路是新的、招牌是新的、碼頭遊船也是新的,唯獨這些人是舊的,舊得突兀。可唯獨在他們身上才能尋找到一點這個鎮子從前的影子。
這座鎮子本來很大,由於下遊修建水庫,新安江水位提升了,鎮子的一大部分已經淹沒在江水裏了。如今這裏的旅遊業有了起色,所有信息所有水上線路都已經暴露在網絡上,隻等遊人們從四麵八方趕來。別說幾十年前,這和我幾年之前第一次到這裏時好像都不是一個樣子。滿街都是農家樂,一家接著一家,從碼頭一直開到鎮子的盡頭。人們因此富裕了起來,這是好事。
就在新街的背後還留下了一條老街。街口有一座嶄新的石牌坊,寫著“老街”二字。很直白,就是想以此作為一處旅遊資源把遊客吸引進去。然而沒有多少遊人願意走進去,裏麵沒有酒吧,沒有紀念品店,沒有奶茶店,誰會進去。所以它仍逃不了被棄置的命運,這又恰好保存了一點這座鎮子本來的風貌。
老街上人影零星,還在經營的鋪麵不多了。這裏以前是條熱鬧的商業街,兩邊都是商住兩用的門板鋪麵。有幾條小巷子從老街橫穿而過,每條巷子裏都有幾幢帶天井的大宅子,都是純粹的徽州傳統建築。這條老街當下已經被拋棄,就躲到那些現代鋼筋水泥的背後。可人們一邊拋棄它,一邊又要仿效它,新街上一排排新建的水泥盒子也要稱作徽派建築,也要在房頂砌上馬頭牆鋪上小青瓦。
這裏是古時徽州人離鄉路上的最後一座重鎮。在此置辦物資,或許隻為多看一眼家鄉的山水,總之誰都想在這多停留一晚,所以它不可能不繁華。老街上哪一戶門麵不是又高又闊,帶天井的大宅子一幢連著一幢,雕飾的繁華好像也不差於縣城裏的鬥山街,完全不像一座偏遠山區的小鎮。
街上一部分商鋪掛的是用油漆手書的招牌,其餘的是統一製作的仿古牌匾,總之全都透著一種老氣,就像是20世紀沿用下來的。整條街算下來,常開的鋪麵不過是一家在天井裏剃頭的、一家賣衣裳的、一家賣漁具的、一家修鐘表的……就那幾家,掰著手指頭數得過來。多數店鋪一直封著門板,有時候從這裏走過,見它們不知被誰打開了,雖然牌匾上是某某供銷社、某某食品店,可裏麵也不是做生意的樣,亂哄哄的,都是雜物,蒙著厚厚的塵,鋪子裏也沒有人影,不知打開來做什麼用,可能是為了通通風吧。裏麵光線晦暗,黑洞洞的,空間不大卻好像深不見頭。然後隨意逛逛,去熱鬧的地方買幾個蒸餅,或到哪裏吃一碗筍幹肉絲麵,再經過這裏的時候,這些門板又被上好了。不見人開,不見人關,都不見人,很奇異。就像門邊懸掛著的那些畫眉籠子一樣,早上掛上去,傍晚又收了回去,你也不知道是誰在做這些事。心裏正在疑怪之時,又從鐘表鋪裏飄來一串悠沉的座鐘聲。這條老街雖然冷清,但是並不淒涼,像一處被遺忘掉的秘境。
老街口有一家大店鋪寫著“裕泰食品廠”,一家店占用了兩間鋪麵。趕上門板打開的時候往裏麵一望,空空如也,隻有一陣陰濕的冷氣和常年封閉的黴味,讓人不禁打一個激靈,這冷氣即便從門口路過都能感受得到。這些磚木結構的老房子和石板街既擋住了炎炎烈日,又讓地氣與空氣還能保持著呼吸似的交流。外麵哪怕熱得要命,就這老街,這麼一段不寬不長的小天地裏,竟能感受到與百步之外的現代化街道截然不同的一番清涼氣候。
順著這一排牌匾看去,米粉店、理發店、供銷社、棉花店、玻璃店、打金店、麵店、鐘表店、茶廠、裁縫店、漁具店、豆腐店……思緒一下子就扯回到了七八十年代。那是一個我沒到過的時代,那時候的徽州是什麼樣子,會不會比現在漂亮得多?如果生在那個時代,我可以看到更多想要看到的東西,或者再早一點、更早一點,會不會都好過現在?可換到那個時候,又要有屬於那個時候的煩惱、屬於那個時候的遺憾。總之我隻是偏執地想把自己從當下抽離出去。我常遺憾自己生在這個巨變的時代,還要目睹並親身參與著巨變。我討厭變化,新鮮的事物總是離不開人的浮躁與輕佻,更何況是巨變。什麼是巨變?我的家鄉不再有老城並丟失了市井文化,家鄉的人日益光鮮,越來越體麵得高不可攀,人們身上大都不再有屬於那片土地的影子。可文化與人情才是家鄉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