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的時候,上空會有一層密實的濃雲,每個早上我都以為這會是一個涼爽的雨天。等到七八點鐘太陽升高,它們便會消散,原來那仍是山間積聚了一夜的水汽。水汽未消的時候,山裏的鳥鳴和蟲鳴最熱烈。我感受著這裏所有細微的事物,我不是第一次來到這,可這次對我來說好像什麼都是新奇的。
我沿著一條小山道上行,在陽光變得不可忍耐之前,於山道盡頭發現了一座好看的村子。村中房屋依陡峭的山體而建,靠無數青石台階連通上下,整座村子的布局可以立體地呈現出來。有人正牽著一匹馬往高處走去,平地上堆著水泥沙石,應該是誰家正在修房子,要把材料一趟一趟馱上去。這裏很靜,馬蹄觸在石階上的脆響傳到很遠。
村子的最高處有一座祠堂,儀門緊閉,門外的柵欄箍著幾圈鐵鏈。祠堂前的空場上鋪了一地油菜籽,泛著一層烏黑油光。旁邊數人合抱的古樹下倚坐著一個村民,正用草帽給自己扇著風。
“年輕人,要進去?”
“我就是隨便看看。”
“管祠堂的沒來,我幫你打個電話。”
“啊?不用不用。”
“既然來了總不能白跑一趟。叫他帶你進去看一看,他懂的多。”
不容人多客套,他從竹簍裏翻出手機撥了個號,說了簡短幾個字就掛了。過了一小會兒,有人從一條巷子裏走出來。那人六十多歲,微胖,衝曬菜籽的村民點一點頭,又朝我淺淺一笑便徑直去開鎖。我明白一座祠堂對於村民的意義,尤其是這裏還沒被商業開發,我擔心來人會埋怨,還琢磨了幾句客氣話。
這座祠堂始建於明朝。第一進天井很寬闊,宗族議事或舉行重要活動都在這裏。這一支林氏在此建村已經七百多年,祖上做的是絲綢生意,清末林家的絲綢甚至銷往了西洋。當時遍地起義,皖南鬧得厲害,死了不少人。此地世家大族為朝廷籌款賑災,林氏上捐萬兩白銀。起義被平定之後,朝廷為林氏族人加官晉爵,大修祖墓。
他是這支林氏的第三十三代後人,這些故事他說得很流暢,流暢得聽不出情感,在平常應該已經對人講起過無數次。他到角落的佛龕前拜了幾拜,順手薅起石縫裏鑽出的幾株雜草。他微胖,彎下腰的樣子稍顯吃力。他的動作和語速都有點緩慢,看上去病懨懨的。他一邊說話一邊做這些事,並未特意看著我,像是說給自己聽。他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好在這裏足夠安靜。
“小夥子,讀過《紅樓夢》沒有?”
“讀過。”
“不是看的電視劇?”
“不是。”
“年輕人還願意讀《紅樓夢》的不多了。就像曹雪芹筆下的賈府,林氏也曾經家大業大,民國時候皖贛的絲綢有一半都是我們林家的。那是最好的時候,了不得,那一代人能和張靜江在同一張桌上吃飯。不過這些都是故事了,偌大的家業說沒就沒了。我總在想,一百年過去了,村裏隻剩下我們這樣的老鬼,血緣雖然一直在延續,可是很多東西年輕人不再去管,跑到外麵不願再回來。徽州人重文化,我也算讀過一點書,喜歡寫寫畫畫。就像書裏說的,家世起落就像花開花落,誰能不為凋零而悲傷。你讀過《紅樓夢》的?”
“是的。”
“噢……”
他又彎腰,捏起一塊小石頭,在青黑的石階上寫出一行白字: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剛寫到這,後麵的幾個字我接了出來,是“試遣愚衷”。
“你也記得這幾句。”
“是,好像是出現在前幾回的吧。”
“我們也是這樣,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隻剩下一點曆史。我想把我們家族的事寫成書,不過太龐大了,也不知道從哪寫起。有人建議我把它寫成劇本大綱,將來拍成電視劇不比現在那些亂七八糟的劇好得多?這也是我今生的一個願望。也有人來和我談過,他們說素材是好素材,不過離拍攝還差得遠。再深談下去,也沒有人肯實實在在接這個差事。我隻知道曆史,寫故事不是我擅長的。我不是想借電視劇發泄悲憤,隻是想為宗族做些事而已。好了,我說得太多了,見你讀過《紅樓夢》就多說了一點。就說到這裏吧,你先轉一轉,拍拍照片,我不打擾你,看過以後我帶你去下一進。”
“我愛聽,您說下去吧。”
“啊,愛聽就好,遊客來了都是拍拍照,轉一圈就出去了,我怕我講多了人家不愛聽又不好意思打斷,影響人家心情。”
“我愛聽這些故事,隻要您願意講,有多少我聽多少。”
“你是做什麼職業的?”
“我是編劇。”
“是編劇?能寫劇本?”
“還沒寫出過什麼像樣的東西。”
“那你是在電影公司工作了,你能不能把我們林家的故事拍成電視劇?”
“落實到拍攝需要有投資商。不過您可以把故事大致講給我,我會替您留心的。”
他見我願意聽,好像整個人都不像剛才那麼迂緩了,聲音也大了一點。他說老一輩的故事講上幾天幾夜也講不完。
沒有多少家族經得住民國那樣的亂世,後來那一代人有的去了歐美,有的去了台灣。據說當初分家的時候開了金庫。金庫一開,族中老小連下人算在一起死了得有好幾十個。有人因為偷搶被打死了,有人因貪心氣死了,也有人遂了心願,過了幾天卻莫名其妙瘋掉了、病死了。一般人怎麼受得住那個陣勢,車船一齊動用往外運金銀。再往後,天下大定,整個鄉槍斃了數十人,這家占了其中一半。就像書裏說的,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送了性命。他好像很喜歡《紅樓夢》,他總會提起裏麵的話。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他說到這裏時淒然一笑。可憐,這就是這個家族的寫照。這個家族幾百年間出過無數秀才、舉人、進士,做過官的有好幾百人。現在,林家人與做官和絲綢已沒有任何關係了,都是普通村民。什麼也留不下,隻留下這座祠堂。他站在一塊題著“進士”二字的匾額下說著這些事。他丟掉那顆小石頭,輕拍著柱子,柱上布滿蟲洞和裂痕。
有人走進祠堂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穿白襯衫戴眼鏡,看模樣不像是遊客。他一邊走一邊用雙手在兩肋處捏著衣服上下抖,這個時候的陽光已經有點毒了。林先生把話停住,揚手同他打招呼,我聽林先生稱呼他為某某老師。他朝這邊大步走過來,臉上笑得很熟絡,直奔林先生身邊的一把木椅癱坐下去。他們開始用方言說起話,對話的內容我完全聽不懂,於是我走到遠處去看一塊塊匾額上的大字。
徽州建築的精華全在祠堂裏,然而祠堂是前人建得起,後人修不起。現在的文物建築如果哪裏壞了,村民不能私自拆修,先要向上報告。可徽州要修的好建築太多了,撥下來的款總是連瓦錢也不夠。好在當年移民海外的林氏族人對故鄉仍有所惦念,仍會為維護祠堂出資。這座祠堂前前後後花了數百萬才維持住現在這個模樣。林先生說,徽州人的心裏要有祠堂,前人修了祠堂,後人管理不善就是愧對前人。他很想把宗族文化與祭祀文化盡可能多地保留下來讓年輕人看到,以免後人都不知道徽州從前是什麼樣。他們仍在聊著。穿襯衣戴眼鏡的人坐在木椅子上,翹著一隻腿,不停地抖。
這座祠堂至今仍延續著祭祀祖先的功用,但資金和人力都有限,恢複不了從前的盛況。除了幾個固定節日的祭祀之外,這裏偶爾還會有特別的儀式。幾年前,有一位華裔富商回國,要在祠堂做法事認祖歸宗,他的先祖是清朝時從這裏走出去的。那次籌備的規模很大,錢花了不少,還引得地方電視台派人來拍攝。那場儀式就是林先生主持的,現在村裏懂得各類儀式習俗的隻剩他一人,這種主持祭典的人以往會受到絕對的敬重。祭祀過程中竟然有一個老頭從人群裏跳出來搗亂。他也是族中人,認為自己輩分最長應該主事,但他對祭祀流程又一概不懂,隻是為了發泄。他就在這天井裏麵大鬧,別人打不得、罵不得,最後警察來了才了事。祭祀畢竟中斷了,這相當於驚擾了先人褻瀆了神靈。林先生擔心那位林家後人今後假如遇到什麼不順會關聯到這件事上,他惴惴不安了很久。這事後來便成了村人口中的笑料,難過的隻有那個當事人和林先生自己。
“這祠堂好不好看!”
那個穿白襯衣的人忽然朝我這邊喊話。我朝他點頭微笑。林先生向他介紹說,我是一名編劇。
“是編劇?寫過哪些電影?”
“還沒寫過什麼有名的。”
“這座祠堂裏就拍過好幾部電視劇。”
“對,很多片子都是來徽州取的景。”
“編劇,那正好,可以幫他把那些故事拍成電視劇。”
“林先生正在對我講。”
“一個人來玩嗎?”
“嗯。”
“怎麼不帶老婆一起來。”
“女朋友都還沒有呢。”
“噢……還沒成家。”
這句之後他就沒再說話。他抬頭朝四邊的瓦簷漫不經心地望了幾圈,最後目光落回林先生身上。林先生站在他旁邊,似乎完全沒有留意我們兩人的對話,獨自看著某一處地方。日頭上來了,鳥鳴沒有了,祠堂裏沒有聲音。又這麼寂靜地過了一陣兒,那人從椅子上站起身拍拍屁股,準備走了。
“後麵辦公室正在施工,我還要去盯著他們幹活,你們聊。”
“好,好。對了,支祠的維修費用,還要麻煩你再去溝通溝通。”
“安心等著。不能所有人都陪著你們搞這些老古董不是?”
“是,是。”
“徽州的好多事他都懂的,讓他給你講,他最愛給人講這些。”
他抖著襯衣小跑出了祠堂,祠堂裏又隻剩我們兩人了。林先生好像還在想著一些事,我沒有打擾他。剛才是聊到哪裏了,話題斷得有點久。
“你還沒有女朋友?多好的年紀。”
“是。”
“剛才說到哪裏了?”
“好像是祭祀。”
“是,是。徽商風光不再了,這些文化可不能再丟了。”
我勸他把這些故事盡快寫下來,他說隻怕寫完也沒人願意去聽去看,村裏的人對這些已沒有興趣,走出去了就不願再回來。他的視線停留在了某一個方向。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瓦壟間生著一層枯草,像人頭頂上的亂發。他顯然不隻是在注視這些。
“剛才聽說,你是一個人來。”
“一個人。”
“一個人,女朋友都還沒有?”
“沒有呢。”
“多好的年紀還沒有成家。你住在哪裏?”
“住在鎮上。”
“我是說……你如果不忙可以去我家坐坐喝點茶,你想聽哪些,我慢慢講給你。”
將近正午,太陽很高了,看上去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再有人來了。我隨著他出了祠堂,他重新鎖上了儀門。可能是因為很久沒人願意聽他講這麼多的東西了吧,我隱約覺得他還有些別的什麼話想對我說。祠堂外麵,曬油菜籽的村民仍坐在古樹下用草帽扇著風,他們二人見麵仍是點頭一笑。林先生引著我走進了一條曲折的小巷子裏。這座村子還未喪失徽州古村落的風貌,想必也是一處待開發的旅遊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