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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文森

尋找海德

那天晚上,當厄塔森先生回到他獨居的家的時候,心裏煩透了,吃飯的時候一點食欲也沒有。他每星期天都有這樣的習慣:用過晚飯後,坐在火爐邊,桌上放上一卷乏味的神學著作,一直到附近教堂的鐘敲過十二下,他才去上床睡覺,覺得舒坦踏實,心裏滿懷著對上帝恩德的感激。可是這個晚上,桌布撤下去後,他就帶著一支蠟燭進了他的辦事處,從保險箱裏最保密的角落取出一份文書,在文書封皮上寫著“傑基爾博士遺囑”。他坐下來,陰著一張臉琢磨著文書的內容。這份遺囑是立書人親筆立下的。厄塔森先生雖然被托付負責執行已經立好的遺囑,但是在最初立囑的時候他卻沒有給予幫助。在這份遺囑上不僅規定了當擁有法學博士、醫學博士、民法學博士、皇家學會會員等等諸多頭銜的亨利·傑基爾博士逝世時,他的全部財產將轉入他的“朋友和恩人”愛德華·海德之手,而且還規定如果傑基爾博士失蹤,或者不明不白地接連三個月沒有消息時,愛德華·海德也可以馬上繼承亨利·傑基爾的財產。除了幾筆留給博士親屬的小數目以外,再無其他任何附加的條件或義務。

這份遺囑一直使律師非常頭疼。作為律師來說,他對這樣的規定感到氣憤;作為一個有清醒的頭腦、尊重別人生活習慣的人來說,他也感到氣惱。就他的看法,莫名其妙地胡思亂想不是正派人的所為。更讓他惱火的是,一直到昨天,他還從沒聽說過這個叫海德的人!可是今天,情況發生了九十度的轉變,他對海德有所了解,這真氣壞了他。本來,當這個名字還是一個無人知曉的謎時,事情就糟糕得可以了;可現如今,擁有這個名字的人居然還有著這樣惡劣的品性,事情就更糟了。

現在,一個實實在在的魔頭從那些一直以來恍恍惚惚遮掩他視線的迷霧中,一下子跳了出來!

“我從前還以為這是瘋了。”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把那封令他厭惡作嘔的文書放回保險箱,“現在我倒要開始恐慌這是一件沒有麵子的事。”

說完這句話,他把蠟燭吹滅,穿上大衣,向卡文迪許廣場走去。那兒有一座醫學城堡,裏麵住著他的朋友——著名的拉尼翁大夫和他的家人。四麵八方的病人都趕到他這裏向他求救。“拉尼翁是唯一有可能知道些情況的人了。”他心裏想。

那個一臉正經的管家認識厄塔森律師,請他進門,沒有按一般規矩去通報一番,就直接帶他到餐廳去。拉尼翁正坐在餐廳裏喝酒。拉尼翁大夫是一個和藹可親、性情開朗、講究衣著、麵色紅潤的紳士,他那一頭過早花白了的頭發亂蓬蓬的。他嗓門粗大,態度堅定。看到厄塔森先生,他站起身來,伸出雙手表示歡迎。那種殷勤就跟在演戲似的,不過這種感情是真心的。因為他倆是老朋友了,是中學同窗,還是大學校友。兩人都自尊心很強,而又對對方十分敬佩,所以每回見麵都十分愉快。

閑聊了一會兒,律師就把話題引到那個使他心煩的問題上。

“要我說,拉尼翁,”他說,“咱們倆應該算是亨利·傑基爾最老的朋友了吧?”

“我倒情願咱們是年輕點的朋友,”拉尼翁先生嘿嘿一笑,“不過我想應該算是吧。有什麼問題嗎?這段時間我沒怎麼見到過他。”

“是嗎?”厄塔森說,“我還以為你們倆興趣挺相投的。”

“那是從前了。可是自從十年以前,我就覺得亨利·傑基爾簡直是荒唐得出了格。他的腦袋裏出了毛病。雖然看在從前是朋友的分上,我還是很友善地對待他,可是從那時起就很少見到他了。”說著說著,大夫的臉突然漲得通紅,激動地說,“就憑他那通不合乎科學的胡亂理論,就算是生死之交也得分手!”

聽了大夫這段小小的發作,厄塔森反倒放下心來。“原來他們的分歧隻是在科學的領域中。”他想。他本人對科學(除了有關財產轉讓那方麵的問題)並沒有多大興趣。他甚至還認為:“不過就是這麼回事!”他停頓了一會兒,等他的朋友平靜下來之後,就把他專程來詢問的那個問題提了出來:“你可曾見到過他挺看重的一個人——那個海德?”

“海德?”拉尼翁重複著,“沒有,從沒有,我自打一生下來就沒聽說過這麼個人。”

律師從大夫那裏帶回到他的大床上的,就這麼點兒情況。他整夜翻來覆去,直到日出東方。整整一夜他那運轉了一天的頭腦也沒有得到一分鐘的休息。他的思緒在一片漆黑中痛苦地翻騰,這樣那樣的問題把他給團團包圍了。

教堂臨近厄塔森的住處,鐘敲七下時,他還在為那個問題輾轉反側。而從前,他隻是百思不得其解而已,現在卻連他的想象也亂在裏麵了。如果說得更準確一點,他開始被這個問題折磨了。他躺在床上來回地翻身,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在掛著窗簾的房間裏,恩菲爾德的故事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像一組接連不斷的畫麵。他看到了那個深夜的城市,一排排的街燈,還有一個人快步地走過去,一個小女孩剛從醫生那裏回來,然後兩人撞在一起,那個混蛋從孩子身上踩過去,繼續往前走,對孩子的慘叫充耳不聞。或者是他看到一個裝飾得華麗的房間,他的朋友正躺在床上做著美夢,在夢中露出微笑,突然房門打開,簾帳被掀起來,夢中的人被叫醒,一看,眼前正站著一個人,一個擁有特別權力的人,而他此時不得不起床按照他的指令做事。一個人物、兩段情節,整夜在律師腦海中交替上演。有一次他昏昏沉沉地好像要睡著,卻看到那個家夥更加賊眉鼠眼地在人們熟睡著的房子中來回穿越,走得更快了,更快了,快得使人感到頭暈,那家夥穿過城市燈光組成的迷宮,在每個街角拐彎處撞翻一個小姑娘,聽任她們躺在地上尖叫。但是這個家夥的臉厄塔森卻不能一眼就認出來,甚至有時候夢中的這個人連臉都沒有,或者說隻能看到一張模糊的,在他眼前越來越淡的臉孔。於是,律師心裏對這張臉產生了極強的好奇心,這種可以說有些過度的好奇心使他不親眼看看真正的海德先生就不能安心。他想,隻要能實實在在地看一眼那張臉,就可以揭曉秘密的一部分,說不定還能完全揭開,就好像所有看上去稀奇古怪的事隻要認真檢查都會真相大白一樣。這樣他就可以知道他的朋友到底為什麼要做出這樣的決定,或者說要承擔這樣的義務(你怎麼說都可以),更進一步還能看出遺囑上那些令人心頭一顫的條款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最起碼,這麼一張臉,一個喪盡天良,沒有人性的人的臉,一張隻要瞅上一眼就讓那位很難動情的恩菲爾德長期以來都會感到憎恨的臉,還是有看看的價值的。

從那以後,厄塔森就開始不時地到那條布滿小店的街道上去,在那道門附近轉悠。不管是在早上上班以前,在中午工作最繁忙的時候,還是在深夜,在籠罩著薄霧的月光下。總的來說,不分晝夜,不分時間,不管是悄無人聲之時,還是熙熙攘攘之際,總可以看到律師在他固定的那個位置上徘徊。

他心裏想:“他是無蹤君子“無蹤君子”:英文“海德”與“躲藏”同音,此處是雙關語。,我偏要做索命太歲。”

他的執著終於沒有白費。那是一個沒有霧氣的清澈的夜,冷霜侵骨,街道像舞池的地板一般光亮潔淨,沒有一絲風,所以路燈連成了一排排筆直的光影。大約到十點鐘,商店都下班了,小街上安靜異常,雖然從倫敦城周邊還傳來隱約的喧嘩,一點兒微妙的聲音就能傳到很遠的地方,就連房子裏人家幹家務活的聲音都傳到街的兩邊來,一個行人的腳步聲在隔得很遠的地方就可以聽到。厄塔森先生已經在那個他選定的位子上站了好一會兒了,這時一種奇怪的輕飄飄的腳步聲從遠處傳到他的耳朵裏,而且越來越近了。這段時間他每天晚間都出來,對於這種一個行人還在遠方、腳步聲卻已經先傳過來的情景已經習以為常。那聲音總是從城市沉悶的嗚嗚聲裏猛地迸出來,突然清清楚楚地鑽進人的耳朵,可是這次的腳步聲與眾不同。它是這樣尖銳、有力,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他直覺地、甚至有些迷信地預感到這回將要有結果了。他躲到了樓群間的那塊小空地。

腳步聲迅速地前移,在街角拐了個彎,突然響亮起來。律師趴在牆角往外看,很快就看清了他一會兒將要打交道的到底是個什麼人。那是個矮個子的人,穿著一身素色的衣服;他的那張臉,即使離得那麼遠,都會讓看到的人感到一種極強的厭惡。那人徑直走向那扇門,為了節約時間斜著穿過馬路。當走到門口時,他和其他回到家的人一樣,從口袋裏掏出鑰匙。

厄塔森先生向前邁出一大步,在那個人經過身邊時,碰了一下他的肩膀:“我想,您是海德先生吧?”

海德一下子縮緊身體,倒吸了一口涼氣。但他隻是恐慌了那麼一瞬間。他側過頭去不看律師的臉,冷冷地答道:“我是,您有什麼事嗎?”

“我看到您正要進門去。”律師說,“我是傑基爾博士的一個老朋友——在貢特街居住的厄塔森——您應該聽說過我。在這樣的一個情況下來和您見麵,還希望您可以諒解。”

“您不會見到傑基爾的,他不在家。”海德一邊說,一邊把鑰匙插進鎖孔。猛然間,他連頭都不抬就發問了:“你從哪兒知道的我的名字?”

“我也有一事向您請教,可以嗎?”厄塔森說。

“很願意效勞。”那人回答,“什麼事?”

“可否容我看看您的尊容?”律師說。

可以看出海德有一瞬間的猶豫,可是他突然一甩頭,帶著一臉挑釁的神情,麵對著厄塔森,這兩個人仿佛凝固了,互相對視了好幾秒鐘。“很榮幸與您相識。”厄塔森說,“也許會有好處。”

“的確是。”海德先生說,“既然我們已經認識了,我可以順便把我的地址告訴您。”他說出索荷索荷:倫敦一個區名。區一個街名和門牌號。

“我的上帝。”厄塔森想,“他一定也惦記著那份遺囑吧!”但他沒有顯出一點跡象,隻是嗯了一聲,表示他聽明白了那個地址。

“那麼,”那個人說,“您是怎麼認識我的呢?”

律師回答:“是從別人那裏聽說的。”

“是哪個人?”

“我們有個共同的朋友。”厄塔森說。

“共同的朋友?”海德先生嘶啞地重複念叨這幾個字,“您指誰?”

“打個比方,傑基爾。”律師說。

“他並沒有告訴過你!”海德大叫起來,憤怒使他漲紅了臉,“沒想到你居然還騙人!”

“喂喂,”厄塔森說,“請說話客氣些。”

那人的吼叫變成一聲狂笑,刹那間他身手敏捷地打開門,然後就消失在裏麵。

海德先生消失後,律師仍然在那兒愣了一會兒,他心裏亂極了,慢慢地順著街道往回走,每走一兩步都要停下來,把手擱在額頭上,就像是一個心中滿是疑惑、正在苦苦思索的人。他一路上在心裏不停鬥爭著的問題可並不十分容易得到答案:海德身材矮小,麵色蒼白,他讓人有一種畸形感,但又說不出來到底是什麼地方畸形。他的笑容叫人厭煩,他讓律師覺得他是一種既膽小又莽撞的可怕組合,他說話的嗓音沙啞,聲音低沉,好像嗓子壞掉了,這一切都預示著不妙,但這些統統加在一塊兒仍然不能概括出厄塔森看到他時感到的那種無法形容的反感、憎惡和恐懼。“一定還有其他的地方,”律師心情低落地自言自語,“一定還有其他的地方,不過我說不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天哪!這個人簡直看不出有人性,倒好像包含了人猿之類的什麼東西在裏麵。該怎麼說呢?難道這又是一個弗爾博士的老故事弗爾博士的老故事:約翰·弗爾博士(1625—1686),基督堂修道院院長。傳說他想把一個愛說笑話的修道士湯姆·布朗開除出去,除非他能把一首很難的希臘警句詩翻譯出來。布朗當場口譯道:

弗爾博士,我恨你,

我也說不清個中緣由,

但有一點我完全明了:

弗爾博士,我恨你。

這裏借用此典故表現他對海德無以名狀的憎惡。?還是隻因為一個醜陋靈魂在身體裏膨脹著想要鑽出來,而使包在靈魂外麵的這層肉體有了變化?假如真是這樣,哦,我可憐的哈裏哈裏:傑基爾的名字,亨利的昵稱。·傑基爾,如果說有一張臉的前麵罩著惡魔的影子,那這張臉就屬於你的這個新朋友。”

從小街的盡頭轉彎可以看到一個廣場,那裏有很多優雅古舊的建築,可是現在那曾經華貴的地位早已不複存在,這裏的單間或套間裏住著三六九等的人,有地圖刻製者、建築工程師、行蹤不定的律師、皮包公司的代理人等等。然而從邊上數第二幢的那所房子,現在還是被一家獨占。這所房子的大門還頗具當時那種雍容華貴的傲氣,即使是在這種夜幕降臨的時分,一絲光亮從門楣上端的扇形窗戶裏透出來。厄塔森先生停在這家門前敲門,開門的是一個穿著合體的老管家。“傑基爾博士在嗎,浦爾?”律師問。

“我去看看,厄塔森先生。”浦爾說著就請律師進了屋。這是一間寬敞的大廳,天花板低低的,用石板鋪的地麵,就像那種英國村莊的風格,火爐中的火很旺,名貴的橡木家具擺放在大廳中。

“先生,您先在這兒烤烤火吧,要不我點個燈您到餐廳裏去坐坐?”

“就在這兒好了,謝謝你。”律師說。他坐到爐火旁邊,背靠高高的圍欄。現在大廳裏隻剩他一個人了,這間大廳完全是按照他的那位博士朋友充滿愛心的幻想布置的。厄塔森自己以前也常常說這個舒適的房間就算在全倫敦也是數一數二的。可是此時此刻,他感到自己的血在顫抖,海德的那張臉籠罩住他所有的記憶,他想嘔吐(他很少會有這種感覺),開始憎惡生命;他的精神壓抑憔悴,即使在家具表麵映射出的跳躍的光影中、在天花板上火光的竄動中,他都感到一種威逼的力量。想到浦爾過一會兒就會回來告訴他傑基爾不在家,他反倒輕鬆起來,他對自己的這種心情感到羞愧。

“我看到海德先生走進老解剖室了,浦爾,”他說,“傑基爾博士不在時,海德也可以這麼做嗎?”

“是的,厄塔森先生,”浦爾回答,“海德先生有這兒的鑰匙。”

“這麼說來你的主人對這個年輕人挺器重的嘛,浦爾。”厄塔森邊想邊問。

“是的,不錯,是這樣的。”浦爾說,“主人命令我們都聽從他。”

“我記得我好像沒有在這裏見到過海德先生吧?”厄塔森又問道。

“哦,上帝,一定是沒見過,先生,他是不在這兒吃飯的。”那仆人回答說,“其實我們也很少能在屋子裏看見他,通常他都走實驗室的門。”

“那好吧。再見,浦爾。”

“再見,厄塔森先生。”

律師走在回家的路上,心緒煩亂。“可憐的哈裏·傑基爾!”他想,“他一定很痛苦,他的日子一定很不好過吧!在他年輕的時候是有過一段放蕩不羈的經曆,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的確,但是上帝的法律是沒有時間限製的。唉,一定是這樣的:那是曾經犯罪的靈魂,那是躲在地下的屈辱長成的惡魔。雖然過了這麼久,自己早已忘記了這些事,早已原諒了自己。但是無可避免的懲罰還是緩緩地到來了。”

想到這兒,律師的心中充滿了恐慌,他開始追溯自己的過去,在自己的記憶裏翻箱倒櫃,生怕自己也會有一個多年的宿孽像個抽屜裏的鬼抽屜裏的鬼:一種玩具。一打開抽屜,就有一個鬼臉彈出來。似的猛然跳出來。他的過去簡直可以算是一塵不染,幾乎沒有人能夠像他這樣幾乎沒有恐懼地翻閱自己的曆史;即使這樣,想起過去做過的許多事,他仍然會感到無處可躲的慚愧;再想到那許多他就要動手幸好又及時打住的事,心中更是生起一種悲喜交加的感恩的心情。然後,當他再一次陷入沉思時,他的心中刹那間燃起了一線希望。他想:“這個海德先生,如果認真考察一下,一定可以發現他的狐狸尾巴。那張臉,一定有見不得天日的秘密。和他比起來,可憐的傑基爾做的最壞的事也可以算作光明正大了。不能再讓事態發展下去了,隻要想到這個怪東西像老鼠一樣溜到哈裏的床邊,我的心都要凍冰了。可憐的哈裏,他在美夢中被人弄醒時,那情景一定很悲慘!而且一定會有危險!如果讓海德知道了這個遺囑,他大概是沒有等待的耐心了!唉,隻要傑基爾同意,我一定力挽狂瀾!”他想著,“要是傑基爾同意就好了。”好像幻燈機播放出的圖像一樣,那遺囑中一條條莫名其妙的條款又一一閃現在他的腦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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