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的中元節很特別。傍晚時分,往年這個時候,小區早已濃煙四起,爆竹聲此起彼伏。今年由於黨員回歸社區勸導宣傳有力,這裏的城市靜悄悄,凸顯一派寧靜、祥和、清新、肅穆的氣氛。景由心造,觸景生情,我不由得想起了今年5月駕鶴仙去的忠賢老師。
相遇是緣起
我與老師相識於1981年,那是他風華正茂的歲月。謙謙君子,瀟灑倜儻,心無旁騖,潛心育人,是我對這位古代文學老師的總體印象。老師對我也很關注,感覺他對我特和藹,每當在教室聽課的時候,他的眼光總喜歡朝我這邊掃過來,然後微笑著與我對視。其中緣由有三:一是我學以致用。平時,我喜歡運用一些文學理論尤其是當年在校園一度勃興的美學理論,來分析古代文學作品,給老師留下了一些印象。二是我粗心給力。一次古代文學考試漏答一道問答題後,分數居然還保持在中上等之列。事後老師心領神會地對我說,一看就知道你粗心,連卷子反麵還有題目都沒有發現。對你而言,那並不是一道無從下筆的難題。當然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情感因素,老師在大學教書前,在我們縣裏最好的中學當過老師,在那裏度過了他難忘的青春歲月。愛屋及烏,也是人之常情。三者疊加,能不厚愛有加?20世紀80年代初,百廢待舉,校風純正,教師愛教,學生愛學,教學相長,關係融洽。記得有個學年,我在全係各科總分偶列榜首,學校不僅評我為“三好學生”,還給了我一等獎學金。高興之餘,我偷偷地從鄉下老家帶了一桶米酒來,然後請了幾個老師到學校大門口旁邊的個體餐館,點了桌好吃的,如紅燒鱔段,一是為自己慶賀,二是感恩老師的栽培。這幾個飲酒的人中自然少不了忠賢老師。就這樣,在老師的嗬護下,我度過了人生中一段特別幸福快樂的大學時光。
再遇是緣續
君子之交淡如水。參加工作後,我與老師一直保持著聯係。隻要他來新餘走親戚,一定會想辦法抽空跟我見上一麵。前兩年,老師來新餘參加一個晚輩的婚禮。那天上午,他下榻鐘山國際大酒店後,趁時間尚早,打電話約我見麵。我便自駕車,帶他到新餘凱光新天地亞熱帶植物園、孔目江國家濕地公園遊覽了一番,最後還到他曾經工作過的中學新校區轉了一圈。最後,老師才心滿意足地匆匆趕往親戚的婚禮現場。這一趟,竟是我與老師的最後一趟同車之旅。
人生無常。退休之後,本是老師安享天倫之樂的最好機會。孰料師母身患腦溢血,一病不起。20多年,端茶送飯,洗臉洗腳,老師從不曾中斷這種貼心保姆式的照顧。出乎我意料的是,在繁重的家務之餘,老師居然爭分奪秒,拚了12年心血,寫出了一本厚厚的《中國曹洞宗通史》。
知遇是緣定
2015年10月20日,是個令人難忘的日子。因朋友做東,我便邀請一幫大學同班同學一聚,還特地委托鄢文龍同學把忠賢老師接來一起共進晚餐。老師這天非常興奮,喝了幾小杯酒,與我們有說有笑,甚是開心。席間,他竟當著同學、朋友的麵,單獨送了我一本他的新版《中國曹洞宗通史》,惹得旁人羨慕不已。打開書的扉頁,老師的題詩簽名便呈現在我的眼前:“贈盧賀同學昔曾濫充傳衣人,今見所傳步青雲。汲黯不知新事理,枉自歎息落後塵。羞稱業師,相見無以為禮,權以此覆甕之作為紀念。”
77歲高齡的老師依然是那樣儒雅,那樣幽默,那樣自謙;依然是那樣慈祥,那樣和藹,那樣溫潤!令我疑惑不解的是,一向喜歡《詩經》、中國古典小說的忠賢老師,晚年怎麼會對禪宗研究得這麼深。
一個勇於擔當的學者。禪宗是佛教中國化的產物。其最突出的特點是思維的哲學化。老師認為,禪宗以“一心”係著天人,具有深奧的玄旨、博大的體係、生動活潑的形式及辯證無窮的智慧,極具吸引人的學術磁力。禪宗之所以自唐宋以降在佛教中一枝獨秀,禪僧和禪學遺產之所以眾多和豐厚,是因為佛教的哲學化、中土化,更是因為各個時代大批知識精英的參與。要展示中國哲學史、思想史的本來麵目,必須將這一大塊遺產充入其中。這就必須加強對佛教和禪宗的研究。江西是禪宗的發祥地。禪宗雖發源於北方,但作為一個占統治地位的大宗派的崛起和繁榮卻在南方。縱觀從行思、懷讓至五宗鼎立的近200年間之禪宗史,可以說禪宗的全部繁榮過程,其根源都離不開江西、湖南兩省及其基地。作為宗派,洪州宗、溈仰宗、臨濟宗、曹洞宗、黃龍派、楊岐派,都有祖庭祖塔在江西。忠賢老師認為,江西的精神文化遺產中,理學和道教固然有重要地位,但終不及禪宗文化遺存這麼厚重且在古代有重大國際影響。我們應該珍惜這份遺產,開發它、利用它。開發、利用首先必須研究。於是,忠賢老師自告奮勇、義無反顧選擇曹洞宗作為研究的方向。
一個厚積薄發的學者。忠賢老師起初隻是一個中國古代文學及古代文化史教師,並非佛學專業工作者,教學科研中常常受到宗教知識的“攔截”,致使一些知識點說不清道不明。鑒於佛教意識在中國文學、文化乃至哲學領域的廣泛滲透,忠賢老師從20世紀80年代就下決心開始研讀一些佛教、道教書籍。1994年,忠賢老師在教學之餘著手寫《中國神魔小說論稿》一書,初稿寫到一半時,學校科研處動員他申報江西省“九五”社科研究課題,他猶豫再三,放下小說論稿,報了《曹洞宗研究》,1997年被批準立項。當時曾有一個三人的課題組,不久另兩人退出,忠賢老師成為光杆組長。1999年忠賢老師退休時,為全力以赴從事曹洞宗研究,他辭謝了學校的再三挽留和返聘。研究佛教難,禪宗更難,專攻曹洞宗難上加難。在破讀曹洞宗語錄和禪偈時,有時簡直如蚊子上鐵牛—無從下嘴。單破讀、理解石頭、良價、本寂的禪偈和語錄,就用了兩年多時間。《中國曹洞宗通史》從1994年開始,經過12年的辛勤寫作,直到2006年才完稿。全書約600頁,平均每頁要花7天的時間去完成,真可謂12年磨一劍。正如曹洞宗華首台十五代智證如和南在《中國曹洞宗通史》序中所說的那樣:“作者用哲學辯證法的原理,審視中國禪宗的宇宙觀,其對中國曹洞宗的哲學思想史的研究,完全符合馬克思對佛教的評價:‘辯證法在佛教徒那裏已達到比較精致的程度。’”作為一部權威的中國曹洞宗通史,該書成為江西社會科學聯合會與江西社科院下屬的“江西社會科學研究文庫”工程所組織出版的“10本理論上厚重之作”中的一種。
一個隻顧耕耘的學者。寫完《中國曹洞宗通史》後,忠賢老師隨即又投入到《世界佛教史》的寫作。對於這樣一部跨越古今中外的恢宏巨著,老師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估計自己有生之年寫不完,那就寫到哪裏算哪裏。那天他對我們在座的學生說,這部書從印度寫起,一直寫到中國,現在已經寫到了唐朝。這兩年他一直在不停地寫,夜以繼日。他就是這麼個堅定執著的人,隻要是自己下定決心要做的事,那就一定埋頭做下去,不管結果,隻管耕耘;不問收獲,隻管播種。正如他自己所預言的那樣,這部書終究未能寫完,老師就帶著未竟的事業,帶著深深的遺憾,永遠離開了我們!
長歌當哭,禪心永存。忠賢老師,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