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是個巴掌大的村莊,在離新餘城區30裏遠的東北部,現有滬昆高鐵、環城路擦肩而過。
改革開放前,全村隻有8戶人家,54口人、66畝8分田,一棟60多平方米的豬牛欄,幾頭耕牛和幾樣簡單的農機具,基本上是個一窮二白的生產隊。在村裏,父親算是有點文化的人。1960年代初,他在鄰縣一個土木工程隊當過兩年工人。三年困難時期,因工資太低,他主動辭職回村務農。記得我剛讀小學不久,有天,公社幹部和大隊書記特地到我家,找到我爺爺奶奶做動員工作,請我父親出任生產隊長。那時的生產隊長相當於現在的村小組長。父親本想做點事,又承蒙幹部看得起,加上本家幾位長輩支持,就爽快應承了下來。
那時,父親風華正茂,但論處境可謂內憂外患。
內憂,來自母親的身體。孩提時代,我最怕的,就是不知哪一天媽媽又住進了醫院。那些年,我家人口多,勞力強壯,爺爺有殺豬、榨粉、熬米糖的手藝,奶奶會養豬、釀酒、織布、做豆腐,一年下來,那本來還算豐厚的家庭收入,卻因媽媽身體不爭氣花費掉不少。不過慶幸的是,年年難過年年過,媽媽終究還是熬過來了。
外患,來自惡劣的自然條件。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們村既不依山,也不傍水,耕種的田地不僅分散,還比較偏僻。1970年代,農業學大寨,不少村都興修了水庫。我們村連修水庫的地方都找不到,原先僅有的一條水圳都被改田改掉了。遇到天旱,就隻有認命。缺水,成了村民的心腹之患。
父親的“三板斧”就從“水”字開始。
先是建起了水泵站。當時,抽水機開始在農村推廣。雖然抽水的電費貴,但總比禾苗幹死顆粒無收要強。經和社員反複商量,父親下定決心買來2個水泵,從經過村口的霞江支流取水,建兩級泵站,把水輸到後龍坡上,最後送達千米之外的農田。一舉定乾坤。從此,解決了缺水的難題,生產隊的農田實現了旱澇保收。
緊接著辦了碾米廠。當時村裏條件差,社員家裏的穀子都要挑到其他村莊去碾成米挑回來,挑來挑去,又累又花錢。當上隊長不久,父親東拚西湊,加上自己家裏先墊一點,終於到公社農機站買了一台碾米機回來,利用半間閑房,辦起了碾米廠。
最難的是抓糧食。穩產非高產。那時化肥特別緊缺,豬牛糞又不夠,糧食單產不高,社員吃不飽飯,有的人家裏鬧春荒,為了籌口糧東借西借。為改良土壤,增加肥力,挖掘增產潛力,村裏采用在稻田裏施用熟石灰的土辦法。施石灰時好嗆人,即使戴上口罩也傷身,社員都怕下田。父親那時膝窩正好患皮膚病,要去齊腰高的禾田裏施石灰,無異於雪上加霜。但作為隊長,他毫不顧惜自己的身體,帶領幾個社員,一頭紮進田間。由於傷口受到感染,不久,父親就被送進了公社衛生院。
當時我年幼,對父親的一些行為舉止難以理解,總覺得他有些蠢。不單是帶頭去打石灰,還有幾件事讓我想不明白。
一是幹活不偷懶。記得農忙時,有的手藝人被迫參加勞動,喜歡偷奸耍滑,出工不出力。作為生產隊長,推車挑擔,累活臟活,父親樣樣搶在前。他還偶爾要到公社、大隊去開會,但一回到村裏,就馬不停蹄投入集體勞動,連一絲一毫偷懶的想法都不曾有。
二是秉公不徇私。有一年夏天,為保護新插的秧苗,生產隊規定不準下田捉泥鰍。有天,我自作聰明,躺在田埂上,雙腳沒有下田,在一丘田流水的缺口底下,竟然抓了幾十條活蹦亂跳的泥鰍,結果被社員發現。那天,父親一句都沒罵我,晚上他主動到記工員那裏要求扣了自己一天工分。從此以後,村裏再也沒有人敢下田扒秧苗捉泥鰍了。
三是吃虧不計較。那些年,栽插收割,我樣樣都會。放農忙假時,每天跟著大人起早貪黑幹活,卻沒有記過集體一天工分,全是義務勞動。為此,得到過村裏人不少表揚。有次隊裏分紅薯,我挑了個大紅薯偷偷往自己家裏籮筐裏放,父親看見時瞪了我一眼,硬是又往回撿了出來。
天有不測風雲。1978年農曆五月初十,父親因打石灰住進公社衛生院不到一個禮拜,就因病情惡化,於淩晨三點,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鬥轉星移,逝者如斯。
父親雖一介農夫,卻能公而忘私,就像一麵人生的鏡子,時時警醒著我。父親為人正直,做事用心,就像一泓山間的清泉,始終滋潤著我,令我砥礪前行。
(文章曾入選新餘市紀委、市監委2021年“領導幹部好家風”故事,原標題為《父親的三板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