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於1960年代的農村,作為耕讀之家的長孫,家中長輩對我自然是厚愛有加。但是,隨著家庭的變故,我也是最先承受重負的那個男孩。
除夕那鍋老鴨湯
十五歲那年,我正在讀高中。那年寒假期間,我每天都要到七八裏外的皇華嶺上去斫柴。
記得那天是大年三十,一爬到幾百米高的山腰,往遠處一看,隻見嫋嫋炊煙籠罩著茫茫四野裏的鄉村,偶爾還會傳來幾聲劈啪作響的爆竹聲,而身邊的山穀卻寂靜得嚇人,甚至連一聲鳥叫都聽不到。平時斫柴結伴而行,從沒害怕過,但這天整座山野除我之外,並無他人,不覺腳底生寒氣,心中像是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砍了約個把鐘頭,我便匆匆收工,把柴捆起來,一心想著趕回家過年。心越急,人越慌,山上的藤條越不放行。平時挑起來順順當當的一擔柴,這時卻總是磕磕絆絆,怎麼也鑽不出來。或許是躁,或許是怯,一個人在山上急得吟吟地哭起來。最後,急中生智,在山腰間找個高起的山頭,終於把柴拋滾到山下去了。
這天在山上折騰了好久,挑柴到家時已將近下午三點鐘,比平時到家晚了兩個小時。這可把家裏人急壞了。尤其是我公公,幾次來回跑到村口守望,他無心茶飯,鍋裏的那隻老鴨燉得滿屋子噴香,他對我的弟弟妹妹們說:等你哥哥回來一起吃。那時,公公已是個再也經不起半根稻草打擊的老人。就在半年前端午節後第五天,我父親不幸英年早逝,老年喪子,對他來說無疑是個晴天霹靂,老的老,小的小,一大家人的生計頓時陷入困境。但是,公公卻對我寄予厚望。有一次他對自己兩個親兄弟說:“隻要牙仔(指我)讀得書,我就要讓他讀下去!”這次我上山斫柴,又沒有跟伴,比平時晚歸兩個鐘頭,他能不急,能不想,能不怕?一等到我趕回家時,公公臉上頓時陰天轉晴,全家人喜出望外。
吃中飯前,公公特地打了半碗鴨子湯給我。吃到那香噴噴、甜滋滋的鴨肉湯時,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從我心裏湧起。
38年過去,彈指一揮間。每當我想起當年上山斫柴的場景,想起站在村口盼我歸來的公公的身影,想起那碗清香甜美的老鴨湯,想起公公堅定不移鼓勵我讀下去的決心,我一輩子都哭不完!
能掐會算當家人
婆婆是村裏的能人,是我家的功臣。
1970年代最後兩年,對我家而言,真是個禍不單行的多事之秋!父親走後才半年多一點,公公在第二年正月又去世了。屋漏偏遇連夜雨。那時媽媽身體也一直不好,於是老祖宗挑起了全家生活的千斤重擔。
為賺點活錢養家,年過半百的她,幹起了挑東挑西的小買賣。平時趕圩,十天三場。家裏的蔬菜瓜果,全靠她一根扁擔挑到周邊的集市上去賣。有時還挑兩大麻布袋花生,坐火車去一百公裏以外的萍鄉。她不光挑農副產品,還經常到六裏外的煤渣山上撿煤塊,一擔就是一百幾十斤,比一般的男勞力還能幹。
老祖宗不僅身壯力強,還能掐會算。在集市上賣東西,通常是秤杆一落,價錢就從她嘴裏報出,算得又快又準,比計算器還快捷。做人做事,上下三屋,無人不佩服。平常的日子,自然是精打細算。但碰到節骨眼上的事,老人該出手時便出手。1981年,我考取大學。那時她和我們分了家,為做謝師宴,她毫不猶豫宰了一頭肥豬送給我家,值好幾百塊,花得心甘情願。
年過八旬,婆婆仍然十分節儉,總把平時和逢年過節孫輩們送給她的錢積攢起來,以防不時之需。她經常跟我說,家裏幾個老人,擔心我們以後負擔不起,總是千方百計減輕我們的經濟壓力。
天佑忠良。2014年4月,婆婆無疾而終。老人家不僅未花兒孫們半個銅板,還給我們留下一筆數千元的遺產。每念及此,感慨萬端。一個目不識丁的農村老太婆,總是能拿得起、放得下,關鍵時刻有主見,吃苦耐勞有韌性,隻顧栽樹,不問乘涼,令人無限敬仰!
半夜三更起哀號
如果說世界上有悲劇人物的話,那麼,我家的啞巴叔叔也算得上是個典型。
啞巴叔叔,並非先天的聾啞人,他是三歲左右病啞的。聽說有一種針打了會發生副作用,導致聾啞,叔叔大概就屬這種情況,所以有些針不能亂打。叔叔很可憐,大概在五歲那年就失去了母親,是由繼母也就是我們家的老祖宗帶大的。常言道:生不親,養得親。我家父親、我們兄妹兩代人都是由婆婆帶大的,她對我們視同己出。在我懂事的時候,婆婆主動告訴了我們家這些事,但並不因婆婆告訴了我們真相而看輕她,我們兄妹反而更敬重她,都把她當親婆婆孝敬。買東西回家送給婆婆的那份,有時還要比送給親娘的那份還要多。
叔叔因是聾啞人,自然就失去了人生的許多機會。那個年代,農村沒有特殊教育學校,叔叔也就沒讀書,所以理所當然地成為新中國成立後的第一代文盲。但他不甘落後,居然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還會寫我公公、我爸爸、我姑姑、我媽媽,包括我的名字,而且寫得還公正,一看人就會寫字,我的這個發現,讓我驚歎不已,斷定他的智商應在我等之上。啞巴叔叔脾氣急,順得逆不得,弄不好還會動手打人。但發過火之後又歸平靜,對人總的來說比較和氣。
他最悲痛的時候,莫過於我父親去世的那一年。那是農曆五月初十的淩晨兩三點鐘,我在學校高中部的大寢室裏睡覺,突然被一陣悲痛的嚎哭聲驚醒,定神一聽是啞巴叔叔的聲音,腦袋頓時嗡的一聲,當時就斷定一定是我爸出事了!
因為就在前兩天我剛到鄉衛生院看過我爸。他自己意識到病情的嚴重性,所以捎信叫我到衛生院去了一趟。父親對我學習很關心,那時國家恢複了高考,他鼓勵我:“好好讀,將來要去考大學。”想不到這次相見竟成永別。
叔叔這次夜深人靜跑到學校寢室門口哀哭,一定是特地跑到學校來告訴我:我爸出大事了。當時同寢室的同學都被這慟哭聲嚇壞了。我一骨碌爬起床就跟著啞巴叔叔往家裏趕。
父親去世後,公公和本家其他叔公都支持我繼續上學,我念完了高中,後來還參加了高考。其間啞巴叔叔曾極力反對,認為家裏沒有勞力,我理當回家種田,但是母親還是支持我讀下去。矛盾不可調和,最終導致分家,婆婆與叔叔組成一家,母親帶著我們兄妹五人新開門戶。讓我愧疚的是,因保我讀書,兩個妹妹被迫輟學。天災人禍,剝奪了她們兩人上學的權利,我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如果人生能夠重來,哥哥一定讓妹妹們實現自己的上學夢。現在回想當年啞巴叔叔,為阻止我去學校,把我在學校用的席子扔到屋外邊苦櫧樹下的情景,也是一種無奈之舉。
迫於兩難做出的選擇,總是具有不確定性,既充滿著風險,也孕育著希望。今天的孩子是在蜜糖裏泡大的,過去的那個時代已經一去不複還了。他們需要傳承的是前輩的忠厚品性和奮鬥精神,珍惜上一代人為其創造的優越條件,誠信做人,用心做事,好學上進,做個對社會有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