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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族之家 前夜貴族之家 前夜
(俄羅斯)伊凡·謝爾蓋耶維奇·屠格涅夫

第三章

“在不在呀?”來人在門房裏毫無禮貌地大叫。

“不在這兒還能去哪兒?”紮哈爾的口氣更加生硬。

這位客人大約有四十歲,長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五官粗糙,眼睛鼓鼓的,嘴唇厚厚的,短脖子上撐著個大腦袋。他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粗俗、窩囊。雖然對於外形他毫不在乎,不講究穿著也沒有興趣刮臉。他認為自己的不修邊幅是一種玩世不恭的表現,一點都沒有害羞的意思。

這人就是米海·安德烈耶維奇·塔蘭季耶夫,是奧勃洛莫夫的老鄉。

塔蘭季耶夫冷眼看待周圍的一切,公然與外界的一切為敵,對之既不屑一顧又滿腔不滿,好比一個被世界不公正地對待了的或者被世界遺忘的人,又像一個雖因命運不濟而哀歎但並沒有完全灰心的堅強的人,他就這樣詛咒著這個世界。

他是不拘小節的,行動毫不顧忌,說話像大嗓門的機關槍,極具挑釁性。若在幾米之外聽他說話,就會讓人覺得像三輛空卡車從橋上轟鳴而過。他從來沒有因陌生人在場而拘束,說話從來都是滔滔不絕。他常常給人一種粗魯的印象,無論是對其他人還是對朋友,同時他又讓你感覺到,能與他交談或者一同進餐,是自己很大的榮幸。

不得不承認塔蘭季耶夫有足夠的聰明,平時談論一些日常生活問題或者情節複雜曲折的案件,他總是能打敗所有對手,他會不假思索地列舉出一大堆事實論據,然後說出在不同的情況下應該怎麼做,簡直自成一套理論,最後那些來請教他主意的人往往是得了他一頓數落才回來。

但是,就是這樣的人,在某個部門做小職員竟一直做了二十五年,如今鬢發斑白也仍是個小職員。似乎人們從未想過委他以重任,別人沒想過,連他自己也沒想過。

事實上塔蘭季耶夫隻是空有三寸如簧之舌,特別是在關於別人的問題上,他總能輕鬆自如地發揮口才,將問題說個明明白白。而如果再進一步,要他拿出一點點行動來,將自己的話轉化為行動,表現一下自己的能力和效率,他就傻眼了,立刻成了完全束手無策的一個人。他會忽然變得搪塞起來,胡亂找一些借口,什麼身體不適呀,另有他事呀,不方便呀等等,其實即使真有其他事他也不會動手去做,就是做了,也是稀裏糊塗地不了了之。頃刻間他就成了一個小頑童,手腳慌亂,連最基本的規則都不懂得,不是拖拖拉拉、中途而止,就是亂七八糟弄上一通,留下一個破爛攤子等人來收拾,而他則還在一旁罵罵咧咧。

他的父親曾經做過當地的一個文書,原打算把自己這一套辦案的方法和經驗都傳授給兒子,好讓兒子也進機關去像他一樣得心應手地幹一番,可是後來並沒有如願。這位父親隻是略懂俄文,為了使兒子能夠跟上時代,他想著隻懂得辦案方法還遠遠不夠,還應該廣泛涉獵,於是把兒子送到一位神甫那裏,讓他學習了三年的拉丁文。

兒子生來資質就高,在這三年內已學完了拉丁文的初級讀寫課程和高級句法結構課程,正準備著手研讀科爾內利·內波斯科爾內利·內波斯(公元前約100—25),羅馬曆史學家,革命前的俄國,學校用他的著作作拉丁文教材。的作品時,父親卻認為具備這些知識已足夠兒子超越父輩了,如果繼續深入學習恐怕對兒子的前途不利。

然而十六歲的米海在父母的嗬護下,將學來卻無用的拉丁文漸漸清除出了腦海。當他待業在家,等候人家邀請他去參加地方自治法庭或縣級法庭審判會的這段日子裏,常常尾隨其父去各處赴宴。就在宴會上人們縱情的談笑間,米海的思想一步步成熟起來,社會實在是個大課堂。

當父親和他的同事們談論那些由這些文書們辦理的各種民事、刑事案件時,作為一個年輕的聽眾,米海時常能收獲一些精彩曲折的故事情節。

但是這一切都是沒有結果的努力。父親傾盡才能,仍沒能夠將米海鍛造成一名出色的辯論師。其實老人的理想原本是可以實現的,隻是命運從中作了梗。米海也已經掌握了父親的一整套做事理論,接下來就是用行動去實踐了,可父親卻在這時離開了人世。米海還沒有等到進入法庭工作的那一天,一位父親的老朋友就把他送到了彼得堡一個機關的小職員的位子上,從此再也不管不問。

這樣一來,塔蘭季耶夫做了一輩子的理論家。他早年學的拉丁文,他後來學到的那些辦案——且不論它是否公正——的精彩理論,在他的日常工作中全無用武之處。然而連他自己也知道,他的體內蘊藏著一股子力量,沒有機會噴發,如同童話故事裏被監禁在用魔咒封住了的小屋裏的妖怪,雖有害人的能力卻沒有害人的機會。也許正因為塔蘭季耶夫意識到自己體內有這麼一種與眾不同無處施展的力量,才會在人們麵前表現得如此粗野、不客氣,整日憤怒地嘮嘮叨叨吧。

對於自己目前這種抄寫公文並將它裝訂成冊的工作,他感到既苦惱又不屑。他還存有一絲微弱的希望在遠方,那就是跳槽去征收酒稅。他覺得,既然他沒有按照父親的希望去繼承那辦案的事業,那麼就隻有這收酒稅的工作是有利可圖的了。在他對這絲希望的期待中,他自覺不自覺地將父親傳授下來的那一套為人處世的奸詐理論,從原打算用來在家鄉法庭上一展風采而轉到了他在彼得堡過的平凡生活的點點滴滴中,而他又幾乎沒有什麼官場上的應酬,因此,那套理論就被他用在與私人的交往上了。

他內心已烙上了貪官汙吏的印子,且有一套理論做指導,隻是沒有人來找他寫上訴狀,也沒有案子供他應用那些理論,他於是絞盡腦汁地想方設法欺騙坑害身邊的同事、朋友們。誰也不知道他如何能夠在任何一個場合、對任何一個人施以軟磨硬泡的手段,最終蹭得一頓飯。而且他還蠻橫無理地要求擁有所有人的尊重。他不會因為自己衣著襤褸而羞愧,如果哪天他覺得惶恐不安,隻是因為那天他沒指望大吃大喝一通。

所以,他的朋友們都把他看做一條大狼狗,見人就撲上前咬住,讓人動彈不得;而如果看見一塊肉從空中飛過,不管它是從哪兒來要往哪兒飛,他肯定會一躍而起將它捉住。

而這樣兩個人卻是在奧勃洛莫夫家出現得最頻繁的客人。

這兩個一無所有的俄國人來這裏幹嗎?他們顯然有著明確的目的,那就是奔著酒、肉和好煙來的。他們發現無論何時來到這裏,總能得到款待,雖稱不上非常熱情,但也已夠意思了,因此這裏可算得上是一個很舒服的去處。

可奧勃洛莫夫讓他們來又圖的是什麼呢?也許連他自己也不大清楚,可能是因為即使時至今日,在偏遠像奧勃洛莫夫莊園的鄉下,每一個大戶人家都有這麼一幫子混吃混喝的人,這些人雖然往往是有地位的,但他們既沒有生活來源,又沒有任何本領,也沒有勞動的願望,而隻有一張專事吃喝的嘴巴。

同時恰恰有這麼一些安於享樂的人,需要這些“吃客”。如果少了這些吃閑食的人,他們會百無聊賴的。想一想吧,需要鼻煙壺而又不知把它丟在哪兒的時候,誰去找出來送到麵前,或者手帕掉在地上又懶得彎腰時,誰來為自己撿起來?當他們頭腦昏昏沉沉時,向誰傾訴並從誰那裏獲取安慰?從噩夢中醒來,應找誰去訴說、讓對方解夢?睡不著的時候又找誰來念些枯燥的書來幫助入夢?而且,有時需要去城鎮采購或有一些莊園瑣事急需處理時,也可以委派他們去嘛——總不至於親自去做這些事吧!

塔蘭季耶夫一進屋就嘰嘰呱呱說個沒完,倒是把奧勃洛莫夫從昏沉的無聊中驚醒了。懶洋洋的主人並不必說什麼或做什麼,客人自己滔滔不絕,成了唯一的主角。這個房間原本到處充斥著困意,可是塔蘭季耶夫把生活和運動以及時事新聞都帶了進來。奧勃洛莫夫則能夠充當忠實的觀眾,一動不動地欣賞眼前這個家夥如何演獨角戲。而且他看上去憨憨的,好像他將解決問題的希望全都寄予了塔蘭季耶夫。

其實,奧勃洛莫夫對阿列克謝耶夫的到來沒有表示出過分的冷淡,這裏還有更重要的原因。如果奧勃洛莫夫沒有改變生活方式的意思,而隻想傻躺著或者在房間裏稍微走動一下,那阿列克謝耶夫也會傻坐著或者死瞅一本書,或者研究屋裏的裝飾物,或者不停地打哈欠,搞得滿臉淚水,屋裏有他跟沒他毫無區別。他可以這樣過上三天三夜。而如果奧勃洛莫夫煩了,不想再這麼待下去了,想跟人說說話,想讀讀書,跟人聊聊天或者耍耍性子,那阿列克謝耶夫又成了他最聽話的聽眾。這個人會永遠順從,不論他是默不作聲,還是慷慨激昂,也不論他對問題是怎麼個看法。

除了這兩個人,其他人很少上門,即使來了也隻是稍坐一坐,就像剛才來過的那三個人一樣。奧勃洛莫夫與人群越來越陌生了。偶爾,會有某條新聞或幾分鐘的交談讓他興趣盎然,不過也就隻是這樣了,過了這一陣兒,他又閉口不言了。但是客人卻是需要你與他交談,需要你參與他的話題呀。他們暢所欲言,紛紛發表自己對生活的看法——誰像奧勃洛莫夫那樣根本不想了解生活。他們也曾努力過,想培養起他談論的興趣,可他對此很不高興,很反感,覺得不對自己的胃口。

倒真有這麼一個人跟他投緣,雖然這個人也吵得他不得安生,也喜歡新的東西,喜歡交際,對科學和生活充滿愛心,但他的感情似乎比其他人更真誠更強烈。雖然奧勃洛莫夫跟誰都好聲好氣的,但能讓他打心眼裏喜歡和信任的,也隻有這一位,也許是因為他倆是從小就在一起的夥伴,一同走過童年、讀書時代,一起承受過生活。這個人就是安德烈·伊萬諾維奇·施托爾茨。

他如今不在家,奧勃洛莫夫正眼巴巴地等著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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