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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族之家 前夜貴族之家 前夜
(俄羅斯)伊凡·謝爾蓋耶維奇·屠格涅夫

第二章

門外走進來一個年輕人,約莫二十五歲左右,由於身體健康而容光煥發,笑容浸在臉上、嘴唇上、眼睛裏,那快樂看起來真讓人羨慕。

他的發型和服飾都無可挑剔,麵孔、襯衣、手套、禮服都煥發著奪目的光彩。西裝馬甲外麵有一根漂亮的表鏈墜著一些裝飾性的小玩意兒。他拿出一塊細致的麻紗布手絹兒,先聞了聞上麵的東方牌香水的味道,再拿它在臉上輕輕按了按,然後拂了拂他的絲緞禮帽和油光發亮的黑色長筒靴。

“啊,原來是沃爾科夫,您好啊!”奧勃洛莫夫說。

“您好,奧勃洛莫夫。”這位光彩奪目的先生說著,就朝他走近來。

“請別靠近我,請別靠近,您剛從外麵進來,一股子冷氣!”奧勃洛莫夫說。

“這麼嬌氣,跟錫巴裏斯錫巴裏斯:古希臘的城市,以富有著稱。人似的!”沃爾科夫說著,眼睛已在為自己的帽子尋找安身之所了。可他視力所及之處到處是塵土,他於是把帽子拿在手裏;他撩起禮服的後擺正欲就座,先細細看了看那椅子,最終沒有坐下。

“您怎麼還在睡著!您穿的是什麼衣服啊?這樣的睡袍幾百年前就被淘汰了。”他的語氣不乏嘲諷。

“不是睡袍,是大袍。”奧勃洛莫夫一邊說,一邊炫耀地拎起肥衣襟又裹了一下。

“您身體向來可好?”沃爾科夫問。

“什麼呀!”奧勃洛莫夫哈欠連天地說,“不好!這腦充血可把我害苦了。您怎樣?”

“我?不錯呀,身體健康心情愉快,挺快樂的!”年輕人神采飛揚地說。

“這麼一大早您從哪兒來呀?”奧勃洛莫夫問。

“從裁縫店來。您瞧,這件衣服還合身吧?”年輕人在奧勃洛莫夫麵前旋轉著展示他的新裝。

“真不錯!做工很細致,”奧勃洛莫夫說,“隻是後背故意做這麼寬的嗎?”

“這是騎馬時穿的,是騎裝的款式。”

“啊!原來是這麼回事!您還騎馬哪?”

“當然嘍!這套禮服就是為今天而特地定做的。今天是五一,我和戈留諾夫要騎馬去葉卡捷琳娜宮葉卡捷琳娜宮:彼得大帝為其妻在聖彼得堡城郊修建的別墅,十九世紀每年五一都在這裏舉行遊園活動。。啊,您還沒聽說吧?米沙·戈留諾夫新近被提拔為軍官了,所以我們今天是不同尋常的。”沃爾科夫的喜悅溢於言表。

“是嗎!”奧勃洛莫夫說。

“他到時候騎一匹棕紅色馬,”沃爾科夫繼續說,“他們兵團的人都騎棕紅色的馬,而我則騎黑騅。您呢,是步行還是坐車?”

“哦……我不步行,也不坐車。”奧勃洛莫夫說。

“五一您竟然不去葉卡捷琳娜宮!伊利亞·伊利奇,您這是怎麼啦!”沃爾科夫驚異萬狀,“我還沒有聽說有誰不去呢!”

“怎麼會每個人都去呢!不可能每個人都去!”奧勃洛莫夫懶懶地說。

“去吧,我親愛的伊利亞·伊利奇!索菲婭·尼古拉耶夫娜和利季婭倆人的車上還閑著一條凳子,您可以與她們……”

“不不不,我不習慣坐凳子。而且,我去幹嗎呢?”

“既然這樣,就讓米沙再給您準備一匹馬來,您看行不行?”

“他還真有辦法!”奧勃洛莫夫好像在跟自己說話,“您好像是戈留諾夫家人的影子啊?”

“唉!”沃爾科夫臉紅了,“告訴您嗎?”

“告訴我吧!”

“您能保證為我保守秘密?”沃爾科夫說著,坐在了奧勃洛莫夫身邊。

“當然。”

“我……愛上利季婭了。”他低聲對奧勃洛莫夫說。

“是嗎,太好了!有多久了?她看上去挺招人憐愛的。”

“都三周啦!”沃爾科夫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米沙愛上了達申卡。”

“哪個達申卡?”

“奧勃洛莫夫,您怎麼會不知道達申卡?全城的人都被她美麗的舞姿迷住啦!我今天還得領米沙去看她跳芭蕾,米沙還想給她送一束花呢。可米沙畢竟沒有經驗,膽小,非得讓我帶他去……啊!我要去買茶花了……”

“你還往哪兒去呀!得了得了,就在這兒吃飯吧,我們兩個人說說話。我心裏壓著兩件麻煩事……”

“不不,我,戈留諾夫一家,都去秋梅涅夫公爵家吃飯,還有她,她……利季婭。”他幾乎囁嚅著說出了最後幾個字,“您怎麼總也不去了呀?在公爵家多麼快樂呀!那麼氣派!還有那別墅!被花木整個掩映住了。回廊也修了,還是哥特樣式。據說夏天要在那兒舉行聚會、演戲。到時候您去嗎?”

“我應該不會去的。”

“唉,那種人家是多麼的優秀啊!今年冬天他們每個星期三都有至少五十個客人,多的時候有一百人……”

“老天!那多沒意思呀!”

“沒意思,怎麼可能?人多了才好玩嘛!利季婭就常常去,原先我也沒怎麼太注意她,可就在刹那間……

我盡力忘記她的容顏,

徒然用理智克製衝動……”

他說到這兒竟然激動得唱了起來,得意忘形之時隨便就坐在了那張扶手椅上,剛坐下又騰地躍起,撣撣衣服上的塵土。

“您這房間真臟,哪兒都是灰!”他說。

“紮哈爾太懶了!”奧勃洛莫夫不滿地說。

“嗯,我要走啦!”沃爾科夫說,“我得替米沙買茶花去。再見!”

“晚上看完芭蕾就來這兒喝茶吧,我聽一聽你的見聞。”奧勃洛莫夫說。

“不成啊,我已經說好了晚上去穆辛斯基家,他們今兒也待客。您也跟我們去吧!需要我給你介紹介紹嗎?”

“不去,去那個地方幹嗎?”

“去那個地方幹嗎?您真問得出來!這城裏的人有一半都去他們家。您竟還問‘幹嗎’?人們在那兒談天說地,無所不及……”

“無所不及就沒意思了。”奧勃洛莫夫說。

“那您可以去梅茲德羅夫家呀,”沃爾科夫答道,“那兒的人們隻談論一種東西——藝術。他們隻說什麼威尼斯派呀、貝多芬呀、巴赫呀、達·芬奇呀……”

“每天都說這種東西多沒勁呀!都是一群學者吧!”奧勃洛莫夫張大嘴巴打著哈欠。

“您也太難招待了吧。這個城裏大戶家族還少嗎?現在他們可都有固定的時間來待客呀,薩維諾夫家是星期四,馬克拉申家星期五,維亞茲尼科夫家星期日,秋梅涅夫公爵家星期三。我都沒有閑功夫了!”沃爾科夫眼睛晶亮起來。

“您整天忙著去這家去那家的不煩哪?”

“煩!怎麼會呢?這樣最好了!”沃爾科夫快活地說,“早起讀讀報紙,要關心國事呀,了解一些新聞。多虧上帝賜福,我的工作不是每天都必須待在屋裏的,每周兩次去將軍家閑坐坐。吃點飯就夠了,剩下的還有拜客,久違的地方去走一走,再去……俄國或法國劇院看看新的女明星啦!有新歌劇上演的時候,我就去預訂一些票。我現在正沐浴著愛情……快到夏天了,米沙已經請好了假,去他們的鄉間別墅消遣一個月,我也要去,換一種生活方式嘛。鄉間能打獵呢。那兒附近的人家都特別好,還可以聚在一起開舞會哪。而我可以邀請利季婭去林間走一走,去劃劃船、摘些野花……啊!……”他為自己的美妙幻想打動了,不由得旋轉了一圈兒。“可是現在,我得走了……再見!”他說著,又站到了灰蒙蒙的鏡子前裝模作樣地照了又照。

“請等一下,”奧勃洛莫夫挽留著,“我原先是想和你說一說我的事情。”

“很抱歉,我的時間不允許,”沃爾科夫匆匆忙忙地說,“下次吧!您願意跟我一起吃牡蠣嗎?到時候我們再說吧。去吧,米沙請客。”

“啊不,您請吧!”奧勃洛莫夫說。

“那隻好說再見了!”

他才走出幾步,又轉回身來。

“您知道這個嗎?”他伸出自己的手問。那手好像箍了一層手套。

“這是什麼?”奧勃洛莫夫疑惑地問。

“這是最新流行的係帶細羊皮手套!看看吧,它多合適呀!以後再也不用費兩個鐘頭的功夫去係那討厭的扣子了,隻要輕輕一拉帶子就齊了。才從巴黎進來的。您要不要試一試,我可以效勞?”

“嗯,那就有勞您啦!”奧勃洛莫夫說。

“您再看這個,漂亮極了是不是?”他從那一堆裝飾的小玩意中撈起一個,“是把一張名片的角折起來做成的。”

“上麵是什麼字呀,我看不清。”

“Pr.是公爵的意思,M.就是米哈伊爾,姓氏秋梅涅夫寫不下了。是公爵送我的複活節禮物,相當於複活節彩蛋。再見啦!還有十個地方要我去跑呢。上帝,這樣活著真是太好啦!”

說著他就走了。

“一會兒就得跑十個地方,真累!”奧勃洛莫夫心想,“這過的是什麼日子!”他狠狠地聳了一下肩,“這樣下去,他還是個完整的人嗎?都被分成多少塊兒啦?不過話又說回來,去戲院看歌舞,戀上了個利季婭……這倒是不錯,她長得滿招人喜歡的!還可以跟她在鄉間劃船摘花,也不錯。可是,一天跑十個地方也夠悲慘的!”他這樣總結道,仍是仰躺著,暗自為自己慶幸沒有這麼多亂糟糟的想法,他不用跑來跑去,他隻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徹底體會著安寧與尊嚴。

又有人撳門鈴,他的思緒隻好從半路回來。

第二位客人進來了。

是一位高貴的先生,身著一件深綠色禮服,扣子是鍍了金色的,綴有雙頭鳥標記,這人的臉修得幹幹淨淨,深色的絡腮胡對稱地從臉旁邊包抄上來,他的神情在慵懶之中又似乎有所思索,眼神裏滿是勉強與平靜。

“你好啊,蘇季賓斯基!”奧勃洛莫夫看見他很高興,“難得你來看我這老同學呀,可算來啦!請先別走近我,別走過來!你剛從外麵來,一股子冷氣。”

“你好,伊利亞·伊利奇!老早就說要來看你,”那來人說,“可你也知道我們那該死的工作!你看,我這兒帶了一箱子資料,就隻為了一個報告,如果上司要了解什麼,我告訴辦事員立刻到這裏來。我一點自由也沒有。”

“你現在才去上班?這麼晚嗎?”奧勃洛莫夫問,“你不是一直都十點鐘……”

“一直是,可如今不是了,十二點才去上班。”他的最後兩個字說得很重。

“啊,知道了!”奧勃洛莫夫說,“你升為處長了!做多久了?”

蘇季賓斯基意味深長地點點頭。

“從複活節前就開始了。”他說,“可是忙多了!八點到十二點在家,然後在辦事處待五個小時,晚上還有事情做。我好像不屬於這個世界了!”

“啊!做了處長!好啊!”奧勃洛莫夫說,“祝賀祝賀!當年咱們還一起當過小職員呢。明年你就該晉升五品了吧!”

“說什麼哪!我今天就可以得到貴族身份貴族身份:一八五六年以前,俄國的文職官員若非世襲貴族,就須官至五品才有貴族身份。了,原先我還以為上麵會給我填上政績卓著作為申請的理由呢,如今我都上任新職了,兩年之內怎麼可能連著……”

“今天中午來這兒吃飯吧,咱倆為你高升的事喝幾杯!”奧勃洛莫夫說。

“不成不成,中午我得去副局長家吃飯。報告得在星期四之前預備好——煩死人了!從省裏下來的信兒不可信,我必須自己去查對那些表格。福馬·福米奇偏偏又不大相信別人,什麼事都要自己做。今兒吃飯後我還得到他那兒辦公事。”

“吃完飯還有公事要做嗎?”奧勃洛莫夫不大相信。

“你以為呢?巴不得早一分鐘解脫呢,還得留出時間趕到葉卡捷琳娜宮……我來原先是想問你去不去遊園呢,我能……”

“恐怕不行,我覺得身體不適!”奧勃洛莫夫皺了皺眉頭。“而且也沒空兒……唉,恐怕不行呀,去不成啦!”

“真是個遺憾!”蘇季賓斯基說,“今天天兒好,早就想著等今天輕鬆一下了。”

“你那兒最近有什麼新鮮事嗎?”奧勃洛莫夫問。

“新鮮事還多哪,比如說吧,如今寫信署名都把‘最忠實的部下’改成‘謹祝’怎麼怎麼樣;簡曆也不交一式兩份了;還有我們那兒又多了三個科室,兩名特別辦事員。而且,我們那個委員會被取消了……啊,新鮮事可多哪!”

“那些老夥計過得如何?”

“都還可以。隻是斯溫金搞丟了一份資料!”

“啊?局長說什麼了?”奧勃洛莫夫被這個消息嚇得聲音都發抖了,不由得想起過去的情形。

“局長說了,資料找不回來他就別想得獎金。那份資料是關於‘處罰條例’的,挺關鍵的。局長覺得,”蘇季賓斯基說這幾句話時聲音輕極了,“他是……故意弄丟這份資料的。”

“怎麼會呢!”奧勃洛莫夫說。

“不會的,不會的!肯定搞錯了,”蘇季賓斯基嚴肅的口氣有所偏向,“斯溫金呀就是太粗心了,有的時候會把辦公材料弄得顛三倒四,根本想不到他會得出什麼決定。我可領教他的厲害了,可這件事肯定是個誤會,他從來都沒做過這種事呀……他不可能這麼做的,不可能,不可能!那份資料一定是隨手夾在哪兒了,總能找得出來。”

“看來,你真夠忙的!”奧勃洛莫夫說,“馬不停蹄地工作。”

“可不是忙嗎!可是再想想,做福馬·福米奇這種人的部下倒是挺開心的,獎金是少不了的!連那些沒有什麼作為的人他都會照顧到。隻要你的工齡夠了,或者是有突出貢獻,他準會給你申請提升;即使工齡不夠,又沒得到十字獎章的,他也會給你發一筆獎金……”

“你現在每月工資多少?”

“工資嘛,一千二百盧布,夥食補貼七百五十盧布,還有房租津貼六百,補助費九百,再加上交通費五百,獎金還有一千吧。”

“哇!”奧勃洛莫夫說著,猛地坐了起來,“你的聲音特別好嗎?都快趕上意大利的歌唱家了。”

“沒什麼大不了的!那個什麼佩列斯韋托夫,啥都不懂,幹活兒也沒我多,他還得那些額外的補助呢。不過,大家還是對我評價高一些。上頭也很看重我。”然後蘇季賓斯基垂下眼睛不好意思地說,“前幾天部長還說起我,說我是‘部內骨幹’。”

“真棒!”奧勃洛莫夫說,“可就是太累了,從八點到十二點,從十二點再到五點,在家也沒閑工夫——哎呀!”

他晃了晃腦袋。

“可我不工作,又做什麼呢?”蘇季賓斯基問。

“能做的事情還不夠多嗎?讀書呀、寫東西呀……”奧勃洛莫夫說。

“我每天做的可不就是讀讀寫寫。”

“這不一樣的,我說的是創作、發表……”

“並不是每個人想當作家就能當上的,你不也沒有創作嗎?”蘇季賓斯基反詰說。

“但我眼下有莊園的事情,”奧勃洛莫夫歎氣道,“我正在策劃一個新計劃,想推行許多改革,太讓人費神了……可你不是在為自己做事,而是在為別人。”

“我又能怎樣!拿人家的錢就得給人家辦事。夏天我得喘口氣兒了,福馬·福米奇已特地應允我可以出趟差……這回又可以得一筆旅遊費了,有五匹馬的津貼和一天三盧布的補助,還有另外的獎金……”

“那麼多!”奧勃洛莫夫不無羨慕地說,然後又歎了一口氣,低頭沉思不語。

“我正要用錢呢,秋天就要辦婚禮。”蘇季賓斯基又說。

“什麼?你真的要結婚了?她是誰?”奧勃洛莫夫對這個問題極為關注。

“沒騙你,我就要和穆拉申娜小姐結婚啦。就是在避暑別墅裏住我隔壁的那家人,你應該有印象吧?那次你去我那兒喝茶,似乎與她見過麵。”

“我忘了!她漂亮嗎?”奧勃洛莫夫問。

“滿可愛的。要不咱去她家吃飯吧,如果你不反對的話……”

奧勃洛莫夫動搖了,猶豫起來。

“嗯……也行吧,可是……”

“下周去吧。”蘇季賓斯基說。

“成,成,就下周去,”奧勃洛莫夫興奮地說,“到那時我的衣服也該做好了。怎麼樣,這樁婚事不錯吧?”

“哦,她父親官職四品,給她一萬盧布陪嫁,房子是公家的,我們可以分到一半,十二間,家具、取暖費、電費都由公家出,還可以吧……”

“可以可以!真是太好啦!蘇季賓斯基,真有你的!”奧勃洛莫夫的羨慕之情溢於言表。

“伊利亞·伊利奇,到時候你可得去參加婚禮,給我當伴郎,一定要去……”

“那是肯定的,肯定要去!”奧勃洛莫夫說,“庫茲涅佐夫、瓦西裏耶夫、馬霍夫他們呢,怎麼樣?”

“庫茲涅佐夫早就娶妻了,馬霍夫現在做的是我以前的職務,瓦西裏耶夫被調到波蘭了。伊萬·彼得羅維奇獲得了聖弗拉基米爾獎章,奧列什金嘛,都成了‘鈞座’鈞座:俄國稱三、四、五品官員為“鈞座”。了。”

“嗯,那可是個好人!”奧勃洛莫夫說。

“好人,好人,真正的好人。”

“他心地好,性格又好,沒一點兒脾氣。”奧勃洛莫夫說。

“待人又那麼熱情,”蘇季賓斯基又說,“而且從來都以不折損別人而抬高自己……用得著他的地方他準伸手相助。”

“真是個大好人!有時起草公文時,你要是有什麼疏忽,或者是遺漏了什麼,或者是摘錄有問題,或者是引用法律條文不規範,都沒關係,他會再找個人重新起草。這個人太好了!”奧勃洛莫夫說。

“我們那個謝苗·謝苗內奇可是不改初衷,”蘇季賓斯基說,“老是喜歡誇張,咋咋呼呼的。前幾天他還做了這樣一件事呢:從省裏下來一個批示,說要在我們單位下屬部門的門口建個狗窩,好看護公物;我們的建築師是老手了,很幹練,也知道節約,就寫了一份很合乎情理的經費預算,可他卻嫌用錢太多,非得親自核實建一個狗窩的實際費用,最後才查出來在其中一個環節可以節省三十戈比,結果就立刻寫申請……”

門鈴再次響了起來。

“我得告辭了,”這位“大官兒”說,“我跟你談的時間太長了,如果上頭找我有什麼事……”

“再多聊一會兒嘛,”奧勃洛莫夫不想讓他走,“我還想跟你說點事兒呢,我最近有兩件事特別不順心……”

“不行,不行啊,過兩天我再來看你吧!”他一邊說,一邊走了出去。

“太投入了,我親愛的,”奧勃洛莫夫眼看著他走出門去,不禁在心裏說,“除了功名,他對世上的什麼都不管不問了。可他這樣卻可以平步青雲,一天天地大權在握,官也越做越高……這就是平日裏說來說去的仕途!在做官這條道上,人的思想、理智、感情又有什麼用?形同虛空罷了!到這世上走了一遭,身上還有許多東西是完完全全地帶了回去……卻是從十二點到五點坐在辦事處,從八點到十二點在家工作——太悲慘了!”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快樂的,這種平靜的生活多好呀,從九點到三點,從八點到九點,他都屬於自己,可以在自己家裏安安穩穩地待著。他不必起草公文,不必寫申請,他可以隨心所欲地任思想在浩渺天地間奔騰,他越想越為自己驕傲。

奧勃洛莫夫隻顧胡思亂想,竟沒發覺又一位客人已經走到他床前了,這也是一位紳士,黑瘦黑瘦的,滿臉胡子沒刮幹淨,衣飾也刻意地不整齊,顯得拖拖遝遝的不利落。

“您好!您好,伊利亞·伊利奇!”

“啊!您好,片金!請暫時別靠近我,請別靠近我,您才從外頭進來,一股子冷氣!”奧勃洛莫夫說。

“嗨,您可真怪!”來人說,“還是不改老脾氣,一個萬事不關心的懶漢。”

“哼,萬事不關心!”奧勃洛莫夫說,“我這就給您看莊主寫來的信,讓我費盡了心思,您還說什麼萬事不關心的話!您這是從哪兒來呀?”

“剛去了書店。想看看期刊出來了沒有。我的作品您看到了嗎?”

“沒有。”

“回頭給您寄來看看吧。”

“寫的什麼?”奧勃洛莫夫哈欠連天。

“關於貿易、女權運動、今年這樣晴朗的四月的天氣,以及一項新的發明——滅火劑。您怎麼不看報紙雜誌呢?都是一些我們生活中的東西呀!我特別讚成寫實主義的風格。”

“您事情多嗎?”奧勃洛莫夫問。

“挺多的。每周要完成兩篇稿子給報社,還得寫書評。我剛完成一篇短篇小說……”

“寫的什麼?”

“是一個市長打市民耳光的事……”

“這個內容倒貼近現實。”奧勃洛莫夫說。

“就是呀?”作家興奮地說,“我一直都在以這種現實主義作為指導思想,我知道它是一種新鮮的、大膽的流派。我那作品講的是一個人正好在路上看見了市長打市民耳光,他後來見到省長,就向省長報告。省長於是委派一名官員在下去辦公事時順便了解了解這件事和這位市長。那公差官員就找來了一些商人,問他們一些貿易的情況,順便也就打聽了一下市長的情況。但商人們又怎麼能說呢?他們異口同聲地一個勁兒地誇市長。那公差隻得另外旁敲側擊,才知道這些商人都是十分狡猾陰險,打他們耳光是活該的,因為他們販賣過期的食物,缺斤短兩欺騙百姓,還蒙騙官府,盡做些不積德的事情……”

“那麼,您作品中的市長打人耳光就跟古代那個悲劇‘天命執法’差不多?”奧勃洛莫夫說。

“是的,”片金繼續說,“您真是一點即透,伊利亞·伊利奇,您真應該從事創作!同時我還寫出了市長的獨裁專斷和百姓的風氣太壞,以及下級官員的昏庸無能,指出必須進行堅決而嚴厲的整治……這論調……很獨到吧?”

“嗯,特別是對於像我這種人,”奧勃洛莫夫說,“我這種書看得太少……”

“也是,您家裏似乎沒有幾本書的蹤跡!”片金說,“但是我建議您無論如何也得讀一讀《貪官與蕩婦之戀》這篇東西,在不久的將來這部詩篇就要出版了。它的作者嘛,我先不告訴你,還是個秘密。”

“寫的什麼?”

“用詩一般的語言將我們整個社會的運行機製都揭露無遺。涉及了每一個社會層麵、每一條內部原因。作者就像是記錄了對一個無能又臭名遠揚的大官和一群欺騙他的作奸犯科者的審訊詞,而且寫到了各種淫蕩的婦女……那些法國的女人呀,德國的女人呀,芬蘭的女人呀,等等,諸如此類……太真實了,活靈活現,叫人看了心驚肉跳……我聽人朗讀過其中的片段,那作者太偉大了!他簡直是但丁、莎士比亞的縮影……”

“看您說到哪兒了!”奧勃洛莫夫動了動身子,詫異地說。

片金也覺察到自己確實離題太遠了,於是馬上閉口。

“您去看一看就相信我的話了。”他又說了一句,話語中的熱情已消退了幾分。

“片金,我才不想去看它呢。”

“為什麼呢?這本書可是當前議論的焦點呀,反應挺強烈的……”

“讓那些評論家去議論吧!那些人會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議論。這也算是一種樂趣或誌向吧。”

“你也可以出於好奇去看一看嘛!”

“我什麼書沒看過呀?”奧勃洛莫夫說,“那些人為什麼寫書呀?還不是自己消遣……”

“怎麼會是消遣!多貼近生活呀!太真實了,幾乎逗人發笑。就是活潑潑的一群人物肖像嘛。那些人都跟真人差不多,那些商人呀,官員呀,軍官呀,站崗的兵呀,都特別形象。”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寫呢?也許是為了好玩,想叫別人知道他們可以將任何事物都寫得形象逼真嗎?可他們心裏卻沒有對生命和人的理解、憐惜,沒有你們叫做人文的實質性東西,因此筆下的人物是死板呆滯的。這些作家唯一擅長的就是狂傲。他們把盜賊、娼妓寫進作品,就好像把他們在大街上抓住並送進監牢一樣。在這樣的書裏,你看不到‘無形的淚水’,隻看見滿篇都是粗俗不堪的下流玩笑和不滿情緒……”

“你還想要看什麼?好就好在您自己都已表達得很清楚了:洋溢著不滿,充滿著對邪惡的強烈抗議和抵抗,還有對不求上進者的嘲諷……這已經足夠了!”

“不夠,遠遠不夠!”奧勃洛莫夫的情緒突然激昂起來,“盜賊、娼妓、不求上進者,你們盡可以去寫,隻是要記住一點,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是人。人文精神到哪兒去啦?你們寫作隻會用腦袋!”奧勃洛莫夫吼得聲音都快沙啞了,“你們以為思考隻用腦袋而不用心靈嗎?錯了,隻有愛心才能讓思想之樹碩果滿枝。那些不求上進者需要的正是你們的援助之手啊。如果他自甘墮落,你們應該為他高唱悲歌,根本不該落井下石地嘲諷他。你們應該設身處地地為他著想,把他當做自己考慮一下,應該以滿腔仁愛去對他。你們隻有這樣,才能讓我讀你們寫的東西,並向你們表達崇敬之情……”他一氣說了這麼多,然後往後一靠,輕鬆地躺在了沙發上。“那些作家寫盜賊、娼妓,”奧勃洛莫夫又開口道,“隻是沒有寫人,或者說是不會寫人。這還算什麼藝術?在您看來竟是詩一般的語言?你們當然可以去寫社會上那些肮臟的方麵,但是請別叫它詩。”

“您的意思是讓我們去寫那些浪漫的玫瑰啦,可愛的夜鶯啦,或者清冷的冬晨啦,是嗎?可您不知道如今我們的世界在一日千裏地變化、激蕩著嗎?我們需要的隻是解剖這個社會,而沒有功夫去吟詩作歌……”

“人,你們寫人!”奧勃洛莫夫說,“你們要有愛人之心……”

“你要我們去愛坑害百姓的商人,還是虛偽庸俗的‘君子’,或是惡貫滿盈的蠢官?您說的什麼話!一聽就知道您不是搞文學的!”片金也激動起來,“不能這樣,我們應該懲罰這些人,將他們驅趕出公民行列、驅趕出這個社會……”

“驅趕出這公民行列!”奧勃洛莫夫騰地站在了片金麵前,頓悟非常地說,“也就是說否認這些沒出息的家夥的本質仍然存在無上尊貴的東西,否認了他們的本質到底還是人,就是否認了你們自己。驅逐!你們怎麼可能把他們驅逐出人類,驅逐出社會,驅逐出上帝仁愛寬厚的臂膀?”他的聲音幾乎高到了咆哮的程度,眼睛裏閃閃發光。

“看您也說得太遠了吧!”片金驚呆了。

奧勃洛莫夫也覺察到自己將事實誇大得過於嚴重了,於是馬上閉口不言,又站了幾分鐘後,終於打著哈欠又緩緩倒在了沙發椅上。

好一會兒倆人都沒有說話。

“那什麼書才能入您的眼呢?”片金問。

“我麼……大部分是些遊記。”

又是一陣無言。

“那麼《貪官與蕩婦之戀》上市後您到底看不看?”片金問,“您若看的話,我可以給您一本……”

奧勃洛莫夫搖搖頭。

“把我的短篇小說寄來,您會同意嗎?”

奧勃洛莫夫點了點頭。

“好了,我要去印刷廠了!”片金說,“我還沒說今天來這兒幹什麼呢,是想邀您一起搭我的車去葉卡捷琳娜宮。一起去了,如果我有什麼地方觀察得不夠,您還可以提示我,我明天要寫一篇遊園感想哪。再說一個人也沒啥意思。您就去吧……”

“不了,我有些不適,”奧勃洛莫夫皺皺眉說,又把被子拉到自己身上,“我這身子受不住潮氣,外麵還有些潮濕吧。您要是今天能留在這兒吃飯就好了,跟我說說話……我有兩件事特別不順心……”

“恐怕不行,今天我得去聖喬治飯店跟我們出版社的同事們會麵,再一起去遊園。晚上回來要趕稿子,天明得送到印刷廠。回頭再說吧。”

“再見,片金。”

“晚上趕稿子,”奧勃洛莫夫心說,“那幾點鐘休息呀?他一年下來賺的有五千盧布吧!不少哪!可是得付出自己的知識和心智,改變自己原本的性情,為了一點兒小事就煞費心思,激動,憤怒,瘋狂,一刻不停地跑來跑去,還要一刻不停地寫呀寫……不停地寫、寫、寫,像一根上足了勁兒的發條,或者一架永不停歇的機器。明天,後天,過年,過節,冬天,夏天,無論何時都隻有一個字——寫!得寫到什麼時候是個盡頭呢?悲慘呀!”

他回頭去看寫字台,墨水已凝固,鵝毛筆也不見了,隻剩空空的桌麵。他不由得一陣喜悅,這喜悅來自於無憂無慮的輕鬆,如單純的嬰孩一般,不用考慮任何東西,不用付出任何代價……

“但是那封莊主的信呢?房子呢?”這兩件倒黴的事打擾了他的喜悅,將他拉入了思考之中。

門鈴又響了起來。

“今天都來我這兒開會還是怎麼著?”奧勃洛莫夫一邊等待客人出現,一邊想。

這位客人的年紀很難從外貌上一眼就判斷出來。相貌平平,個頭一般,頭發介於黑與黃之間,生來並沒有一點兒特別的標記,於好於壞都馬馬虎虎。有人叫他伊萬·伊萬內奇,有人叫他伊萬·瓦西裏奇,也有人叫他伊萬·米哈伊雷奇。

甚至於別人都搞不清楚他的姓氏,不知是伊萬諾夫還是瓦西裏耶夫,還是安德烈耶夫,或者阿列克謝耶夫。第一次見到他的人在聽人說過他的名字之後,一轉臉就忘得一幹二淨,連他長什麼樣都一並忘記了。而他的言語,更是如風拂過,無人能記起。他的在與不在,不會給社會以任何不同的感覺。他的思維正和他的外形一樣,平凡至極,既不特別聰穎也不非常愚笨。

如果他遊曆較廣的話,還可以講述一些見聞以吸引更多的關注,可惜他也沒有去過什麼地方。他生在彼得堡,也長在彼得堡,他的生活圈子從來沒有超出這個城市,他所見到的聽到的自然是再平常不過的。

人們會喜歡這樣的人嗎?這種人有愛憎恨惡嗎?應該有吧,既然他也是個平凡的人。隻是他竟然沒有理由地可以愛所有的人。無論你對他怎樣,他都不會對你懷有敵視之心,世界上真的有這麼一類人。他們總是拿仁愛的心胸對待你,不論你投給他的是瓊琚還是木瓜。可是說老實話,他們所持有的這種愛,是永遠不會很熱烈的。盡管這種人在人們看來是博愛之人,是慈善心腸,但他們其實誰也不愛,他們的慈善充其量隻是不凶惡罷了。

比如在一個乞丐麵前,假使別人給乞丐施舍,那麼這種“博愛”之人也會丟下一枚硬幣;而假使別人欺侮嘲笑這個乞丐,那麼這種人也會加上一拳一腳或一個白眼、一句臟話。

他當然不是有錢人,相反,他屬於較貧寒的一類。但你也沒有充分的理由將他列入窮人之行,因為他遠遠不是最窮的。

他有一份小小的工作,工資也可以度日,而且每年可以額外收入三百盧布左右,故而可以供養自己的吃穿用度,不用向別人討借,而別人更不會向他討借。

同事和上司們根本搞不清楚他到底擅長哪方麵的工作、不擅長哪方麵工作,因此他在單位裏也就沒有什麼特定的職位。對於別人交給他的任務,他總是做得模模糊糊,領導既不讚揚也不批評,想了半天隻好說:“嗯,暫且放著,回頭再細看吧……也許,還可以。”

他永遠不會露出思考或幻想的表情,你從他臉上不會覺察出他正在同自己交談。他也從來沒有過熱烈地盯著一件事物,似乎對它產生了好奇。

如果跟他相識的人在街上遇見他,問他去哪兒,他會說:“我去上班”,或者“去逛逛街”,再不就是“去拜訪一位朋友”。而如果這個人跟他說:“你還是陪我去郵局走一趟好了”,或者“不如一起去裁縫鋪裏”,或者“去隨便走一走”,他就會放棄原先的目標,隨著這個朋友去郵局、去裁縫鋪、或者徹底調轉身去隨便走一走。

他來到這個世上似乎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除了他的母親。而他作為一個生命存在的時候,也沒有幾個人搭理他,也許他的離世也不會引起什麼關注吧。別人即使偶然提起他的死亡,也不會微笑或唏噓。認識他的人挺多,但與他結怨或親密的人卻幾乎沒有。唯一可能引人注意的也許隻是為他送葬的隊伍,旁觀者會第一次向這位陌生人脫帽躬身,即使對這位死者的外貌和性格都不甚明了。也許還有好事者會跑上去打聽是為誰送葬,但也就是問一下,這名字不會在他記憶中存留長於一秒鐘。

無論叫他阿列克謝耶夫,還是瓦西裏耶夫,還是安德烈耶夫,還是其他的什麼姓氏,他都是茫茫人海中一個模糊的、毫無顯著特征的標號,一聲微弱的回音、一種看不清的倒影罷了。

紮哈爾經常對擠在大門口或小賣店的街坊鄰居詳詳細細地講述到他家來做客的各種各樣的人,可就連這位仆人說起這個……我們就權當他叫阿列克謝耶夫吧,也經常無話可說。他抓耳撓腮地想來想去,總也想不出怎麼形容這個毫無特征的人,最後往往把手一攤,說:“這個人嘛,沒法說!”

“啊,您來了,阿列克謝耶夫!”奧勃洛莫夫喊著,“您好啊!您打哪兒來?請先別過來,請先別過來!您從外麵來,一股子冷氣,就恕我不跟您握手啦!”

“看您說到哪兒去了,什麼冷氣呀?”阿列克謝耶夫說,“原先我並沒打算想著來您這兒,可我剛剛遇著奧夫奇寧,他非要我去他那兒。這不,我不是來請您了嗎,伊利亞·伊利奇。”

“去哪兒?”

“去奧夫奇寧家呀,快起來吧。他們都在那兒,馬特維·安德烈伊奇·阿利亞諾夫、卡濟米爾·阿爾貝特奇·普海洛、瓦西裏·謝瓦斯季揚內奇·科雷米亞金他們。”

“這些人都去那兒幹什麼?你又為什麼來請我?”

“是奧夫奇寧邀請您去赴宴哪。”

“哦!赴宴……”奧勃洛莫夫冷淡地說。

“吃完飯再一起去葉卡捷琳娜宮。他們要我告訴您,需要雇一輛馬車。”

“去那兒做什麼?”

“做什麼!您難道還不知道今天是五月一日,那兒有遊園活動嗎?”

“咱再商量一下,您先坐這兒……”奧勃洛莫夫說。

“您倒是起來嘛!衣服還沒穿。”

“急什麼,再等一會兒也沒關係。”

“還沒關係!下午大約兩點鐘就去遊園,他們說午飯要提前吃,還叫咱們十二點就趕到呢。快點吧!是不是非要我喊人來給您穿衣服?”

“穿衣服?臉還沒洗哪。”

“您倒是洗呀!”

阿列克謝耶夫於是在房間裏散起步來,一會兒端詳那幅他看過無數次的畫兒,一會兒凝視窗外,一會兒又從書架上抄起一件東西研究半天,再擱回去,一會兒又慢慢地晃悠著、吹著口哨。他這是想讓奧勃洛莫夫能夠不受幹擾地起床洗臉。這樣過了大約十分鐘,阿列克謝耶夫忽然冒出了一句:

“您怎麼啦?”

“什麼怎麼了?”

“還不動?”

“我非得起來嗎?”

“當然!一屋子人就等著咱倆。您剛才不是想去嗎?”

“去哪兒呀?我哪兒都懶得去……”

“可您剛剛說過跟我去奧夫奇寧家赴宴,再與大家一起去葉卡捷琳娜宮的呀,伊利亞·伊利奇……”

“我怎麼可能願意去那兒,濕氣這麼重!那兒有什麼我沒見過的稀罕物?您看,天這麼陰沉,八成要下雨啦。”奧勃洛莫夫有氣無力地說。

“您怎麼看得出來要下雨了,天上可是一絲兒雲彩也沒有呀。您覺得陰沉是因為您這窗戶拉著窗簾哪,而且幾百年沒擦過,臟得不透亮啦。”

“您去找紮哈爾說去,他肯定會立刻招來一幫清潔工,叫我過一天無家可歸的日子!”

奧勃洛莫夫的思緒又不知沉到何處了,阿列克謝耶夫坐下來,漫不經心地彈著身邊的桌子,眼睛四處打量著,沉默了好幾分鐘,才說:

“那咱倆怎麼辦呢?您是打算起床,還是這麼一直睡著?”

“幹什麼?”

“去葉卡捷琳娜宮遊園呀……”

“您怎麼把葉卡捷琳娜宮掛在嘴邊了,”奧勃洛莫夫不滿地說,“在這兒就不能坐一會兒?這兒哪點不順您意了,太冷,空氣汙濁,還是怎麼著?”

“您在說什麼呀,我覺得跟您坐在這兒挺好的,我很快活。”阿列克謝耶夫答道。

“既然這麼說,那您怎麼還老催我起床去別處?我看您就在我這兒待一天,咱一起吃頓飯,晚上您就愛幹嗎幹嗎!……啊,差點兒忘了,我不能出去!塔蘭季耶夫說要來吃飯,就是今天,星期六。”

“原來這樣……那行……您就……”阿列克謝耶夫說道。

“我的事兒跟您說了嗎?”奧勃洛莫夫趕緊問。

“您有什麼事兒?沒說呀。”阿列克謝耶夫瞪著眼睛問。

“我之所以這麼老半天還不起來,就是一直在這兒思考,思考我如何克服困難。”

“什麼困難?”阿列克謝耶夫問,努力故作詫異狀。

“兩件特別不順心的事!真讓我無所適從。”

“到底發生什麼了?”

“人家催我搬走哪。您想,我要是搬走的話,這一屋子亂七八糟的東西多鬧騰……一想起來我就麻頭皮!我都在這兒住八年了。房主人偏偏現在來跟我囉唆,還說‘這兩天就得搬!’”

“還說這兩天就搬!不過人家催一催也不是不應該,”阿列克謝耶夫說,“可搬家確實很讓人頭疼,常常是這個不見了,那個給碰壞了,特別討厭!您這房子還挺好的……租金多少錢?”

“讓我上哪兒找這樣好的地方,還就在這兩天?”奧勃洛莫夫又說,“這房子地氣好,一點都不潮濕,冬天也不冷,而且鄰居們也都挺好,隻有一次發生過盜竊的事!雖說天花板看起來很老了,石灰也一直往下掉,可畢竟這麼多年了也沒塌呀。”

“就是嘛!”阿列克謝耶夫搖著頭表示同情。

“叫我怎麼樣才能……才能不搬走呢?”奧勃洛莫夫煩惱地自言自語。

“您當初租的時候應該有契約吧?”阿列克謝耶夫一邊問,一邊拿眼睛上下打量著房子。

“有的,但是契約的租期已經過了,後來……到底是什麼時候起也記不清了,我一直都按月給他付錢。”

“您下一步怎麼做?”阿列克謝耶夫沉默半晌才問,“搬走,還是繼續在這兒?”

“根本沒想下一步,”奧勃洛莫夫說,“我根本就懶得廢那個腦子。丟給紮哈爾去考慮算了。”

“有種人就特別喜歡搬家,”阿列克謝耶夫說,“簡直把不停地換環境當做一種樂事了……”

“讓他們搬去吧。我可經不起一點兒折騰!這事還不算什麼,隻是房子!”奧勃洛莫夫又說了起來,“您再看看莊主寫來了一封什麼信!我馬上給您看……放哪兒啦?紮哈爾!紮哈爾!”

“唉,上帝!”紮哈爾一邊沙啞地哀歎,一邊從炕上跳下來,“您什麼時候收我上天去呀?”

他步入書房,望了主人一眼,沒有任何表情。

“你為什麼找不出那封信?”

“我到哪兒找?誰知道您要哪封?我又不認識字。”

“認不認字沒關係,你倒是找找看嘛!”奧勃洛莫夫說。

“昨晚您不還看的嗎,”紮哈爾說,“後來我就沒看見過了。”

“那信會在哪兒呢?”奧勃洛莫夫快要發火了,“難道被我吃了?明明是你後來拿走的,不知放哪兒了,我記得一清二楚。啊,瞧,信在這兒哪!”

他掀了掀被子,從中掉出一封信來。

“看看,您還說什麼都是我幹的!……”“算了,算了,你去吧,去吧!”紮哈爾和奧勃洛莫夫同時向對方大叫。

紮哈爾出去了,奧勃洛莫夫打開信來,那信的紙頁是灰色的,字像是用克瓦斯寫的,還加了棕紅色的火漆印章。那些零散的字母鬆鬆垮垮地自左上角傾斜著儼然而下。其中時常阻塞著一大堆淡淡的色塊。

“老爺,”奧勃洛莫夫念著,“哺育我們的伊利亞·伊利奇大人……”

以下是一段恭維的話,奧勃洛莫夫直接從中間念了下去:

“小人謹向老爺稟報,您的莊園一切平安。也許是我們在什麼地方惹上帝生氣了,所以四個多星期以來都沒有雨水。老一些的人根本不記得以前有過這樣幹旱的天氣,春麥像被火烤過一樣。我們把秋麥也換成春麥了,不知還能不能收獲,因為那些秋麥有的鬧蟲災,有的遭了霜。我們這些人都無所謂,餓死就算了,隻願寬厚的上帝能賜福於老爺您。聖約翰節聖約翰節:即七月七日。前,拉普捷夫、巴洛喬夫,還有尤其是鐵匠兒子瓦西卡這三個農民逃走了。我叫他們的妻子去把他們找回來,誰知連這些女人也一去不回,據說都住在了切爾基。我一個遠房親戚從韋爾赫廖沃村到切爾基去了,聽說那兒新引進了一種犁,管家派他去看守。我叫那親戚幫著給問問那幾個逃走的人的信兒,我還去跟縣警察局局長求過情,可他隻是喊著:‘拿公文來,誰都能打聽得到,讓農民回去也行。’可我後來沒拿公文給他。這裏根本找不到人幹活,都去伏爾加河上拉纖去了,——這裏就是隻有這麼一些傻瓜,伊利亞·伊利奇老爺,哺育我們的大人!咱們的粗麻布今年不會上市了,烘烤房和漂染房我都鎖上了,叫瑟丘格寸步不離地看著,您放心,他不喝酒。我也不停地監視著他,以防他偷您的東西。其他農民不但整日喝酒,還吵吵著要改收代役租。租金沒有交夠,我們今年給您,親愛的大人、恩人,今年比去年少交了兩千左右,如果天沒有旱得叫我們顆粒無收,我們就交上我們說的這個數目。”

然後是表示忠誠的落款:“您的莊主,最低賤的下人普羅科菲·維佳古什金謹上。”莊主不識字,就在下麵畫了一個十字。“以上由莊主口述,其內弟單眼焦姆卡代筆。”

奧勃洛莫夫往下看了看說:

“日期都沒有,一準兒是去年寫的,還有什麼聖約翰節和旱災的事呢!在他那兒放了這麼久!他到如今才記起來!”

奧勃洛莫夫又開始想事情。

“聽到沒有,”他繼續說,“他說交的租子要‘少兩千左右’!總共才多少呀?而他們去年才交多少呢?”他盯著阿列克謝耶夫質問,仿佛眼前就是那可惡的莊主。“我沒向您提過?”

阿列克謝耶夫正瞅著房頂愣神兒。

“回頭問問施托爾茨吧,”奧勃洛莫夫又說,“是不是七、八千呀……真是,也沒記!今年隻交來六千嘍!想把我餓死呀!叫我怎麼生活?”

“別急嘛,伊利亞·伊利奇。”阿列克謝耶夫說,“總會有辦法的。”

“您聽見他都寫些什麼話了吧?不僅不想著把錢送來,寬寬我的心,反而這樣惹我生氣!每年都這樣!我真是給搞暈了,怎麼辦呀!‘少兩千左右’!”

“也是,這個數目不小,”阿列克謝耶夫說,“兩千可不是開玩笑!不過據說阿列克謝·洛金內奇今年也隻收到了一萬二,以前不是一萬七嗎……”

“一萬二跟六千還不同吧?”奧勃洛莫夫沒等他說完就接了上去,“這個莊主真叫我頭疼!即使真的有旱災、收成不好之類的,也不應該提前告訴我,叫我費神嘛!”

“哦……真是的……”阿列克謝耶夫說,“確實做得不對。可話又說回來了,農民做事,哪裏有什麼道理!他們知道個什麼。”

“如果您是我,您該怎麼辦?”奧勃洛莫夫滿懷希冀地望著阿列克謝耶夫,希望從阿列克謝耶夫口中能聽到一些好的辦法。

“得好好想想,伊利亞·伊利奇,不能莽撞行事。”阿列克謝耶夫說。

“實在不行就給省長寫封信吧!”奧勃洛莫夫沉思著說。

“省長是哪個?”阿列克謝耶夫問。

奧勃洛莫夫已陷入思考,沒有答話。阿列克謝耶夫也默不作聲地想了起來。

奧勃洛莫夫把雙肘支在雙膝上,捧著腦袋傻坐了半天,那由揉在手裏的信引發出的麻煩問題一陣陣地湧入腦際,讓他心煩。

“施托爾茨怎麼不快點來!”奧勃洛莫夫說,“他信上還說馬上就來,可是這麼久了天知道他在哪兒!這事交給他肯定沒問題。”

他又為難了。好一會兒,倆人都沒說話。後來還是奧勃洛莫夫打破了沉默。

“就這樣做!”他斬釘截鐵地說,幾乎要坐起來,“必須得快,越快越好,絕不能遲疑……第一步……”

正在這時,又傳來一陣叫人驚悸的門鈴聲,奧勃洛莫夫和阿列克謝耶夫都禁不住渾身一抖,紮哈爾馬上跳下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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