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戈羅霍夫大街戈羅霍夫大街:由商人戈羅霍夫而得名,位於聖彼得堡市的中心地區。上住的人口真抵得上一個小國家;沿街幾幢大高樓裏,每一幢都密密匝匝地塞滿了人,其數量絕不亞於一座小縣城。伊利亞·伊利奇·奧勃洛莫夫就住在這樣擁擠的一幢樓房裏。這天清晨,他在自己房間裏的床上醒過來了。
這人三十歲出頭,身材不高不低正中等,一眼看去,即知他是個平和的人,但你卻不可能讀出他的心思,也不可能知曉他的愛好。他的表情平靜得如靜止的水麵,隻有那滿池碎萍提示著微風曾經來過;這思想的微風從他深灰色的眼睛裏一閃而逝,然後停憩在他那兩瓣微張的唇上,又隱身於額頭的皺紋裏,終於再也沒有出現,隻是似乎從內部吹到了他身體的每個角落,之後又滲出了睡衣的每一條褶皺。
偶爾,他的眼睛會暫時失去光彩,那是因為那一刻他的臉上掛出了“懈怠”或“空虛”的招牌。但是,這種懈怠或空虛都隻是轉瞬即逝,並不能取代那似乎已成為他麵孔一部分的表情——平和;而且,不能取代的不僅是表情,還有他平和的心態,他的心態已清清楚楚地寫在了他的眼神裏、笑容裏、每一點頭每一舉手投足裏。如果你是一個容易輕信表麵印象的人,那麼你和奧勃洛莫夫見上一麵就會得出這樣的評價:“他應該是個很親切溫和的人吧,多麼忠厚的樣子!”而如果你的眼光有足夠的洞察力,那麼你在仔細研究過他的麵孔之後會抿著嘴角思索著走開。
他還不到發福的年紀,但從他的膚色來看,他已經發福了,這也許是因為他不愛運動或不愛呼吸戶外清新空氣,或是因為二者兼而有之,反正他的臉色不能說是紅潤,也不是黝黑,說它白皙更不夠,你很難確切地說是什麼顏色。總之,他脖頸、小胖手以及軟軟的肩膀的膚色過於蒼白了,將他男子漢的味道削減了好多。
即使你有辦法嚇著他,他也不會失掉那種從容平和的風範,一舉一動仍然不慌不忙。當心底的憂慮浮現到臉麵上來,他的目光就一時間失去了光彩,額頭會現出一條條細密的紋路,而神色則成了迷惑不解、惶恐不安、萎靡不振的混合物。但這種迷惘往往不會深入到他的內心深處,而是以一聲歎息告終,隱匿在無所謂的、朦朦朧朧的思想裏。
奧勃洛莫夫似乎就是以這種平和的相貌和不夠陽剛的身子來選擇家居衣服的,看上去非常協調。他身上穿一件特別肥大的袍子,波斯布的質地,基本談不上什麼款式,也無任何類似流蘇或天鵝絨滾邊的裝飾,直筒筒地下來,他的身子在裏麵隻占了一半的容積,另一半,是呼扇呼扇的空氣或風,這是一件充滿東方情調的衣服,讓人絲毫聯想不到歐洲。這件袍子顯然已有些年頭了,有些地方的色澤已褪去了不少,但它仍結實,仍濃濃地向人展示著東方的味道。
對於奧勃洛莫夫來說,這件東方大袍是再合適不過的東西,柔軟、舒適,穿上它沒有一點兒一般衣物所給人的束縛感,你可以隨意行動,而它則忠實地伏在你身上,舒卷由你。
奧勃洛莫夫生性喜愛自由,因此他在家時,從來不願用領帶紮住喉嚨,也不願讓西服背心限製自己的舉動。就連他穿的便鞋都是大好幾碼的,既鬆軟又肥大。每當他從床上垂下腳來,根本不用往下看,一雙腳就如同長了眼睛一般,準會立刻覓到便鞋的入口。
如果不是睡覺的時間,躺在床上一般有這幾種解釋:要麼是病人需要休養,要麼是困了的人需要多睡一會兒,或者是一個人偶然需要休息一下,或者是懶漢度日的方式,但奧勃洛莫夫與他們都不同。就像站或坐一樣,躺著隻不過是他的正常姿態而已。隻要他不出門(他差不多每天都不出門),他就總是躺著,而且總是躺在這間臥室、書房、客廳三合一的屋子裏。其實他還有三個另外的房間,但他幾乎不去,除非早晨傭人來打掃他的“三合一”時。傭人並不是每天早晨都來打掃,他也就不是每天都離開這個房間。那三間屋子隻好整天掛著窗簾,用布蒙起家具,如同塵封多年一般。
一眼看去,奧勃洛莫夫的“三合一”房間擺設得還挺入眼。一張紅木製的寫字台,兩張錦緞花麵的長沙發,精致的繡屏上是一些地球上不存在的鳥類和果實,還有地毯、絲綢窗簾、油畫、青銅製品、瓷器,和其他許多漂亮的小東西。
但是,這房間卻經不起一個老練又高雅的人的目光掃描,它在這種精明人眼中隻不過是一個極力矯飾的花架子而已,一切的目的都隻為了體麵。奧勃洛莫夫當初設計擺設時,心中也隻有體麵二字。其實,這些紅木做的桌椅過於蠢笨,書架也一搖三晃,考究的人們對此類物件是不屑一顧的。長沙發中的一個,那靠背已深陷下去,木頭接合處的膠漆有些已斑駁脫落了。
其他那些油畫、花瓶、小東西的情形也大抵是這樣。
不管外人評說什麼,房主人兀自巋然不為所動,他冷冷的眼神像是在問:“這是誰給我布置的房間?”也許是因為他對自己的東西毫不在意,也許是因為他對傭人紮哈爾更不在意,仔細看看這個房間,真是糟糕得使人不堪入目。
牆上的畫框周圍灰蒙蒙的,盤根錯節縱橫交錯,定睛一看,是沾滿灰塵的蜘蛛網,倒像是增添了一種圖飾。鏡子因積了厚厚灰土早已不能映出人影,卻可以拿來用作記事牌。地毯上臟兮兮的痕跡東一塊西一塊。沙發上胡亂扔了一條毛巾。桌子上撒些他吃早飯時留下的麵包渣,還放著他晚飯後忘記收起的盤子,裏麵擺著鹽壇子和早已風幹了的光骨頭。
多虧了這隻盤子,那根立在床頭剛剛抽完的長煙袋,還有擺在床上的這個人,否則,這間沒有一點生氣的房間真會讓人以為沒有人住,所有的東西都被塵土遮住了原有的光澤。雖然那書架上也有兩三本打開的書和一張舊報紙,桌上有一瓶墨水和幾支筆,但那書已被灰塵蒙去了文字,紙頁早已泛黃,不知是幾百年前翻開的;報紙的日期是去年的;那瓶墨水則似乎正藏了一隻慢慢挪動的蒼蠅,若插一支筆進去,它準會被驚飛。
這天早晨,奧勃洛莫夫醒得比往常都早,才八點鐘左右。他似乎有很多煩心事兒,臉上一會兒是驚恐,一會兒是憂鬱,一會兒是絕望。很顯然,他內心裏在思考什麼,但他還沒有用到理智。
原來讓奧勃洛莫夫心憂的是昨天收到的那封信,那是他那個莊園的莊主寫來的,有一些讓人不高興的消息。其實還能有什麼呢,無非是一些年成不好啦、交不成租、收入降低啦之類的話,誰都能想象得到。這樣的信,奧勃洛莫夫已不是第一回收到了,但眼前的這封,卻如同一個前所未有的壞消息一樣給了他前所未有的打擊。
這可不是開玩笑呀。得想個法子了。說實在的,奧勃洛莫夫對於自己的事兒還是挺牽腸掛肚的。他也不是沒有想法子,自從幾年前第一次收到莊主寫來這種信時,他就開始想各種法子來讓他的莊園起死回生了。
他有很多想法,比如經濟手段、暴力手段,或其他方麵的措施,但他還都沒有考慮周全哪,遠遠不夠周全。可是那莊主卻每年都寫來這樣的信,讓他心煩,讓他心焦,也讓他不得安寧。他認識到在形成係統計劃之前,必須先采取一些當機立斷的行動了。
奧勃洛莫夫從一醒來就在腦中設計著自己的日程:起床、洗漱、喝水,然後坐下來好好整理整理心中那些計劃,無論如何也要想出一個辦法,端端正正寫在一張紙上,反正,要好好理一理這件事。
但是,他這麼設計了半個小時,身子仍躺在那兒不曾移動過,他隻是一味地為這件麻煩的事而煩惱著,後來忽然想道,先喝水再去做事也完全不耽誤呀,而水仍是可以躺在這兒喝,況且躺著也一樣可以思考嘛。
他倒是想到做到了。喝完了水,他將半個身子撐了起來,看樣子要起床了,他低頭看了一眼鞋子,一隻腳都快從床上伸下去了,卻又被燙著似的收了回來。
鐘聲敲過九點半,奧勃洛莫夫為之一震。
“我這是怎麼了?”他不禁說出了聲,失望透頂。“真不成樣子,應該做些事情了!稍微放任一下自己,就……”
“紮哈爾!”他大叫一聲。
隻聽傳來一聲似乎是一隻被拴住的狗的暴吠,然後是“咚”的一聲,好似兩隻腳從什麼地方跳落了地;從奧勃洛莫夫的書房出去,穿過一條小走道,就可以看見有一個房間,那些聲音就是從這個房間傳出來的。紮哈爾一般都靠倚在他的炕頭打瞌睡來打發光陰,剛才是他聽到主人叫他才一翻身從炕上跳下來。
他走進了書房,這是一個有些年紀的男人,身著灰色禮服和帶黃色銅扣兒的灰色馬甲。從他腋下禮服的破裂處可以看見裏麵的襯衣。他的頭頂光溜溜的,讓人想起膝蓋,兩旁腮邊都長有淺褐色的連鬢胡子,間或有幾根白毛,這胡子長得又寬又多,每一邊都頂得上三把胡須。
紮哈爾並不以為自己的相貌和穿著有什麼妨礙,也不想改變它們,這相貌可是上帝賜予的,而衣著,他原先在鄉下時一直都這樣。後來置辦的幾件衣服也都是以他從鄉下帶來的那些衣服的式樣為樣本。他常常穿這套灰色的禮服和馬甲,像以前陪同已逝的老爺太太去做彌撒或外出訪友時那樣,每當穿起它們,他就有一種穿上大公館門房製服的感覺,在他看來,這門房製服是唯一能提示奧勃洛莫夫家曾經榮耀過的東西。
這套衣服的確是這個年邁的傭人對從前莊園主們在遙遠的鄉間所過的那種逍遙富足的生活的唯一紀念。老爺太太早已不在人世,前輩人的遺像還在這個家裏,但也許已在閣樓的某個角落裏沉睡了多年。這個家族從前輝煌的生活方式已隨著先人們的逝去而被人淡忘了,成為一個古老的傳說,像琥珀一樣,也許隻有鄉下幾個還活著的老人記得。鑒於這些原因,紮哈爾視這套灰衣服為寶物。當他看到這套衣服,看到少爺的舉止和神情中那些很像他父母的部分,看到少爺的驕慢,紮哈爾就會記起奧勃洛莫夫家族往日的顯赫。對於少爺的驕慢,紮哈爾雖然總是以抱怨或沉默的方式表示反對,但他仍很尊重少爺的這點個性,在內心裏把它看做了等同於老爺的指令、主人的權威的東西。
如果缺少了這種驕慢,那麼紮哈爾就沒有主人壓頂的感覺了。正因為有了這種驕慢,他才能不時回憶起自己的韶華時光,回憶起那個久違的鄉村,還有關於這個家族的故事,這故事已由那些老傭人、老奶媽、老保姆們一代代口耳相傳下去,成為一種獨一無二的曆史。
奧勃洛莫夫家族曾擁有過一方鼎盛的時代,而至於它的衰敗、衰敗到不曾聞名於後起貴族的階層,其原因就不得而知了。往日全盛的情形,隻有一些白發老翁們還記得,掛在嘴邊、埋在心底,一輩輩地傳為神話。
這也就是紮哈爾如此珍視自己的灰禮服的原因。另外,他喜歡自己的這部絡腮胡,也許也與他時常回憶的這段曆史有關,那時候的許多老傭人都是這種模樣,給人一種古樸的高貴感。
奧勃洛莫夫正暗自愣神,好長時間裏沒有在意紮哈爾的到來。紮哈爾開始還能沉默地立在那兒,後來實在耐不住,咳嗽了一聲。
“怎麼了?”奧勃洛莫夫問。
“您叫我了呀!”
“我叫你了?我為什麼要叫你呢?我都忘了!”奧勃洛莫夫說著,懶洋洋地伸伸腰,“你先下去吧,一會兒我想起來是什麼事了再叫你。”
紮哈爾退出去了,奧勃洛莫夫繼續躺著,腦中仍隻有那封討厭的信。
時間悄悄流逝,又一刻鐘過去了。
“夠了,不能再躺了!”他說,“該起來了……噢,還是等我再細細看一遍那封信再起來吧。紮哈爾!”
又是“咚”的一聲雙腳落到了地上,那聲咆哮也更響了。紮哈爾走進書房,奧勃洛莫夫的心思卻又到別處遊蕩去了。紮哈爾站了兩分鐘,拿眼角瞟了一眼少爺,實在不耐煩了,就往外麵走去。
“你去哪兒?”奧勃洛莫夫突然開了口。
“您又不說話,我為啥還在這兒幹等?”紮哈爾的聲音很沙啞。他說是曾經有一次,他帶著狗、騎著馬隨老爺外出打獵時,遭遇了大風,冷風吹進了喉嚨才把他的嗓音給弄啞了。
紮哈爾就站在房間正中,側麵對著奧勃洛莫夫,始終用眼角的目光瞅著他。
“難道你的腿壞了?站一會兒又有什麼?又不是不知道我在思考問題,就不能等一下!整天睡還沒睡夠?給我把昨天收到的那封莊主的信找出來。你放在哪兒啦?”
“哪封信?我沒見過什麼信。”紮哈爾說。
“就是那封,臟兮兮的信,還是郵差遞到你手裏的呢。”
“是您自己放的,我怎麼會知道?”紮哈爾用手拍打著桌子上的紙張和雜物。
“問你什麼你總是說不知道。去翻翻那隻廢紙筐!再不就往沙發後麵瞅瞅?你看,那個沙發靠背壞了這麼久也沒修好,怎麼不去找個木工來修修?你把它弄壞就撒手不管不問了?”
“不是我弄壞的,”紮哈爾說,“是它自己壞的,什麼東西能用一輩子呀?總有壞的時候!”
奧勃洛莫夫覺得不必拿話回他了,就隻是問:
“找到了嗎?”
“倒是有幾封信。”
“不是那些。”
“別的再沒了。”紮哈爾說。
“算了,你出去吧!”奧勃洛莫夫失去了耐心,“等我起來了自己找吧。”
紮哈爾進了屬於自己的空間,剛剛準備上炕,就聽見兩聲很急的叫喊:“紮哈爾!紮哈爾!”
“上帝!”紮哈爾再次往書房挪動著腳步,邊走邊嘟囔著,“可真會折騰人!還不如早點死了呢!”
“您有什麼吩咐?”紮哈爾側身站在門口,斜眼看著少爺,隻給了少爺他的半邊臉上的茂盛的絡腮胡,根本不把正麵轉過去,他用這種姿態表示著憤怒,而那部胡子裏似乎藏了兩三隻撲棱撲棱的鳥兒。
“手帕子,快點!你自己就該想到的嘛,又不是瞎子!”奧勃洛莫夫苛責地說。
紮哈爾聽見少爺這樣下指令、這樣怪罪他時,臉上絲毫沒有表現出什麼驚奇或不耐煩的情緒,也許對於他來說,這種指令、這種怪罪都已經習以為常了。
“手帕子在哪兒我怎麼知道?”他嘟囔著,一邊還在房間裏亂轉,明明椅子上沒放什麼東西,他也走過去一一搗鼓一下。
“您總是把東西放在找不到的地方!”他又說,說著還把通往客廳的門打開,似乎想找找有沒有在那兒。
“你還上哪兒去找?就在這屋找!我兩天沒去那邊了。你快點兒!”奧勃洛莫夫說。
“手帕子在哪兒啊?找不到啊!”紮哈爾把手一攤,眼光掃著四周說。突然,他用生氣的沙啞嗓音大叫:“瞧,不是在那兒嗎?您正壓著它呢!看,就留一個角在外麵。您這不是騎著驢找驢嗎!”
紮哈爾不等奧勃洛莫夫有什麼反應,就打算出去了。奧勃洛莫夫覺得自己錯了一回,臉麵上挺過不去的。他連忙轉動腦筋,再找紮哈爾的一個岔子。
“你自己看看,這屋裏又臟又亂,你是怎麼打掃的,我的天!那兒,你瞧瞧那牆角!你簡直是什麼也不做!”
“我什麼也不做……”紮哈爾一副被冤枉的樣子,“可是我已經盡我所能了,連命都不顧了!每天都擦擦掃掃的……”
說著,他指了指房間中央的地麵和奧勃洛莫夫那張飯桌。
“您看看這兒,這兒,”他繼續說,“我都掃過,拾掇過,好像有大喜事兒要辦一樣……您還想要怎麼樣呢?”
“那麼那是什麼?”奧勃洛莫夫用手一指牆壁和屋頂,打斷了紮哈爾的話。“還有這個,這個呢?”他又指指在那兒扔了一天的毛巾,和飯桌上殘留的那隻盤子和一塊麵包。
“哦,這個收走就是了。”紮哈爾拾掇起盤子,很不計較地說。
“就這一樣嗎!還有牆壁上的灰呢?蜘蛛網呢?……”奧勃洛莫夫說著,又拿手指劃了一下四周的牆壁。
“那些,到複活節再說吧,到那時我得打掃聖像,順便就把蜘蛛網給弄掉了……”
“那麼那些書畫你收拾不收拾呢?……”
“書畫我聖誕節前收拾好,到時候我叫上阿尼西婭,我們把整個書櫃都給打掃幹淨了。現在哪兒有時間打掃啊?您整天都在這兒。”
“我去看戲、去做客的時候,你怎麼不……”
“黑乎乎的怎麼打掃啊!”
奧勃洛莫夫不滿地看了一眼紮哈爾,無奈地搖搖頭,長歎了一聲。紮哈爾毫不在意地看著窗外,也長歎了一聲。主人似乎在說:“唉,你怎麼比我更像奧勃洛莫夫。”傭人則好像在想:“算了吧!你也就知道說幾句漂亮的廢話,這兒臟不臟、有沒有蜘蛛網你才不關心呢。”
“蛀蟲就是從灰塵裏長出來的,知道嗎?”奧勃洛莫夫說,“我還在牆壁上看見過臭蟲呢!”
“我那邊還有跳蚤哪!”紮哈爾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
“這是好事嗎?多惡心呀!”奧勃洛莫夫說。
紮哈爾放聲笑了起來,笑得滿臉通紅,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奔湧到臉上來,反倒把眉毛和胡子擠到一旁去了。
“這世界上有臭蟲也是我的不是嗎?”他做出天真無邪的表情,驚奇地問,“臭蟲是我創造的?”
“是不衛生造成的。”奧勃洛莫夫打斷他的話,“你別胡說八道!”
“不衛生也不是由我開始的。”
“你那屋老是晚上鬧耗子,我都知道。”
“耗子也不是我創造的。耗子、貓、臭蟲,這些玩意兒哪兒都有。”
“為什麼別人家裏就沒有蛀蟲或臭蟲?”
紮哈爾露出不相信或者說是不十分相信的神情來,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事兒。
“我那屋什麼都有而且什麼都多。”他堅持著說,“臭蟲這玩意兒你有什麼法子,又不能跟著它鑽到縫子裏去。”
同時他卻似乎在心裏說:“睡覺沒有臭蟲,那還是睡覺嗎?”
“你把屋子掃掃,把垃圾清理出去,不就什麼都沒了。”奧勃洛莫夫教給他。
“今兒清出去,明兒又滿了。”紮哈爾說。
“不會的,”主人說,“也不應該呀。”
“肯定會滿,我還不知道。”傭人很固執。
“滿了你再來掃唄!”
“什麼?每天都來掃牆角?”紮哈爾問,“那還怎麼過日子?還不如早些去上帝那兒報到呢!”
“別人家裏怎麼能那麼幹淨?”奧勃洛莫夫不同意紮哈爾的話,“你去對門調琴師家看看吧,進門就讓人心情愉快,人家隻有一個女傭……”
“德國人會有什麼垃圾?”紮哈爾突然反問了一句,“您看看他們怎麼生活吧!一家人每周就吃一根骨頭。老子和兒子兩代人換著穿一件衣服。老娘和女兒們的裙子都短了一截兒,走起路來都不敢邁大步,母鵝一樣……他們會有什麼垃圾?誰像咱們,衣櫥裏成年堆著一櫥破爛衣服,牆角裏整個冬天都堆滿麵包皮兒……麵包皮兒在他們家可不是垃圾,他們拿去做成麵包脆,就著啤酒一塊吃!”
紮哈爾說起這種小氣的生活,不由得吐了一口唾沫。
“別囉唆了!你就給拾掇拾掇吧。”奧勃洛莫夫說。
“有時我要拾掇,可您卻不讓啊。”紮哈爾說。
“又這麼說!看來是我不讓你工作了。”
“就是嘛,您老是在這屋裏,叫我怎麼拾掇?要是哪回您一整天都不回來,我肯定把它拾掇得好好的。”
“你怎麼想出這種話來,你給我出去!你還是回到你那兒待著吧。”
“本來就是嘛!”紮哈爾絲毫不鬆口,“如果您今兒個不在家,我和阿尼西婭肯定把家裏打掃得幹幹淨淨,可光我們倆可忙不過來,您還得再請幾個清潔工,幫著把裏裏外外全都擦一遍。”
“喲,你可真想得出來,還請清潔工哪!你出去,出去!”奧勃洛莫夫說。
他現在覺得,把紮哈爾叫來討論這件事真是一個失誤。他老是沒記性,每次一說到這個話題,就總會廢很多口舌。
其實奧勃洛莫夫是講究衛生的,隻是在他理想中,清掃工作應該悄悄地完成。可每當他說起讓紮哈爾擦擦灰呀、拖拖地呀什麼的,紮哈爾總是有話反駁,總是努力讓主人相信如果打掃就得把整個家都翻個底朝天才好,他自己心裏明白,大幹一場的情形主人連想都不敢想。
紮哈爾回他自己住處去了,奧勃洛莫夫又開始思考什麼事情。幾分鐘過去了,時鐘又敲了一個半點。
“怎麼搞的?”他幾乎是驚恐地說,“馬上就十一點了,可我還在這兒躺著,十一點了還沒有洗漱?紮哈爾!紮哈爾!”
“噢,天哪!”前屋傳來一聲歎氣,然後又是那“咚”的一聲雙腳落地。
“預備好洗臉水了嗎?”奧勃洛莫夫問。
“早預備好了!”紮哈爾說,“您怎麼不起來?”
“預備好洗臉水了你就說一聲啊?要不,我早就起來了。你先出去,我就來。我要幹點事再去,先寫封信吧。”
紮哈爾出去了。幾分鐘後,他又進來了,手裏拿著一本油乎乎的記事本和幾頁紙。
“您是要寫信嗎,那不如趁這個功夫瞅一眼賬本吧,是交錢的時候了。”
“什麼賬本?交什麼錢?”奧勃洛莫夫不高興地問。
“買肉、買菜、買衣服、買麵包的錢還都欠著呢,人家都要了。”
“你就知道錢!”奧勃洛莫夫責備道,“平時你怎麼不花一筆就給我看一次,偏要這時攢到一起拿給我?”
“我告訴過您,可您總推說明天、明天再說吧,然後就把我打發了……”
“那這次不能也等明天再說?”
“不能了!那些賣東西追的得緊著呢,已經不再給我賒賬了。今兒是這個月第一天。”
“嗨!”奧勃洛莫夫煩躁地說,“又一件麻煩事。你還愣著幹嗎?擱桌上吧。我馬上就起來洗漱看賬……洗臉水預備好了嗎?”
“啊!”紮哈爾說。
“那麼我這就……”
他哼哼唧唧地撐起上半身,要下地了。
“哦,我差點兒忘了告訴您,”紮哈爾又說,“剛才您還沒醒的時候,這房子主人的管家差人來通知咱們得趕快搬走了……他們要用這房子。”
“這又是怎麼回事?他們要用這房子,咱們搬出去是沒說的事。你還跟我叨叨什麼?你已經是第三次跟我說這事了。”
“他們就是這樣跟我叨叨的。”
“你告訴他們,我們肯定不妨礙他們用房子。”
“他們說您一個月前就說要搬,可到現在也還沒動。他們還說要到警察局告您哪。”
“隨他們告去!”奧勃洛莫夫堅決地說,“等天氣暖和了,不用說我們也會搬的,也就三個多星期吧。”
“還說什麼也就三個多星期!那管家說兩個星期以後,就派工人來拆這房子……他說,‘你們這一兩天之內就搬吧……’”
“嘿!也不能這麼急嗎!到底還要怎樣,馬上趕我們走嗎?你以後別跟我說這房子房子的了。我都告訴過你了,你還在這兒囉唆。你記著點兒!”
“可我怎麼說?”紮哈爾問。
“怎麼說?他們就是這樣為難我的!”奧勃洛莫夫說,“還來問我怎麼說!有我什麼事兒?你也少來討我煩,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能不搬就行。這點兒事都給主人辦不好!”
“我能做什麼,伊利亞·伊利奇少爺?”紮哈爾沙啞的聲音柔和了許多,“這房子的主人是他們,而不是我,人家讓搬,不搬行嗎?如果是我的房子,我自然甘願……”
“你就不能說幾句好話?你可以說我們是老住戶了,而且從不拖欠房租。”
“我已經說過了。”紮哈爾說。
“那對方怎麼回答的?”
“怎麼回答?還是那句:‘請搬走吧,我們得翻修這房子。’房主人要給兒子辦喜事,因此想把我們的這間房跟大夫的那套打通,合成一套更大的。”
“噢,天哪!”奧勃洛莫夫失望地說,“世界上還有這樣蠢的東西,怎麼還結婚!”
他把身子轉過去,麵朝上躺著。
“您還是給房主人寫封信比較好,”紮哈爾說,“說不定他會讓工人先修那邊的房子”,紮哈爾指了指右邊,“而不來煩擾您了。”
“嗯,我這就起來寫……你先回去吧,我得好好考慮一下。你自己什麼都做不好,屁大一點事都拿來勞我的神。”
紮哈爾走了,奧勃洛莫夫又陷入了沉思。
想些什麼呢?莊主的信,還是搬家的事?或者先看看賬本?他拿不定主意了。生活成了一盆糊塗漿,各種麻煩事一齊朝他壓來,他的腦中一片空白,在床上翻來覆去,不時地唉聲歎氣:“唉,老天爺!這生活真煩、真累,可又無處可逃。”
他不知還要這樣翻騰多久時,門鈴響了,有人在門口。
“人家客人都找上門來了!”奧勃洛莫夫一邊說,一邊把袍子裹緊,“可我還在這兒躺著,真沒麵子!誰會這麼大清早上門呢?”
他於是躺在那兒疑惑地盯著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