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鄉,最近可好啊,”塔蘭季耶夫一邊朝躺在床上的奧勃洛莫夫伸出一隻毛茸茸的手,一邊甕聲甕氣地寒暄道,“這都幾點鐘了,你還不起床?”
“別,別!你剛從外麵進來,一股子冷氣!”奧勃洛莫夫拉了拉被子,說。
“你說什麼,一股子冷氣!”塔蘭季耶夫說,“我都伸出去了,你就握握手嘛!都快十二點了,怎麼還躺著不起!”
他正想把奧勃洛莫夫拽起來,奧勃洛莫夫卻搶先一步將腳放在地上,準確地說是放在了鞋裏。
“人家正打算起呢。”他仍是哈欠連天。
“你所謂的打算起我還不知道,肯定得磨蹭到吃正餐正餐:指下午五時吃的那頓飯。的鐘點。嗨,紮哈爾!老混蛋,你跑哪兒去了?快來侍候老爺穿衣服。”
“您要嚷嚷就請一個您自己的紮哈爾呀!”紮哈爾走進書房,惱怒地盯著塔蘭季耶夫說,“看您把這地上踩的,簡直是個賣雜貨的!”他又補充了一句。
“哼,死東西,還頂嘴!”塔蘭季耶夫一邊說,一邊抬起一隻腳來,想從背後踢紮哈爾,可紮哈爾走過他身邊時,突然停了下來,轉向他惡狠狠地咆哮:
“您踢呀!您怎麼不試試?我可不在這兒了……”他說著就退向門口。
“算了,米海·安德烈伊奇,你省點兒勁兒吧!幹嗎跟他過不去?”奧勃洛莫夫說,“紮哈爾,去給我拿東西!”
紮哈爾又回來,拿眼睛瞟著塔蘭季耶夫,像隻猴子一樣敏捷地從他身邊跳過。
奧勃洛莫夫像一個筋疲力盡的人,在紮哈爾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下了床,步履艱難地挪到一張大藤椅旁邊,一屁股坐在上麵,像泥塑般不動了。
紮哈爾走到一張桌子前,把上麵放的頭油、梳子、發刷拿來,先給奧勃洛莫夫搽了一點兒頭油,然後用梳子分了縫,再拿發刷細細地刷齊。
“這會兒洗臉嗎?”紮哈爾問。
“一會兒再洗,”奧勃洛莫夫說,“你先出去!”
就在紮哈爾為奧勃洛莫夫擺弄頭發時,塔蘭季耶夫猛地轉過身,對阿列克謝耶夫說:“咦,您也來了?剛才竟沒看見。您來這兒做什麼?您那個親戚可真不像樣!老早我就想告訴您……”
“哪個親戚?我一個親戚也沒有呀!”阿列克謝耶夫氣弱地瞪著眼睛,問塔蘭季耶夫。
“就是那個呀,他還在那兒做事,姓什麼?……哦,是阿法納西耶夫,難道不是親戚?明明是嘛。”
“可是我姓阿列克謝耶夫呀,不是阿法納西耶夫,”阿列克謝耶夫說,“我一個親戚也沒有。”
“唉,您怎麼不承認!那人也叫瓦西裏·尼古拉伊奇,就跟您一樣的不入人眼。”
“真不是親戚,千真萬確不是,我叫伊萬·阿列克謝伊奇。”
“不管怎麼說吧,他跟您很像,隻不過他太不像樣。要是您見了他,就這麼轉告他。”
“我根本就不認識他,更從沒見過他。”阿列克謝耶夫說著,打開了鼻煙盒。
“把鼻煙給我一點!”塔蘭季耶夫說,“嗨,您用這麼平常的呀,不是法國貨?嗯,不是!”他湊上去嗅了嗅,得出鑒定。“怎麼不買法國貨?”他批評說,“我還是第一次遇著像您親戚那樣不像樣的人。兩年前我曾借過他五十盧布。都兩年了。五十盧布還不是小意思?要我還不早忘了?他可不,人家記得清楚,每個月都要問我一遍:‘您借我的錢怎樣了?’討厭死了!這還不算什麼,昨兒他竟找到我辦公室,說:‘您發工資了吧?那錢該還了。’我就把工資給他,然後當著大家的麵羞了他一頓,羞得他落荒而逃。嘴裏說著‘我自己就沒錢嘛,是窮人家’!難道我富裕呀!我也不是財大氣粗,能把五十盧布當賞錢賞他!喂,老鄉,給支煙。”
“在那個小盒子裏。”奧勃洛莫夫手指書架。
他坐在藤椅中早已走了神,並不知道屋裏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另外兩個人剛才說了些什麼,他看上去閑閑散散的,卻是很優雅的樣子。他正一邊欣賞一邊把玩自己那雙白白嫩嫩的手。
“喂!怎麼還沒換牌子?”塔蘭季耶夫取出一支煙,連瞅了奧勃洛莫夫幾眼,又開始指責。
“嗯,沒換。”奧勃洛莫夫呆呆地說。
“上次不是告訴過你嗎,要換一換,用進口貨!你這記性!這回別忘了,下周六之前必須換一種,否則這一段時間我就不來了。看看這是什麼煙!”他燃著煙吸了一口,將煙圈吞吞吐吐,“叫我怎麼抽。”
“今兒這麼早,米海·安德烈伊奇。”奧勃洛莫夫的嘴巴一邊打哈欠一邊說話。
“怎麼,你煩了?”
“怎麼會,我隻不過說說而已。以前你一向都是踩著吃正餐的點兒來的,可今天這才十二點多一點兒。”
“我特地來早一會兒,問你給我準備什麼吃的。你都是拿什麼招待我的呀!我得來看看你叫他們給我弄什麼了。”
“去廚房看吧!”奧勃洛莫夫說。
塔蘭季耶夫真的去廚房了。
“饒我一回吧!”他回來後說,“你這兒隻有牛肉!喂,奧勃洛莫夫老兄,你太不會生活了,虧你還是地主!地主有你這樣的嗎?真小氣,對朋友太吝嗇了!馬德拉酒有沒有買?”
“誰知道,問紮哈爾吧,”奧勃洛莫夫仍是漫不經心,“酒,應該還有吧。”
“還是上回喝的,從德國人那兒買來的?不成!必須買英國人的。”
“湊合就夠了,”奧勃洛莫夫說,“總不能再派人專門去買。”
“慢,你把錢給我,我一會兒剛好出去,路過那兒,幫你買來好了。”
奧勃洛莫夫拉開抽屜翻騰半天,找出一張在當時作十盧布的紅色紙幣。
“馬德拉酒七盧布一瓶,”奧勃洛莫夫說,“這張是十盧布。”
“拿來吧,人家知道找錢,怕什麼!”
塔蘭季耶夫極迅速地從奧勃洛莫夫那裏搶走那張紙幣,塞進自己口袋。
“行,那我走啦!”塔蘭季耶夫說著,把帽子戴在頭上,“有人說可以給我找一份收酒稅的活兒,我得去那兒找找他看一看,大約五點鐘回來……哦,你今天租車子去葉卡捷琳娜宮嗎,伊利亞·伊利奇?帶上我吧。”
奧勃洛莫夫搖了搖頭作為回答。
“為什麼,不想去還是不舍得去?嗨,有這樣的地主嗎!得了,再見……”
“慢著,米海·安德烈伊奇,”奧勃洛莫夫攔住了塔蘭季耶夫往外走的腳步,“我有事還得請你出主意。”
“麻煩!我沒時間,你快點。”
“我這裏一下子遇上兩件麻煩事。這房子的主人要我搬走……”
“那就是你不按時交錢,怪誰呢!”塔蘭季耶夫說了一句,又想走。
“什麼呀!每次我都提前交。關鍵是人家要用這房子,得拆了改建……你先別走!急著去幹嗎?那邊逼得急,限我們一星期之後搬走,你好歹給出個主意……”
“為什麼非纏著我出主意?……你以為……”
“我什麼也沒有以為,”奧勃洛莫夫說,“先別生氣,幫我想一想好吧。我知道你遇事沉著冷靜,總能把事情弄好……”
塔蘭季耶夫已在為自己打著小算盤,並沒聽他說什麼。
“好哇,可你得表示表示,”他一邊說,一邊又回來,取了帽子坐下來,“如果正餐桌上有香檳,你就不用擔心這事了。”
“什麼?”奧勃洛莫夫不大相信。
“給不給我喝香檳?”
“得看你的辦法值不值……”
“值不值,就是你這個人還抵不上我的辦法呢。想讓我白出力呀?你去問他好了,”塔蘭季耶夫指向阿列克謝耶夫,“要不問他那個好親戚也可以。”
“行了行了,你就說吧!”奧勃洛莫夫幾近懇求。
“我是想,你明天就搬……”
“這個呀!我自己也知道……”
“住口,別插話!”塔蘭季耶夫咆哮著,“你明天就搬到我幹嶽母那兒,維堡區維堡區:地名,在當時彼得堡的遠郊,人煙稀少。……”
“什麼!搬到維堡區!那邊冬天有狼啊!”
“隻是偶爾從島上跑過來一兩隻,你怕它作甚!”
“可那兒人太少,太孤單了。”
“誰說的!我幹嶽母就在那兒,不僅有房子,而且有麵積開闊的菜地。人家可是身為貴族,雖是寡婦可帶著兩個孩子,另外還有一個單身漢哥哥也跟她一起住,他可是很有本事的,比牆角窩著的這位,”塔蘭季耶夫指了指阿列克謝耶夫,“比你我,都好多了!”
“他們怎麼樣關我什麼事?”奧勃洛莫夫早已煩了,“總之我不搬到那個鬼地方。”
“如果你有能耐不搬,我倒願意看看。本來嘛,別人給你出了點子,你就不能不聽。”
“就不搬!”奧勃洛莫夫斬釘截鐵地說。
“那你就不搬好了!”塔蘭季耶夫抓起帽子戴在頭上,起身就往外走去。
“你這人真是!”他忽然又轉身說,“這個地方哪點兒好?”
“哪點兒好?去哪兒都方便!”奧勃洛莫夫說,“去買東西,看戲,訪朋友……都方便,地處市中心嘛……”
“你還說這個?”塔蘭季耶夫插嘴道,“想想吧,你多久沒有出去了?上回去看戲是幾百年前的事?你都訪了哪幾個朋友?請問,這個市中心對你來說有個屁用?”
“有什麼用?總之是有用的吧?”
“看看,你自己都沒詞兒了吧!你再想想,要是搬去跟我那個幹嶽母一起住,她可是個有身份的人,日子會過得安靜又舒適,保管沒有一丁點兒煩擾,沒有一丁點兒麻煩事,任何東西都是井井有條的。再看看這個地方,是財主老爺住的嗎,簡直就是住旅店呀!而那邊環境好,人又少,同時又有人給你解悶,使你不至於寂寞。去找你的也隻會是我一個人。還有兩個小孩兒,就像是玩意兒一樣隨你擺弄!這還不夠嗎?而且也便宜呢!給你省了多少呀!你現在房租多少?”
“一千五。”
“可是那邊租一套房子也就一千盧布左右!而且那屋子又大又明亮又漂亮!她老早就想找一個省事兒的、不愛鬧騰的人作房客,所以我才跟你說……”
奧勃洛莫夫還是搖頭不語,臉上一片茫然。
“不成,你必須搬過去!”塔蘭季耶夫說,“好好考慮考慮,能給你節省一半的開支,隻房租一項就能省五百盧布,而且吃的也會好多了,並且幹淨,到那時候,什麼廚子呀,紮哈爾呀,都休想再偷你的東西……”
從前廳傳來了憤怒的吼叫。
“生活會規律多了,”塔蘭季耶夫接口說,“現在真沒胃口在你家吃飯!連胡椒和醋都沒有,餐具都油乎乎的,以前你好像還說過連內衣都常常找不到,到處臟兮兮的,活見鬼!到那邊,是女人持家,無論是你,還是那個老混賬紮哈爾……”
前廳裏的吼叫聲又高了八度。
“那個死豬,都不用管了,”塔蘭季耶夫繼續說,“你隻管享福就好了。還操什麼心?搬到那邊一切都好了……”
“好好的,我怎麼會去維堡區……”
“真沒法說你!”塔蘭季耶夫一邊擦汗一邊說,“夏天已經到了,權當度假嘛!要不然大熱的天兒你就悶在這戈羅霍夫街的樓上?……那邊好多了,有別茲博羅德金花園別茲博羅德金花園:別茲博羅德金伯爵家的園林,在維堡區附近。,有奧赫塔區奧赫塔區:彼得堡市的牛奶供應地。,離涅瓦河也很近,而且自己也有菜地,那裏沒有的隻是灰土和炎熱!別再猶豫了,一會兒我就去她那裏走一趟,明天就搬,你把路費給我……”
“你這人!”奧勃洛莫夫說,“發哪陣子神經突然要叫我搬到維堡區……這麼出主意倒是省事。不成,我需要的是能夠留在這裏的辦法。這兒我已經住八年,都有感情了……”
“你別說了,就按我說的定了,搬到維堡區。我現在就去幹嶽母家。本來要去看那份新工作的,算了,以後再說吧……”
他說著就往外走,奧勃洛莫夫又把他叫住了:
“你先別走,先別走!慌什麼呀?我還有更重要的事哪。喏,鄉下莊園的莊主來了一封信,你說我該怎麼辦?”
“看看你吧!”塔蘭季耶夫說,“什麼事都找我,自己一事無成!你會做什麼?簡直不像個人,蠢豬一個!”
“信在哪兒?紮哈爾!紮哈爾!你又把信扔哪兒了?”奧勃洛莫夫說。
“那封信在這兒。”阿列克謝夫撿起一張皺巴巴的紙。
“啊,就是。”奧勃洛莫夫接過去,開始讀。
“你說叫我怎麼辦?”念完信,奧勃洛莫夫說,“天災,又欠租……”
“沒治了,你真沒治了!”塔蘭季耶夫說。
“什麼沒治了?”
“不是嗎?”
“行行行,就算我無可救藥了,可我該怎麼辦呢?”
“怎麼報答我?”
“已經說好了,給你喝香檳!還想要什麼?”
“那是我給你找房子的報酬。求人辦事不給人麵子,還來說這種沒心肝的話!你自己做做看呀!找到這房子並不難,難得的是妥當,跟住在自己姐姐家有什麼兩樣。兩個小孩兒,一個單身哥哥,我每天都會去的……”
“行行行,”奧勃洛莫夫打斷他的話,“現在你告訴我,該如何處理這封信?”
“正餐桌上再加黑啤,我才告訴你。”
“還要加上黑啤!有完沒完……”
“那就算了!”塔蘭季耶夫又抓起帽子往頭上扣。
“唉,天哪!莊主寫信說收入‘少了兩千左右’,你這裏又要黑啤!好吧,就依你。”
“再給我些錢!”塔蘭季耶夫說。
“剛才給你的紅票子不是沒用完嗎?”
“去維堡區要雇車的,不花錢?”塔蘭季耶夫說。
奧勃洛莫夫隻好再掏出一盧布銀幣,無奈地遞給塔蘭季耶夫。
“我看那個莊主是個大騙子,”塔蘭季耶夫一邊往口袋裏塞那枚銀幣,一邊說,“而你還傻乎乎地相信了。再看看他是怎麼說的!天旱,收成不好,收不著租子,佃戶都逃了。胡說,都是胡說!據說我老家舒米洛夫世襲領地用去年收的糧食還清了所有的欠債,可你那邊卻鬧旱災,收成不好。為什麼舒米洛夫世襲領地的莊稼都好好的,你們的卻旱死了,不是才隔了五十俄裏1俄裏大約等於1.06公裏。嗎?還有什麼收不上來租子,也是假的!要他莊主做什麼?為什麼不管?怎麼可能收不上租?家裏是沒事可做,還是東西滯銷?這個騙子!若是我,非給他點厲害嘗嘗不可!佃戶跑了,肯定是給了莊主好處,莊主是放他們走的,還說去警察局長那裏告狀,瞎掰。”
“嗨,你這個人!什麼都不知道。騙子寫信根本不露馬腳,你就相信我吧!比如這位,”他指著阿列克謝耶夫說,“老實得不得了,像隻馴服的羊羔,他能寫出那種信?不會嘛!可他那不像話的親戚就能寫出來。就是你也不行!所以我才說那莊主是個大騙子,撒謊撒得跟真的一樣。看他還用新詞兒呢。”
“那我怎麼做呢?”奧勃洛莫夫問。
“立刻攆走他。”
“那誰來管莊園?我如何知道那些佃戶怎麼樣?沒準會換一個更大的騙子。我都十二年沒回老家了。”
“這回你得回去走一趟了,非去不可。在莊園裏待一個夏天,秋天回來就搬家。新房子我就在這兒給你忙乎,做好準備。”
“搬家,去莊園!你這些辦法真是叫我活不成。”奧勃洛莫夫埋怨道,“別太過分呀,折中一些……”
“伊利亞·伊利奇老弟,你是完了,真完了。要是把我換到你的位子上,我早把莊園賣了,另置一份田地,或是在城裏買個好房子,多劃算。再把這房子也賣了,另外重買……如果我有那個莊園,我就會出名的。”
“別瞎吹,你還是給我想一個既不搬家也不回老家、又能解決問題的辦法吧……”奧勃洛莫夫說。
“你這人是不是動不了了?”塔蘭季耶夫說,“看看你自己,能做什麼?你對國家有什麼貢獻?自己的莊園都不去!”
“現在還不是去的時候,”奧勃洛莫夫說,“我首先得確定一下在莊園進行改革的計劃……這樣算了,米海·安德烈伊奇,”奧勃洛莫夫突然說,“你替我走一趟吧。你在這方麵比我行,地方也摸得清,錢的問題我自然會解決的。”
“把我當成你的管家了!”塔蘭季耶夫驕傲地說,“何況我早已不跟那些佃戶們來往了……”
“可是該怎麼辦呢?”奧勃洛莫夫沉思著說,“真是愁死我了。”
“依我看,”塔蘭季耶夫說,“你先給你們縣的警察局長寫封信,求他到你家莊園去一趟,順便證實一下莊主有沒有跟他說過佃戶逃跑的事。寫完這封信,你再寫一封信給省長,讓他責令縣警察局長打一份報告反映莊主的品格。信嘛,就這樣寫好了:‘懇請閣下不吝厚愛,以寬廣之懷體察因莊主品行不端而造成吾家難逃之災難,體恤吾及賤內及哭天喊地之一十二名兒童身處水深火熱之中……’”
奧勃洛莫夫大笑不止,說:
“可人家要是非要看我的孩子們,這一十二名兒童我到哪兒弄呀?”
“笨蛋!”塔蘭季耶夫說,“隻管寫,一十二名兒童,你以為人家會這麼認真,還要來查呀,才不會呢,看起來像就行了……省長肯定會讓秘書來處理這信,那麼你在信封裏還應當附加一個小信封,對秘書關照幾句,總是要由秘書來辦這事的吧。另外,那些鄰居們也都得打招呼,你老家還有哪些鄰居?”
“多布雷寧就住在附近,”奧勃洛莫夫說,“他在這兒的時候,我常見到他,如今他已回老家了。”
“給他也寫封信,客氣點兒,比如說‘勞駕幫我這次忙吧,我會一生惦念您的,親愛的基督徒、朋友和鄰居。’順便隨信寄去一件彼得堡的小玩意兒……像雪茄煙之類的。就這麼著好了,你可真笨蛋,什麼都不會!要是我的話,那個莊主可倒黴了!我一定給他好果子吃。什麼時候有去鄉下的郵車?”
“後天。”奧勃洛莫夫說。
“那你現在就來寫信。”
“郵車是後天的嘛,用不著這麼急是不是?”奧勃洛莫夫說,“還有明天嘛!這樣吧,米海·安德烈伊奇,你幹脆好人做到底!正餐就全依你,再上一盤魚或者雞,或者別的。”
“幹嗎?”塔蘭季耶夫問。
“你來替我寫這三封信吧,小菜一碟。你說起來那麼頭頭是道……”奧勃洛莫夫說著,似乎想笑,可他克製住了,“伊萬·阿列克謝伊奇還能幫著抄一遍……”
“嗬!真會想!”塔蘭季耶夫說,“這個也叫我做!我這些日子可能是受風了,一坐下來左邊眼睛就流淚,即使在機關裏我也三天沒提筆了;而且也不能彎腰,否則就頭暈……你可懶得可以!伊利亞·伊利奇老弟,你沒救了,根本沒救了!”
“唉!安德烈他怎還不回來呀!”奧勃洛莫夫說,“隻有他能把這些都弄好……”
“快別指望他那個大好人了!”塔蘭季耶夫插嘴說,“那個混賬德國人,你都不知道有多麼虛偽!……”
塔蘭季耶夫從骨子裏就討厭外國人。以他的哲學,法國人、德國人、英國人簡直就是野蠻刁鑽的同義詞。而且在他眼裏,隻要是外族,就都是這樣,毫無例外。
“我得再一次告訴你,米海·安德烈伊奇,”奧勃洛莫夫十分莊重地說,“我以前跟你說過,說話得小心點兒,特別是涉及跟我交往深的人……”
“交往深!”塔蘭季耶夫咬牙切齒地說,“他是你的知音?可人人都知道他是德國人!”
“何止是知音,簡直就是親人,我們從小就在一起上學、成長,你不能在我麵前說他壞話……”
塔蘭季耶夫氣得滿臉通紅,連呼吸都急促了。
“哼!要是你為了那個德國人而跟我翻臉,就別想再讓我來這兒。”
他把帽子往頭上一扣,朝外走去。奧勃洛莫夫立刻被這一招給製伏了,口氣軟了許多:
“何必呢,我的意思是叫你說話不要太激憤,就把他當做我的一個朋友吧,和你一樣的朋友,給他公平的評價!這總可以吧?”
“公平地評價一個德國人?”塔蘭季耶夫不屑一顧地重複道,“憑什麼?”
“我剛才說了,就看在我的麵子上,他是從小跟我一起長大、一起上學的呢。”
“那又有什麼!一起上過學還不是極其平常的事情!”
“要是他在,他早就給我想出好辦法來解決這些難題了,我相信他不會跟我要黑啤,也不會跟我要香檳……”奧勃洛莫夫說。
“哼!你拐著彎兒罵我哪!既然如此那就算了,誰稀罕你的黑啤和香檳!錢也還給你……我把它放哪兒了?這死記性,鬼鈔票!”
他摸了半天,卻摸出一張油乎乎的紙來,上麵還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說:
“不是這個,不是!……我放哪兒了……”
他渾身上下逐個口袋摸著、找著。
“別瞎摸了,別找了!”奧勃洛莫夫說,“我又沒有罵你,隻是提醒你注意,在說起跟我感情深厚、幫了我很多忙的朋友時,稍微控製一下感情……”
“幫了你很多忙!”塔蘭季耶夫氣哼哼地說,“那你就等著吧,聽他的好主意吧,他還會再來幫你的!”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奧勃洛莫夫問。
“怎麼可以?你總有一天會知道的,到時候你已被那個德國人剝掉了一層皮,你會知道為了一個德國窮鬼而跟自己的俄國同胞翻臉……”
“不是這樣的,米海·安德烈伊奇……”奧勃洛莫夫說。
“還能怎樣,你的話我早聽夠了,還嫌氣我不夠嗎?隻有上天知道我受了多少委屈……他老子當年在薩克森還挨餓呢,可卻來這裏炫耀。”
“幹嗎扯到已經死去的人身上?他父親有什麼過錯?”
“兩代人都有錯,”塔蘭季耶夫一擺手,狠狠地說,“看來爸爸叫我要當心這些德國人是很明智的,還是他見多識廣,什麼樣的人沒領教過!”
“他父親到底怎麼得罪你了,你倒說來聽聽,不行嗎?”奧勃洛莫夫問。
“怎麼得罪的?你想想,他是九月來我們這兒的吧,那時隻穿了一套極普通的禮服、一雙半高的靴子。可如今怎樣,他一夜之間卻有一筆遺產留給兒子,他是怎麼搞的?”
“他留給兒子的遺產也不過是四萬盧布左右,其中有他夫人的嫁妝,也有他教書和管理莊園掙來的,他的工資不低呢。現在你知道了,父親沒有錯。那你再說說,兒子是怎麼個錯法呢?”
“好一個兒子!他能將父親留下的四萬搖身一變成了三十萬,又做了七品官,還‘滿腹經綸’……現在又外出旅遊去了!他什麼都得做一做!這像是一個正派的俄國人嗎?我們俄國人做一件事就隻是一件事,認認真真不緊不慢地好好做。而他呢!假如他的財富來自於做買賣,那也沒啥好說的。可他做了些什麼呀?呸!惡心!叫我說這種人就應該進監獄!現在天知道他在哪兒遊蕩?他怎麼老是去別人的地盤瞎轉悠?”
“人家是想開闊眼界,增長見識,借鑒借鑒嘛。”
“開闊眼界!他的眼界還不廣?還往哪兒開拓?他把你當孩子騙呢,你也相信,這全是謊話!這個歲數的人誰還去到處借鑒?你們聽聽這是什麼話!他(塔蘭季耶夫手指著阿列克謝耶夫)怎麼不去借鑒?他那個親戚怎麼不出去逛?隻要稍微像個樣子,誰還到處亂跑著借鑒?現在他在德國哪所學校裏聽課?淨胡說!我倒聽說他是想買一種機器,先去看看。我猜,那機器是印製俄國鈔票的!叫我說他就應該去坐牢……還有什麼股票……唉,說起來股票我就想吐!”
奧勃洛莫夫大笑不止。
“有什麼好笑的?哪點說錯了?”塔蘭季耶夫說。
“得了,你閉嘴吧!”奧勃洛莫夫說,“你願去哪兒就去哪兒吧!我和伊萬·阿列克謝耶夫來寫這幾封信,正好一塊兒把我的計劃給製定出來……”
塔蘭季耶夫都走到前廳了,又返回來。
“竟然忘了!我這一大早來找你是有事的。”此刻他的火氣不知跑到哪兒去了,“明天有人邀請我去赴喜宴,羅科托夫的大喜日子。老弟,借你的燕尾服穿一穿吧。你也知道我那件不太新……”
“不行不行!”奧勃洛莫夫聽他又提出了一項要求,不禁鎖起了眉頭。“我的燕尾服你不能穿……”
“能穿,怎麼不能穿!”塔蘭季耶夫不等奧勃洛莫夫說完,就插言道,“你忘了?你的日常禮服我穿過,合適得不能再合適!紮哈爾,紮哈爾!你出來,老東西!”塔蘭季耶夫叫著。
紮哈爾那邊隻傳來一聲狗熊一樣的咆哮,他並沒有出現。
“伊利亞·伊利奇,你叫他呀。這人怎麼可以這樣?”塔蘭季耶夫很不滿地說。
“紮哈爾!”奧勃洛莫夫叫了一聲。
“挨千刀的!”伴隨著這句話,從前廳裏傳來雙腳跳落在地上的聲音。
“您怎麼了?”他問塔蘭季耶夫。
“去把我的黑色燕尾服拿來!”奧勃洛莫夫說,“給米海·安德烈伊奇試試,看穿上怎麼樣,他明天去赴喜宴……”
“我才不給他拿燕尾服呢。”紮哈爾的態度十分堅決。
“主人的話你都不聽?”塔蘭季耶夫大叫,“伊利亞·伊利奇,幹嗎不把他送到感化院感化院:是俄國懲治奴仆的場所,存在於一八八四年前的俄國,專門收容貴族地主家不聽話的奴役,對其進行整治。?”
“你怎麼說得出口,把這麼一個老人送進感化院!”奧勃洛莫夫說,“紮哈爾,去拿燕尾服,聽話!”
“不去!”紮哈爾冰冷地說,“除非他還回咱們的馬甲、襯衫,當時說是穿了去參加命名日宴會,可都四個多月了,仍沒有還的意思。那個馬甲是天鵝絨做的,襯衫是上等洋布的質地,從荷蘭進口的,要說價錢還二十五盧布呢。這回又要燕尾服,不給!”
“那就算啦!你他媽的!”塔蘭季耶夫罵罵咧咧地往外走,還朝紮哈爾揮動著拳頭。然後他又對奧勃洛莫夫說:“你聽好,伊利亞·伊利奇,我現在就去給你租房子!”
“去吧去吧!”奧勃洛莫夫敷衍著,巴不得他快點走。
“你在這兒把那些東西都寫好,”塔蘭季耶夫又說,“給省長寫信時別忘了那一句,一十二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小,五點鐘給我做好肉湯,端到桌子上!你沒叫他們做餡餅嗎?”
奧勃洛莫夫沒吱聲,他早已閉上眼睛不再聽他說話了,不知在想些什麼。
塔蘭季耶夫走後,房間裏總算有了十幾分鐘的清靜。想到莊主的信以及搬家的事,奧勃洛莫夫仍是心煩意亂,塔蘭季耶夫的一陣鬧騰更是忙裏添亂,他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您還不動手寫信嗎?”阿列克謝耶夫試探著問,“我來給您整整筆尖吧。”
“您整吧,盡管整,隨您!”奧勃洛莫夫說,“我自己先寫,吃了飯您再幫我整理、抄寫。”
“太好了,閣下,”阿列克謝耶夫說,“我也許真的打擾您了……我這會兒趕緊去跟他們說一聲,要去葉卡捷琳娜宮就不必等我了。再見,伊利亞·伊利奇。”
伊利亞·伊利奇也沒有聽見他的話,他把兩條腿彎起來,看起來是躺在了那個藤椅裏,一陣憂愁之後,他就呆滯不動了,不知是入了夢鄉,還是在思考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