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靄四合。機靈的阿蓉姐一手搖櫓,一手撥開罩住湖光的霧幕,飛向大明旅社一側的湖濱。她知道麗姐抵蘇的第一站必是此地。她與金虛白也熟,一個總是兩眼放光,微笑溢滿俊秀麵龐的小夥。
彈孔像黑夜的凶殘雙眸。閣樓天窗斜掛下來,草地上的廢彈殼像是要留住激戰的鐵證。當麗姐與阿多站立在大樟樹下大明旅社門口時,阿多腦際轟地一響,他知道他被騙了。“麗老板,我們不是來驗收茶葉底色的嗎?”阿多睜大眼睛,陡地問道,“怎麼住在這個鬼地方?”“睡露天。”麗姐雙眸一個撲閃,惡狠狠回道。“大明旅店是這兒最好的旅館,你這沒福氣的。”麗姐冷笑一聲,一步跨前,雙手砰砰敲起了門。
一個頭發蓬鬆的阿爹探出頭來。“虛白進了號子”,說罷,他隨手關上嵌有數個洞眼的鐵門。麗姐怔住了,她一把扯住阿多,向不遠處的青石碼頭奔去。她的心怦怦直跳,隻覺得西沉的太陽放射的餘暉紅得耀目,紅得使她眩暈。
血,一條血染的皮帶映入她的眼簾。臨出發前,她交給歐陽一條上好牛皮褲帶,托他轉交阿金。這是國外進口的,阿金會喜歡的,說著,她含情脈脈地加了一句“還有一根,比它還好,屬於某個小徽州的。”哦,皮帶上的血是鮮血,那說明歐陽就在不遠處。她的心裏一陣悸動,她向四周望去,夕陽已將蘆葦叢罩上了金黃的秋裝。一陣秋風掠過,蘆葦花絮飄舞起來。
就在她雙眉緊蹙,心裏掠過一個又一個下一步怎麼辦的時候,阿蓉神仙一般飛掠到她的麵前。“阿蓉到了,她可是太湖一俠啊,你這小子說話當心點。”阿蓉見到這個梳著七分頭,身形猥瑣的小個子徽州茶師傅時,她心裏咯噔一聲。“麗姐也未免太將就了吧!”話到嘴邊,阿蓉柳眉一挑,住口了。阿多偷偷向阿蓉掃了一眼,眼光定住了。阿蓉,珍珠般光潔的麵龐上,一雙秀目顧盼流轉,烏溜溜的劉海掩著兩道細長的秀眉,尖尖的下巴,嵌著一對淺淺的酒窩。可是,一開口就把這個漁家女剛烈的一麵盡現無遺。“少掌櫃是見過大世麵的,伲小地方肯定差勁,隻得包涵了。”“阿蓉姐,您太客氣了。”“阿多,少囉唆,有要緊事與阿蓉相商,你站一邊去。”麗姐將阿蓉拖到一邊,將那根在草叢裏搜到的皮帶展開。“搜!”阿蓉杏眼一睜,高聲喝道。
猛然間,阿多溜了。他全明白了,她們要找的就是歐陽,而他灌醉徽州同鄉,從保險箱取出假金條之事就將敗露。這個麗老板心機夠深了,將自己推入兩難境地。而這位阿蓉,秀眉中有一股肅殺氣。他究竟往何處奔才有一條生路呢?東山鎮離這兒僅有十公裏,有一條山林路從這兒可以直插東山西街。有一次,他到東山收茶時,迷了路,山上一位好心茶農收留了他,臨走時,他留下一雙銀筷子,那是麗姐所贈,然後,茶農領他在橘園裏穿行一直把他送到東山西街。他還依稀記得這戶茶農家位於一個秀美的山塢旁,他思忖了一下,向山塢奔去。
窸窸窣窣之聲從左邊草叢裏傳來,阿蓉一把抓住麗姐,滾燙的手心灼得麗姐猛地一抽手。“麗姐”“歐陽”兩人幾乎同時高喊起來。阿蓉的臉上漾起了微妙笑意。星光下,謝鷹艱難地睜了一下眼。“抬上船,到東山鎮診所搶救”。阿多呢?這時,兩人才發現這個渾小子逃了。
一場令麗姐沒有想到的鬧劇即將在這個湖清地淨的秀美小鎮上演。她後悔,真的後悔,如果當初她獨自前來該有多好。
東山鎮診所離阿蓉金店僅有數裏之遙。一條明鏡似的沿街小河,一座長滿青苔的石拱橋將兩店分隔得恰到好處。診所門口,一棵百年柳樹如一把巨傘將兩層小樓掩映在綠蔭裏。
謝鷹終於醒來了。歐陽臉上漾起了笑意。這是一家設備精良的西醫診所。穿著潔白大褂的中年大夫使了一個眼色,阿蓉雙眸一個撲閃,緊張地跟了出去。“X射線透視左胸肋下有一顆子彈,本診所無開胸條件,必須轉蘇城大醫院。”猛然間,阿蓉還沒有來得及回應,一個她最不願在此刻見到的人一步跨到她的麵前。“阿蓉,”來人正是徐阿康。昨晚,他經曆了一場生死打鬥,半夜三更,金店大門被利斧劈開,他驚醒後,一個箭步衝上去,攔腰抱住竊賊,雖說偷盜者身形瘦小,卻力大拳粗,好在鄰居驚動後持棍相助,一棍揮去,小賊一個臥倒,然後,頭上的帽子落了下來。刹那間,小賊躍身門外,撲地一聲跳入河中。
阿多,就是阿多,麗姐一陣眩暈,因為徐阿康在打鬥中拾起的細絨灰帽正是她親手編織的。一個深秋,阿多到東山收茶。麗姐心疼他有鬼吹燈的頭痛舊疾,連夜趕織了這頂小絨帽。小絨帽上,她還繡了一朵明豔俏麗的茶花。茶花上有一血點,殷紅殷紅的。
聰明的阿蓉頓時明白了一切。“這幫湖匪膽大包天,賊手竟然伸到姑奶奶的口袋裏,待我明日上陰山島收拾他們。”麗姐的心一陣狂跳。猛地,陰山島三個字像通紅的利劍刺穿了又一次昏迷的謝鷹腦際。他猛地掀開雪白的床單,“我不去,我絕不去。”歐陽慌忙抱住謝鷹,緩緩地說,“蓉姐的金店被盜了,她要去報案,替你……”“這是啥人,哪兒冒出的?”阿蓉不容歐陽說下去,手一揮:“鄉鄰間,為的些許小事,幹上了,怪不得,昨夜頭被打破了,看著這種男人,我好惡心,阿康,伲兩人到外麵談。”不容分說,阿蓉一把將狐疑的阿康拽到門口,腳一勾,門關上了。
“報案,就說陰山島的土匪惡鬥後,又搶了伲金店,快去。”阿康混跡江湖多年,覺得這是唯一可選之路。但當他猛一憶起麗姐驚惶的神色後,一種不祥的預感在他心中升騰,特別是那一頂染血的紫灰小絨帽落入他的眼簾,瞬間就勾起了他的回憶。
一個刮風的冬日,阿蓉闖進她輕易不去的帳房,手裏拿著一頂紫灰小絨帽,難得喜滋滋地嚷道,“麗姐親手織的小絨帽,官人戴上。”說著,她拉開絨帽,裏邊還繡著一個字“康”。阿康的眼淚緩緩溢出眼眶,他與阿蓉娘家人來往甚少,與這個阿麗姐相處融洽。今日,當他因為昨夜的打鬥臉上掛彩到診所配藥時,從窗口瞥見阿蓉與歐陽親密交談時,不禁一愣。當聽到麗姐聲音時,他訝異得說不出話來。他的眼光落在她手中的那頂染血紫絨帽上。阿蓉昔日的一句話讓他久久難忘,“阿麗還打了一頂漂亮的紫絨帽,說要送給她心上人。”那個身受重傷的其貌不凡的傷者是她的心上人?她在巢湖經商,怎麼落腳太湖之濱診所?阿蓉謊稱阿爹有病怎麼會在這兒與他交集?這一切幻成一個痛苦的結論,阿蓉與他人有染了。當他瞥見歐陽那張俊美中透出青春活力的麵龐時,他吃了一驚,那張五官秀逸的麵龐時時透出聰穎的笑意,這太可怕了,他一個哆嗦,不敢往下想了。他又一次推開門,向歐陽投去恨恨的一瞥。他的腦海裏飛閃過若幹罪惡的念頭。
一道夕陽的餘暉透過柳葉,映射在謝鷹有些發青的麵龐上。劍眉猛地一挑,他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下徐阿康陰沉沉的麵龐,覺得來者不善。他的呼吸急促了。盡管他是受害者,但在兵匪不分的年代,誰知道當地警署是由何方勢力掌控的。
阿蓉望著奪門而去的夫婿的背影,心中也騰起了駭異,她對著阿康的背影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她的心中有了主意。一個急轉身,她手臂一揚,高喊,轉院,進城去!她記起了,就在送謝鷹到東山診所途中,在她奮臂搖櫓時,阿麗望著河麵上的落日,跳上船頭,迎著有些凜冽的寒風,附在她的耳畔,告訴她在姑蘇閶門的巧遇。她睜大雙眸,欣喜地點點頭,雙臂揮得更有力了,小船箭一般飛向大柳樹掩映的診所。“大夫,我們上蘇州去,我有一姑父是醫院院長。”幾分鐘後,一行四人先向北,待小河灣汊時,又一轉舵,向東,如大雁飛掠在通往姑蘇古城的彎彎曲曲河道上。正午時分,當徐阿康與兩個警官急急趕到醫院時,大夫靜靜地在秋陽下為另一位患者敷藥,他緩緩抬起頭,將眼鏡向上推了推,說道:“傷員走了。”“去啥地方?”“勿曉得。”徐阿康在坊間名聲欠佳。大夫唯恐卷入是非之地。兩位警官惡狠狠地盯視著阿康漲得通紅的麵孔,厲聲說:“報假案是要蹲號子的!”阿康一咬牙,心裏咯噔一下,咒道:“阿蓉,你請我吃湯團,我請你喝黃連。”
新月如鐮。閶門在望了,那座掩映在綠蔭深處的兩層紅磚青瓦小樓泊在月色裏。小樓隔壁,“壺中天”茶樓的杏黃旗幟飄展在獵獵秋風中。阿蓉吐了一口長氣,一路上,她腦際飛掠過許多念頭。該不該卷入這一場人命關天的槍擊案?謝鷹為何成為綁票?那看似溫雅的歐陽與麗姐是何關係?更為重要的是阿多搶了金店裏一件她最寶貴的東西,這裏麵還藏著一個驚天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