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城秋遲,昏沉沉的燈光下,歐陽文警惕地向四周瞥視了一下,用顫抖的雙手打開了保險箱。一道閃電掠過天際,刹那間,雷聲隆隆。他驚呆了,保險箱內空無一物。他無助地癱坐在地板上,一行熱淚撲簌簌滾落到經理室的紅漆地板上。他下意識地在襯衣口袋抖抖地掏摸,鑰匙不見了。他回憶起來了,那個徽州遠親聞知他要南下姑蘇,特地為他設宴送行。三杯熱酒下肚,不勝酒力的小夥子被遠親攙扶著從巢城大酒店回到了茶莊。他吐了,殷勤的遠親為他解衣,將他放倒在床榻上,他的心中還微微泛起感激之情。此刻,怒火,像一堆烈焰從胸口霍地騰起。
一道悶雷從沉沉雲絮中滾過,火花陡地一閃,照亮了窗外一張慘白的臉。他一驚。對門的麗老板,他最不願見的不速之客來訪了。
麗老板穿著一件青領外套,撐著一把碎花藍布雨傘。麗老板嫣然一笑,“無風不起浪,小阿弟為啥事這麼急來著?”一個念頭迅速掠過歐陽的腦際,他的徽州遠親就在裏香茶莊跑堂。“阿多還住在遠香村嗎?”歐陽試探性地問。“這個沒良心的小子昨夜溜了,招呼都沒打一個,下趟,老家相見,你替我出口氣,惡罵他一頓。”歐陽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就是這個阿多,他的徽州遠親,灌醉了他,偷盜了鑰匙,將東家的細軟席卷一空。他仿佛看到謝鷹滿是渴念的臉,他又看到勒在謝鷹脖子上的絞索,那血色的絞索一步步抽緊,他一個趔趄直挺挺地摔倒了。血,從他秀額上汩汩滲了出來。他一個掙紮,抓住了紫藤纏攀的鋼窗,怔怔地看著麗老板。太怪了,麗老板手裏擎著五根金條,還有一封信。歐陽素來謹慎寡言,但昨天酒後向阿多吐了真話:他要到姑蘇明月灣為東家掌櫃贖身。阿多輕輕“啊”了一聲,又端起酒碗,一骨碌將大碗酒一飲而盡。當晚,他鑽進了麗老板的房間,喜滋滋地向女掌櫃報告。 “死鬼,還不快逃?”麗老板輕輕拍了一下阿多的後背,拔開門栓,讓這個相好消失在茫茫黑星夜裏。宅外,傳來黃狗的狂吠,不一會兒,巢湖掠來的涼風透窗而入。她有點於心不忍了。對門的姑蘇青茶莊開業時,她無眠了好多天,因為阿爸的相好江副師長給她一個任務:好生監看那個黃老板來往的客戶。她出生在太湖西山一個名叫青山塢盛產楊梅的臨湖小村莊裏。每天,當對麵茶莊飄來碧蘿茶香時,她的心裏總會漾起複雜的愁緒。她的生父是一霸蠻一方的東山湖霸。外號“東霸天”。豆蔻年華時,她曾與鄰居一小夥訂親。不料,這個小夥竟在大婚前夕失蹤了。湖霸一把火把這個負心漢的瓦房燒個底朝天。“小赤佬,要倷個命。”一個黑星夜,潛伏多時的湖霸手下向蘇城一個破落宅院連開三槍。蘇城警察出動了,向東山包抄而來。湖霸上了島,而她跟著軍閥混戰逃難的人群落腳巢城。幼時,她愛唱山歌,歌聲亮如百靈,湖霸用重金請來昆曲教習,於是青山塢裏碧青的茶園常常縈繞著一位姑蘇湖女的美妙唱腔。
白雲悠悠,太湖青山塢還在,但她,麗老板隻好垂淚了。昨夜,阿多將謝鷹落難之事告知於她。她一夜無眠。她知道大樟樹那一帶是阿爹相好江副師長地盤。她也知道盤踞在湖島的皖籍遊兵散勇懼著勢大力沉的東山湖霸。她從小就與這些阿叔廝守在一起,她從阿多相贈金器中取出五根足赤金條,就著油燈,她修書一封。
太湖月,笑吟吟遊出了雲層。迷離的月色下,一葉小舟緩緩泊岸了。大莽最終還是決定自己充當“取貨人”。七個人影已事先蜇伏於傍緊一家叫作“大明旅舍”的樹蔭深深的桂林裏。這夥巢幫太湖刀斧手可謂傾巢而出。
歐陽臨行前,麗老板塞給他五根金條。麗老板向他嫣然一笑:“這是交給大明旅舍當家人金虛白的一封信。”麗老板眼眸濕潤了。“告訴他,我天天念叨他。”說著,她又若有所思加了一句,“身板臉形與你有得一比,皆是天天入夢的人中俊傑嗬!”歐陽心裏先是一個咯噔,然後兩頰飛上了紅暈。怪不得麗老板對我……原來是情有所托嗬。歐陽迎著晨光向她搖手揮別時,麗老板突然感到這個小夥子俊秀眸子中的淚光,當歐陽走到路口,又回首向她搖了搖手中的信封時,她突然感到三載的依門相望已變成她別樣人生中的一泓灼心的清泉,特別是在皓月當空時,如泣如訴的笛聲隨著飄移的雲影落在她雅靜的臥室時,她突然覺得,她的秘密使命是那樣可笑。江副師長對於謝鷹的一種病態般的防範同樣窒息了她的人生空間。多虧一個遠房本家之助,她搖身變成了茶莊老板娘。那個本無感情的茶莊老板,一場激烈的狂吵後獨自出走,至今下落不明。當她第一眼看到玉樹臨風的歐陽時,她的心怦怦直跳。特別當他雙手恭揖,滿麵笑容立於謝鷹身後。用一種充滿磁性不疾不徐的嗓音遊刃有餘地在交際場上周旋時,麗老板心中湧起了一種異樣的情愫,麗老板的這一封信其實是一柄置謝鷹於滅頂之災的利劍。此刻,燈下,她有點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