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巢城城關鬧市一隅,姑蘇青茶莊透著祥和與安謐。茶博士依舊不緊不慢吆喝著。歐陽文立在經理室窗前,怔怔地望著高天上飛掠過去的雁陣。一封急電讓他的心海掠起一陣狂瀾。當謝鷹提出要到太湖祭掃親人時。他的心不由地狂跳起來。燈下,這兩位天涯淪落人有過一次傾心的交談。“阿鷹,我去過明月灣,那一灣碧水宛似太湖灣嘴裏的一顆獠牙。”歐陽點燃手中的一根煙,緩緩說道。謝鷹眼裏掠過一絲寒光。“此行,一是打探,二是拔牙。”“我也去!”歐陽立即起身,他的端正麵龐上的雙眸投射出半是驚懼半是堅毅之光。窗前,老槐樹下掠過一個人影。來客正是九裏香茶莊的探子。“不,你得看家,咱們對麵的麗老板心如蛇蠍,不得不防。”“可是,近日《申報》常有報道,太湖風惡浪濁,水魔王出入無常,鷹兄此行,文弟晝夜不安。”謝鷹一把握住歐陽文稍顯文弱的手,兩眼向沉沉墮入暗夜的庭院警惕地掃了掃,猛地抱住了這位世上他最可信賴之人,附在他的耳畔,悄悄告訴他保險箱的密碼。一隻烏鴉掠過屋頂,一塊青瓦當的一聲墜落地麵。
歐陽文自幼失親,在徽州青山綠水中長大。小學畢業後,一個遠方堂叔攜他至省城安慶一家徽商茶行做起了生意。這個俊秀的小夥計,人見人愛。謝鷹有一好友正是他的師傅。當歐陽聽說薪俸可以翻倍時,他一把抓住謝鷹的手,臉笑得像蜜橘似的,“鷹哥,咱們幹,幹出一番天地。”謝鷹向他投去愛憐的一瞥,他知道小夥子在山明水秀的徽州已有一心上人。月光下,歐陽背著包,依依不舍地送了謝鷹一程又一程,他有一種預感此行凶多吉少。還有一件事,他幾次想啟齒告訴謝鷹,但一想到此行的驚悚前程,他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那是一個晚上,獨居一室的歐陽文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來客亦是徽州人氏,有點遠親。“麗老板請你有便時光臨,她與你有秘事相商。”來客交與他一信劄與一小禮。歐陽的臉上沁出了冷汗,他與麗老板交往過幾次,都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一次,麗老板唱起了昆曲。麗老板頻頻射來火辣辣的眼波使歐陽坐立不安。因為,那位與他一起燒水煮飯,采茶唱曲的小姑娘淳善麵龐時時在他眼前映現。他將信與禮品盡數退還——三封信外加一套高檔西裝。一天,當夏窗外閃過麗老板愁悶的塗著薄薄脂粉的麵龐時,他驚悚得大叫一聲。他想到了辭職,但就在這時,謝鷹執意去明月灣。
一封遲到的電報如雷轟頂。果不其然,謝鷹被太湖最狠惡的湖匪逮成了活口。一陣冷風刮進他的長袍袖領,他哆嗦了一下,向保險箱緩緩走去。
一輪孤月探出薄薄雲層。小陰山如豆油燈映出一個秀美身影,姑娘長辮一甩,悄悄叩開了阿林弟弟臥室之門。竹心抬首望月,湖心觀天,星月分外澄碧。門開了,阿林眼裏躍出驚喜的光,他扯開一張青色竹椅,讓一襲綠衣的姐姐坐定了。昏沉沉的幽光裏,竹心驀地抬起手腕,阿林眼裏霍地閃過一條光帶。“阿弟,記得爸爸離世前的最後一句話嗎?”竹心問道。她太心疼這個弟弟了。
弟弟拉得一手好二胡。有時,他半夜無眠,信手拉起《太湖雨》這首二胡曲。幽哀悲涼的琴聲時斷時續,和著咫尺之外湖水的嗚咽,她的心碎若殘月,可是一想到莽舅的凶殘名聲,她心裏升騰的是這樣一幅圖景:在湖心島苦度的是平安殘生,出得小島,迎來的是血火刀劍。她最大的希望是天降神兵,將她與林兒解救出來。當她真真切切瞥見謝鷹手腕的鷹表時,她一陣激動。父親不正是在他的舍命救護下得以生還的嗎?眼前,他又是唯一可佑之人草莽舅舅手中的獵物。竹心的心亂極了,她仰首搓起了雙手。一道月光夾著迷離的竹影躍入她的雙眸,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她索性披衣走出房間。一棵樟樹宛如一位衛士立在她與弟弟林兒臥室之間。咚咚咚,三聲脆響。林兒一個翻身,穿起上衣,誰,出事了嗎?數載的荒島生涯也使他曬黑了。正是竄身段的年齡,他的臉上總掛著陰沉沉的與他小小年紀不相稱的滄桑陰影。在春日,小夥子看到滿湖帆影時,他會手搭涼棚,一直眺目凝望,當帆影變成一個個白點時,他的嘴角才漾起一點苦澀的笑意。與姐姐一同登山摘梅時,他會一口氣登上山頂,悄悄附在姐姐耳畔,眼睛調皮一閃,問道,“竹姐,這種日子何時是盡頭?大莽舅的債難道要我們用一生來償還嗎?”往往,竹心姐總是這樣安慰他,隻要大舅洗心革麵,上天總會開眼給我們讓出一條生路。是嗎?林兒總是苦笑著搖一搖頭。此刻,當竹心把她在小陰山山洞裏的奇遇附耳告訴已長出滿腮胡須的弟弟時,阿林睜大了雙眸,又揉了揉眼睛,這一切太巧合了。難道這雙救過自己阿爹的上帝之手也會給他們姐弟倆帶來好運?
次日清晨,姐弟倆來到謝鷹棲身的洞穴。一群河雁嘎嘎飛起,風大了,浪湧著浪撞向泥土簌簌下落的荒舍。竹心敲開了破木掩映的竹門。剛進門,竹心故意大喊一聲:“阿林,我的表怎麼壞了?”刹那間,竹心玉手一揮,一簇竹影刻麵的金表映入謝鷹眼簾。謝鷹雙眼瞪直了。世上難道有這等巧事?他下意識地抬起左腕。“你叫謝鷹?”謝鷹眼裏漾起了淚花。當年,他是一熱血青年,直覺告訴他直皖大戰搶的是地盤,爭的是利益。所以,當他將直軍師長背送到師衛生所時,他隻做了一件不喪良心的平常事。當這位雙腕均帶金表的高級長官將一隻刻有雄鷹圖案的金表塞到他手心時,他直感到天道助善。“會修表嗎?”林兒意味深長地問。“零件要到島外買,最近要到東山鎮。”當大莽舅知道金表出了問題要到東山鎮配零件時,他一口就答應了。“那條魚會溜掉嗎?”大莽舅有點不放心。尤其是當竹心提出要謝鷹同去時。然後,他思考了一下“也罷,大樟樹下,一手交錢,一手放人。然後你們再逛到東山鎮修表。”竹心心裏咯噔一下,仿佛漫漫長夜剛剛漾開的一點曙色又被濃重的烏雲遮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