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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門口的天空洞門口的天空
歐陽蘇勤

外公的“長征”

外公當過紅軍,我們懂事後就知道。外公有時閑著就哼幾句“上門板,捆禾草,說話要和氣”之類的歌謠。這時,外婆就會說:“莫唱了,生怕人家不曉得你當過紅軍呀!”外公就“嘿嘿” 一笑,抓了抓頭皮,操起扁擔,挑水去了。

當過紅軍,又怕人家知道,這可是件令人想不通的事情。要知道,“紅軍”兩個字是何等的榮耀!有一年,從老家慈化當紅軍出去的張興華師長回來了,那種氣派,那份尊貴,看著都叫人肅然起敬!

外公是商店的糕點師傅,每天的工作就是做各種糕點。他做的牛繩(麻花)、鬆花根、豆角酥、發餅,品相好,又好吃,在慈化很有名氣。他還會做多種麵條,其中他做的油麵在慈化街上人人皆知,沒有人不叫好吃。外公從小當學徒做糕點。老家一帶做各式糕點有傳統,但做麵條就沒有什麼傳承。

我總感覺外公做麵條的手藝與他後來的經曆有關。

外公為人善良老實,做事勤快,一天到晚守在糕點作坊中。沒想到,這樣的人在“文革”中被人寫了大字報,揪出來批鬥了。原因讓我們大吃一驚,“叛變紅軍,拖槍反水!”批判鬥爭了一陣,後來停了工資,變了戶口,下放到冷水譚家村改造。

所幸外公為人有口碑,鄉下人沒有為難他,加上有手藝,他就當換了個地方做事。是呀,反正到哪裏都是靠勞動吃飯。我曾經到譚家村去看他,隻見老人家在公路邊上的麵條加工屋裏,認認真真地揉麵粉,做麵條。

經過了幾年的艱難,外公又回到了商店,外婆和小姨也相繼回到了石板街上。

我曾經問過外公,“叛變紅軍,拖槍反水”是怎麼回事,外公斷斷續續地給我講了下麵這些:

慈化是老蘇區,朱毛彭黃在這一帶都鬧過,很多人都跟著他們出去了,外公也很早就離開了糕點作坊,參加紅軍,走上了革命道路。後來隨紅軍到了贛南,參加了幾次反“圍剿”鬥爭,他曾向我講過活捉張輝瓚,公審張輝瓚的情景,與我後來了解的大致吻合。那一年,紅軍最後一次反“圍剿”失敗了,要轉移離開蘇區。在轉移戰鬥中,外公不幸負傷了。連長找了兩個農民老表,一副擔架,給了幾塊銀花邊,要他們抬著外公轉移。部隊走到前麵了,白軍在後麵追,槍聲一陣緊過一陣,兩個老表怕被白軍抓住丟命,就把外公胡亂藏在一個草堪下水溝裏,轉身跑了。外公藏身水溝中,幾次聽見白軍從堪上走過,大氣都不敢出,身體緊貼著溝壁,抱著槍,時刻準備拚命。渴了,喝幾口臟水,餓了,扯幾把草塞進嘴巴裏。後來,腿上傷口發炎,腫得跟水桶一樣,發燒,神誌都不清楚了。幾天後,被一個婦女發現了,一看是紅軍戰士,趕快喊來老公,背回家藏起來,並扯來草藥療傷。這時,外公才知道這已是福建地界了,救他的是一戶客家人家。

“那支槍呢?”我問道。那時,小孩總是對槍感興趣。

“開始槍掛在牆上,上麵蓋一個大竹籃盤,白軍進來幾次都沒有發現,後來,實在怕被發現,就叫那個婦女和她老公晚上偷偷地把槍拿到山裏埋了。唉,可惜了,但冇辦法呀,不能連累人家。”外公歎了一口氣,不無惋惜地說道。

待傷勢好轉,能行走時,外公辭別了這戶好心人家,踏上了追尋部隊的路程。一路上,風餐露宿,乞討為生,東躲西藏,吃了不少苦,途中還被國民黨軍隊抓住當了夥夫,好不容易才逃出去。從福建出發,輾轉江西、湖南、貴州等地,始終找不到紅軍部隊。到了四川,這時才聽到消息說紅軍在陝北。外公又準備朝陝北走,這時,有好心人告訴他,找紅軍、找共產黨不需要去陝北,重慶就有共產黨的機關。外公將信將疑,走到了重慶,一打聽,果然有共產黨的辦事處。沒有文化, 整天乞討走路的外公不知道,就在他找部隊的這幾年裏,時局已發生了巨大變化。他來到辦事處,激動得語無倫次地講了自己的事情,提出要回紅軍隊伍。辦事處的同誌開始很熱情,還問了他部隊的番號、 首長名字什麼的,他都一一回答。當他講到自己曾被國民黨抓住當了夥夫時,接待他的同誌表情就有點變了,最後告訴他, 現在國共合作成一家了,一起打日本,你要回部隊,不一定要去陝北,可以就近參軍,哪支部隊都行,都是打日本鬼子。外公一聽,什麼?千辛萬苦,找了這麼多年,回頭還去當國民黨兵?外公默默地走開了。

後來,外公就在重慶落腳下來,靠手藝給人打工,攢了幾個錢,又與人合夥在嘉陵江邊搭了個棚子,開了個小麵店,熬了幾年。

“可惜,後來發一場大水,把麵棚衝走了。”外公木然地歎道。

於是,外公又千裏迢迢回到了慈化石板街,重新給人做糕點。那時時局不同了,地方政府對當過紅軍的外公沒有過多為難。

我聽著,不無惋惜地說道:“如果不負傷,長征去了陝北該多好!”我想起了張師長回慈化的情景。

外公聽了,抬頭靜靜地看著我,半晌,說了句:“要是到了陝北,我哪裏能有你們這些外孫、外孫女。”

刹那間,我喉嚨一哽,眼睛頓時熱蒙蒙的。

外公後來一直在慈化石板街上做糕點,退休後也勞勞作作沒個停。外公活了九十多歲,一直無病無痛,後來,摔了一跤,並沒什麼大礙,就在床上躺著。幾天後,外公突然說了一句:“我有點累。”小姨一愣,從小到大,沒有聽父親說過 “累”字呀?忙過去抱定,細看,老人走了!

外公的喪事在老家慈化周家村辦的,很隆重。退休教師吳學成老先生親自寫了一副挽聯貼在祭堂上。挽聯寫道:

想往昔當紅軍披堅執銳隻為工農求解放;

到後來做糕點起早摸黑但願香甜滿人間。

看著挽聯,凝視著中間掛著的外公遺像,我想,終於走完了。

外公姓名:周信梅。慈化山礎周家村人。政府頒證認定的紅軍遺散人員。慈化供銷社退休職工。

外公是我們的繼外祖父,他與我外婆攜手共度了大半個世紀的風雨。就像他老人家始終把我們當親外孫一樣,我們也一直把老人家認作唯一的親外公。

2021年11月20日於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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